05 人心莫測

萬事開頭難。

很多事情只要有了一個好的開頭，接下來的發展就順理成章了。

自從那天蒼玄得到墨北微的指點之後，他心裡的那股彆扭就消失了，再也不故意板著臉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硬是不開口說話，變成了有事沒事就跟在墨北微旁邊問這問那，要麼就是把劍舞得虎虎生風盼著她能再說些什麼。

若是他問武術方面的東西，她還可能答上幾句。他練劍的時候，她偶爾看上幾眼，難得吭聲。

每每得到回應，蒼玄都會很高興，若是被誇上一句「還不錯」，他就很難掩住喜色了。

嚴格說來，墨北微對蒼玄的態度還是一樣冷漠，只不過蒼玄不再認為那是對他的刻意無視，而是覺得墨仙個性內斂，心如明鏡，沉靜寡言，簡單一句就是面冷心熱，看似冷漠，其實非常溫柔，只是很少表現出來，正因如此，那些隻言片語才更顯珍貴。蒼玄對傳言中的「墨仙慈悲仁善」更信了幾分，有時甚至不免會想，多少年來，墨仙都是孤身一人，僅有白虎作伴。那樣的孤寂，她是怎樣忍受過來的？如此這般，蒼玄在尊敬之外更多了幾分仰慕，決心定不辜負墨仙的栽培和期待。

——由此可見，同樣的事情要怎麼理解，全看個人。

接下來的兩年，蒼玄跟著墨北微東奔西走，大大地開闊了眼界。

崇山峻岭、激流險瀑、丘陵溪谷、萬里冰原、大漠黃沙……那些從前蒼玄根本不敢靠近的地方，如今他已全數去過。

當然，那並非輕鬆快樂的旅程，一路鋪陳著鮮血和屍體，因為墨北微每到一地，就去找當地的妖魔開戰。

從驚愕到平靜，從旁觀到時而參戰，蒼玄已經逐漸地適應了這樣奔波的生活。

清晨。

蒼玄醒來，發現墨北微還沒有回來，心頓時提了起來。

她這次出門只帶了白虎，囑咐兩人留在村中。每次她讓兩人迴避，一定是因為將要到來的戰鬥不會容易，但是，最多三天，她肯定會回來。現在已經過了四天，她竟然還沒有回來。

蒼玄越想越擔心，悄悄地出門，卻看到百里涵在那裡探頭探腦，兩人對視一眼，商議了一會兒，頭一次違背了墨北微的囑咐，帶上武器藥品進了山。

蒼玄和百里涵走到山腰，就聽到山上傳來轟隆隆的雷聲，隱隱看見山頂黑氣繚繞，偶爾閃過白光，兩人立刻加快了腳步，到了後來，蒼玄索性抱起百里涵趕路。

一到戰場，兩人不由得大驚失色。

半空中，一頭肋生雙翼、外形如牛一般的生物時而撲扇翅膀，掀起陣陣罡風。

它身長丈許，全身閃著紫黑色的電光，一聲嚎叫，無數黑色的雷光落下，轟隆作響，百步見方的地面瞬間失了一塊，頃刻焦黑，煙塵四起。

蒼玄和百里涵不禁駭然。

正當此時，視野中突然閃出一道白影，隨著一道流光瞬間掠到妖魔身側，一觸即退，繼而低空盤旋。

那正是墨北微，她看準妖魔攻擊后的空隙，一擊得手，卻也被妖魔反擊打中，已然大半染成紅褐的衣衫又添血色。

妖魔吃痛，長嘶不已，天空霎時黑雲密布，雷光打閃，四處聚集的雷雲越來越多。從遠處看，整座山都罩在了黑暗之中。

小股雷光不時落下，斷樹裂地，霸道非常。

幾道雷光恰好劈向蒼玄和百里涵的方向。

蒼玄抱著百里涵避開，不防前方又是黑光降臨，倉皇之下不及閃躲，雷光擦過手臂，灼痛入心，蒼玄不禁悶哼一聲。

墨北微聽到有些熟悉的聲音，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往聲源處看了一眼。

此時妖魔驟然發難，瞬間出現在墨北微身後，前蹄踏下，重重地踹上她的背，將她踢下了劍，直墜而下。

妖魔振動雙翼，鋪天蓋地的黑色雷光落下，一時間天地失色，草木皆枯。

黑色的囚籠中，兩道流光閃過天空，一前一後射向妖魔，如同兩道光帶，在它身上繞了幾圈，瞬間光芒大盛。

紫色的液體噴射而出，一陣腥臭的味道彌散開來。

妖魔的頭顱和身體分了家，屍體被絞成了無數碎塊，散落一地。

雷雲散去，閃電停歇。

西虎接住了墜落的墨北微，突然昂首長嘯，一時狂風四起，飛沙走石。一炷香后，西虎停止嘯吼，小心地把背上的人放到了地上，退開幾步。

墨北微的身體一碰到地面，地上就結起了冰霜，眨眼間，她的身體就完全被冰覆蓋，連同周圍三米之內的所有東西，全都凍結起來。

西虎站在冰柱外徘徊片刻，倏忽間化為白光投入冰柱之內。

「這是……怎麼回事？」蒼玄愕然。

百里涵盯著冰中人望了好一會兒，平靜地回答：「以前也曾經有過類似的事情。姐姐體質畏寒，有時寒氣走脈，便會這樣被冰封住……過些時間就會恢復。這次，大概是因為受傷……」

