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爾虞我詐
紈丘城。
蒼玄面見城主,闡述自己關於「擊退妖魔、保護城鎮」的想法。
兩年的時間,他對妖魔的了解增加了很多,或許這個世界上除了仙人,他是最清楚有關妖魔的事情的人了。
妖魔並非不可戰勝,它們有各自的習性、長處,和弱點。只要抓住它們的弱點,針對這一點進行布置,即使是普通人,也可以擊退妖魔。
沒錯,要保住城鎮,並不一定要消滅妖魔才,只要能擊退來犯的妖魔就可以。
很多時候,人們只是畏懼著妖魔的凶名,沒有找對方法,才會在妖魔面前節節敗退。
蒼玄的陳述讓紈丘城主大為驚嘆,他召集了得力的手下,共商要事。
在這個魑魅魍魎橫行的年代,能夠擊退妖魔,這是常人不能想象的事情,一直以來,大一些的城鎮想要保全,就只有幾種方法。
或者憑藉地利——比如垣曲和南嶺,或者用悍不畏死的兵卒和妖魔硬拼——比如盤水和迎新,或者如北方的白虎村一般有仙人庇佑,或者,就只能和紈丘一樣,每次在妖魔來犯的時候,推出一批人送死,餵飽了妖魔的肚子,它們就會退去。
採取最後這種方法的城鎮多是迫於無奈,既無地利,又無能人,只能以丟卒保車的方法委曲求全,還得祈禱這些妖魔不是把人殺光才走的類型。
紈丘城的上層震動了,他們從未想過,竟有人對妖魔知之甚詳,甚至能擬定出相當完善的應對計劃——若是因地制宜,相信這些計劃很快就可以落實。假如少年的方法真的有效,那麼,紈丘就再也不需要在妖魔爪下掙扎度日。
他們激烈地討論著、辯駁著,有人不相信少年的說法,尤其是少年說他曾親手殺過妖魔,於是,有人提出要看看少年的本領。
他們將紈丘城最善戰的幾人請來,要求少年和他們比試。
他們說,倘若少年勝了,他們才會相信他的話不是謊言。
在場的人都捏了一把汗。
那幾個武者,是城中出了名的勇武之人,紅衣的大漢殺過老虎,矮小的中年搏過狼群。
最後那個獨眼的赤膊青年,上身布滿傷痕,臉上一道疤痕從眉腳拉到顴骨,竟是鮮紅的色澤,據說這是他從妖魔口中逃生的代價。那些猙獰的傷痕看來煞是嚇人,無形中給人一種壓迫感。
出人意料,那個少年提出一個要求。
「請三位一起動手吧。」他笑著說,「這樣可以節省一些時間。」
三位武者被激起了怒氣,再不客氣,拿出了全力,誓要讓這小子知道天高地厚。
如果說,先前少年的要求被看做「高傲」和「狂妄」,那麼,幾輪交手之後,在場諸人無人不驚,他們知道了,並非少年年少輕狂,而是,他真的有與那句發言相匹配的實力。
換而言之,他是當真想要節省時間。
少年身姿輕盈,輕易地避開了攻擊,反手一擊,看似輕巧,卻讓紅衣大漢按著肚子退下。他身影一晃,從兩人的夾擊中閃開,躍上半空,右腳踢向矮者的頭,拔出長劍,在間不容髮的空隙中擋住了獨眼青年鐵尺的攻擊。
少年踏著矮者的肩翻身後躍,長劍舞動,忽而揮灑開一片銀光。
獨眼青年舞動鐵尺護住自己,衝上前去,眼前一花,警覺陡生,背後突然一點刺痛。
少年的長劍抵在獨眼青年的背上,若是向前刺出,毫無疑問,正好會貫穿心臟。
現場一片寂靜。
「啪啪啪」。
城主率先鼓掌,「好功夫。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蒼家公子名不虛傳。」
「什麼?他是蒼家的公子?南嶺的蒼家——?」
有人驚呼道。
城主笑笑,恍若一位慈祥的長者。
「幾年前,我就聽說蒼家公子奔走各地,勸說各方領袖改變各自為政的狀態,說是只有攜起手來,將力量集中到一起,才能從根本上改變這個世界。恍恍惚惚幾年過去,蒼家公子沉寂兩年沒有消息,我原以為少年一時意氣,冷靜下來就回了家,如今看來——」