男孩的黑眸幽靜深邃，沉著自若，全然不似五歲的孩童。

蒼玄不禁驚疑不定地看向百里涵。

「你怎麼……」

百里涵抬頭，對著蒼玄露出微笑，那種笑容有著安撫人心的味道。

「別擔心，她一定會沒事的。你看。」百里涵抬手指向山下。

蒼玄轉過視線，不由地又是一驚。

黑壓壓的東西從山下涌了上來，仔細看去，各種各樣的動物匯聚在一起，向著這裡奔來。

最先衝上來的是一群灰狼，它們團團圍住了冰柱，一圈又一圈，圍得密不透風，隨後而來的動物們依次圍在了外面。山頂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走獸，烏壓壓的一片，一直蔓延到山下，情景極為壯觀。

動物們面朝著冰柱，屈肢俯首。

那種姿態，是純然的畏服和謙卑。

蒼玄和百里涵因為離冰柱不遠，正好處在狼群的包圍中。蒼玄緊張地按住了劍柄，只是這麼一個動作，卻引來了無數視線！

一時間，幾乎所有的動物都把目光投在蒼玄身上，那些較為兇悍的動物更是毫不客氣地露出了爪牙，周圍的狼低低地發出了吼聲。

「別緊張，放開武器。」百里涵拍了拍蒼玄的胳膊，「它們認為你有敵意的話，會立刻把你撕碎吧。」

男孩看似天真的面孔浮現著柔軟的笑容。

「蟻多咬死象，這裡這麼多猛獸，一個人無論多麼厲害都不可能活著衝出去。」

蒼玄猶豫著，「但是——」

「啊，不用擔心，它們是響應它們的『王』的呼喚而來的。說起來，跟我們的目的一致。你看，它們不是對我們很友好嗎？」

百里涵笑著伸出手，向著動物們示意自己沒有拿著危險的東西。

蒼玄將信將疑地放開了武器，還是不自覺地繃緊了身體。

「它們的王？剛剛的白虎的吼聲……」

「沒錯，虎為百獸之王，何況這一頭不是普通的虎。我們在這兒反而會礙事，回山下等待吧。」

百里涵說著就往外走，那些動物們竟真的讓開了一條路。

蒼玄回頭看了看冰柱，再看看突然間高深莫測的百里涵，咬牙跟上。

走到山腳，能看到遠處有動物向著這邊趕來。

百里涵不禁笑了起來，「不知道姐姐醒來的時候，這裡會有多熱鬧。那邊的野貓竟然踩著牛背跳過去了，真靈活——」

「你到底是什麼人？」

蒼玄盯著百里涵，目光銳利，聲音中含著戒備和怒氣。

百里涵抬頭，眨了眨眼，一副無辜的神情。

「蒼玄，你在說什麼？我當然是百里涵啊。」

蒼玄壓抑著抓住男孩拷問的衝動，握緊了雙手。

「三年不語，出口成章，臨危不亂……你真的是人類嗎？」

百里涵神色微變，仍笑著說：「原來蒼玄聽說過我的事情……我當然是人類啊。蒼玄為什麼這樣問？」

蒼玄冷笑，「誰會相信一個五歲的孩子會像你這樣！」

百里涵望著蒼玄，靜靜地笑了。

「姐姐相信。」

蒼玄不禁語滯。

「姐姐說過，司徒謹始終是司徒謹，墨北微永遠是墨北微，不會變成其他的什麼，你也一樣，你現在是百里涵，就只是百里涵。」

百里涵笑得眯起了眼睛，垂在身前的灰色長發時而反射出淺色的光。

這句話讓蒼玄徹底閉上了嘴。

墨仙名為墨北微，而司徒謹則是她昔日友人。這是兩年間得知的有關她的少數信息之一。

兩年來，墨北微也曾提過將百里涵託付給他人照料，百里涵堅決反對，後來她就不再提這件事。

若不是他知道百里涵的來歷，說不定還要懷疑那是不是墨北微的孩子——墨北微對百里涵好到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那麼你又是誰呢？」百里涵忽而反問道，「你是為了什麼跟在姐姐身邊？」

蒼玄沒有立刻回答。

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百里涵便如已經預料到這種結果一般，輕笑道：「兩年前你說過，希望平定亂世，天下安寧，現在你還是這樣希望嗎？或者，你的願望已經變了？無論如何，人不能懷著迷惘前進，想要實現自己真正的願望，就要先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十五成年，你已經不是小孩了。」

「你想說什麼？」

蒼玄的臉色略微發白。

百里涵歪了歪頭，「眾口鑠金，蜚短流長，姐姐雖然不在乎，你總不該裝成不知道吧。南嶺蒼家的大公子。」

蒼玄突然間感到一陣荒唐和錯亂。

他忍著怒氣開口：「你在趕我走，百里涵？」

「我只是提醒一句。人的一生很有限，沒有幾年可以用來迷惘。你現在的本領已經差不多可以行走四方。不跟著姐姐也可以。」

百里涵忽然間斂起了笑容，雙眸深湛。

「你所說的，沒有妖魔，沒有戰亂，沒有饑寒的世界，我也是想看到的。如果……」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突兀地倒了下去。

蒼玄趕忙接住百里涵，看著男孩安靜的睡顏，不禁嘆了口氣。

墨仙重傷，百獸來朝，百里涵的異常……今天的一切都變得很奇怪……

百里涵昏迷不醒，蒼玄不得不在旁照顧，生怕這孩子出了什麼意外。

別的不說，兩年相處，他對百里涵並非沒有感情，感覺上，百里涵就像他的弟弟一樣——當然，以後他恐怕很難把百里涵當小孩看待了。

那些話……太過犀利，直指人心。

連想要裝作聽不懂都不可能。

蒼玄的神色暗了暗。

的確……該做出決定了。

過了兩天，百里涵醒了，醒來之後抓著蒼玄的胳膊擔憂地問：「姐姐還沒回來嗎？」

蒼玄不禁愣住。

「已經四天了，姐姐還沒回來……」百里涵喃喃自語，「這次的敵人很厲害嗎？」

蒼玄不覺睜大了眼睛——百里涵居然忘記了前幾天的事情！

「啊……墨姑娘會平安回來的。」

「我想姐姐……」百里涵從榻上爬下來，利索地穿好衣服就往門外跑。

「喂，小涵——」蒼玄回過神，連忙上前攔人。

恰好這時，門吱嘎一聲開了。

墨北微走進來，看了看屋內的兩人，舒了口氣，眉宇間的鬱郁之色減輕了一些。

「我回來了，小百里。」她笑著彎下腰，接住了飛撲過來的百里涵。

「姐姐，你總算回來了！」百里涵吸了吸鼻子，緊抱住墨北微，低聲嗚咽。

墨北微輕拍著百里涵的背，「沒事了，我回來了。」

蒼玄望著墨北微柔和的表情，把一些話咽了回去。

等到百里涵平靜下來，墨北微看向他的時候，蒼玄調整好情緒。

「兩年來，承蒙您多方照顧，您的教誨，我必銘記在心。請您——再和我比試一次！」

墨北微稍愣，她聽到了其他的「聲音」。

——請您看看，我兩年來學到的一切。我希望您能夠認真地和我對戰。

過於強烈的想法順著感知流到了她的心裡，那是面前的少年沒有說出口的話。

「好吧。」墨北微信手取出星切。

如你所願。她這樣想著，起手便是光連刃。

對戰的結果和兩年前沒有差別，但是過程精彩了不少——這已經不是一面倒的表演，而能夠稱得上比試。

蒼玄深深地望了墨北微一眼，鞠躬道謝，頭也不回地離開。

直到蒼玄走遠，墨北微才捂著心口咳了幾聲，吐出幾口淤血。

那妖魔一蹄子踹得真重。震傷心脈，說不定血管直接破了……幾天就想完全恢復還是太勉強了。

墨北微給自己用了「煙水還魂」和「回復術」，安撫了百里涵一會兒，最後還是用「寧靜」讓他平靜下來。

「小百里，你想去城鎮看看嗎？總是在無人的地方……很無聊吧？」

「還好啊，我不覺得無聊，跟著姐姐，我很開心。姐姐再給我講故事，這幾天的都要補上！」

墨北微不禁嘆了口氣。

《史記》對小孩的吸引力這麼大嗎？她當初幹什麼拿這本書來哄百里涵？早知道應該講講《格林童話》、《三百六十五個夜的故事》之類的……至少那是白話文的。果然一時偷懶會造成長久的麻煩，她不該因為自己在看《史記》就順口說給了纏著她要聽故事的百里涵聽。如果不是百里涵纏著要聽，估計她早就扔下《史記》去看別的了。雖說讀史使人明志，但是天天讀……

墨北微無奈地翻看著腦中的書本，照本宣科，邊說邊翻譯，看著百里涵聽出了興緻，她更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沒有帶小孩的經驗，這樣養百里涵真的沒問題嗎？

故事一講就講到了晚上，一直到睡覺，百里涵還拉著墨北微的手說明天還要繼續聽。

墨北微好不容易把他哄的睡著了，看著他乖巧的睡相，不覺笑了起來，隨後皺起了眉。

幾天前，是她的錯覺嗎？

墨北微想到那一瞬間的對視，她彷彿看到百里涵的瞳孔深處有火焰搖曳，然後——她突然靈力大漲，之後就失去了意識。

看樣子現在問百里涵他也不會知道原因了。墨北微在心中嘆息。

不管是怎麼回事，畢竟……她得救了，算得上是被這個孩子救了。

墨北微摸摸百里涵的頭，笑著說：「謝謝。」

明天去紈丘城吧。去看看那個少年想要做什麼。時隔兩年，他要如何實現他那個很偉大的理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