他的目光透出幾分銳利,刺破了慈祥的表象,那是如同狼一般的目光,瞬息即逝,恢復了和藹的外貌。
「這兩年來,蒼公子定是師從高人吧。不知何方高人,能教出蒼公子這般人物?」
蒼玄平靜的外表出現一絲裂痕。
「蒼玄無此榮幸,能以師稱之。名諱不便透露,請城主見諒。」
「啊,是我魯莽了。能得到蒼公子的幫助,紈丘上下感激不盡,不知蒼公子能否協助紈丘布置防禦一應事宜?畢竟,只有蒼公子清楚應當怎麼做。」
城主站了起來,向著蒼玄彎下腰。
蒼玄趕忙還禮。
「您客氣了,蒼玄求之不得。」
三位武者被人帶了下去,獨眼青年臨走之前狠狠地瞪著蒼玄,那種殺氣直接觸動了蒼玄身為武者的直覺,他回頭對上了獨眼青年的視線,竟有種被針扎到的刺痛感。
「寧徽!」城主低喝一聲。
獨眼青年不甘地退下。
屋內的討論繼續著,紈丘的人們情緒高漲,一直討論到夜半三更才散場。
城主邀請蒼玄住到自己家,蒼玄欣然答應。
可能是因為幾天的趕路著實有些辛苦,蒼玄很快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蒼玄突然感覺到不對。
他還在昨晚休息的房間,但是四肢無力,不能動彈。他這才發現自己被牛筋扭成的繩索緊緊地困住,劍已經不在身上。
自己一向睡得警醒,所以,這種情況只有一種解釋。
術法,或者,藥物。
蒼玄不禁感覺到幾分心冷。
走進紈丘城后,他只喝了一杯水——城主親手倒給他的茶。
半個時辰后。
慈眉善目的老者走進了屋內,溫和地問:「蒼公子,感覺如何?」
若不是無法出聲,蒼玄真想回他一句罵人的話。
老者笑眯眯地接著說:「蒼公子,你別怪老夫心狠。這個世道,不狠一點,怎麼活得下來?你提出的法子,著實太好了,好得讓老夫覺得,若是讓別人知道了你的本事就不好了。你放心吧,你說的方法,老夫一定會推廣開,好讓百姓不受妖魔所苦。」
話說到這樣,再不明白,這是傻子。
蒼玄知道自己猜對了,反而更加難過。
為什麼……人總是爭名奪利,明明還有更多應該去做並且非做不可的事情……
太可笑了……
「不是老夫沒有愛才之心,只可惜,誰讓墨仙這些年殺的妖太多,已經成了妖魔的公敵?妖魔頭領發話,老夫只能照做,畢竟,老夫是紈丘的城主,為了保存紈丘,少數人的犧牲不可避免。」
老者嘆了口氣,「怪只怪你偏要跟著墨仙……你可以祈禱,墨仙會來救你,若不然……每年的祭奠,老夫不會少了你的,蒼玄公子。」
蒼玄的心猛地一顫,拚命地掙扎著,奈何全身乏力,根本無法撼動那些繩索。
「墨仙慈悲,老夫也不想他有事,但是……既然他不護我紈丘,老夫只好自己保護。」
老者露出陰森的神情,「老夫哪裡做得不夠,他卻總是過門不入。那白虎村憑什麼輕輕鬆鬆就能擁有仙人的庇護,紈丘卻要時時提心弔膽、委曲求全。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蒼玄氣得全身發抖。
「冠宇——」
上空傳來一聲非常陰冷的聲音,令人不禁心中發寒。
老者身體一僵,揮手讓外面的人進來,抬起蒼玄出門。
一個鳥型的妖魔停在對面的屋檐上,綠色的眼睛俯覷著下方。
「冠宇,你做得很好。」它發出粗糙沙啞的聲音,「一年內,我不會再來這裡。」
老者深深彎腰,「多謝您的仁慈。」
黑色的大鳥叼起蒼玄,雙翅撲騰,掀起的大風直接颳倒了了幾間房屋。
老者望著天空遠去的黑影,露出了一個既高興又憎怒的扭曲的神情。
「總有一天,紈丘會變成最繁榮的城市,再也不需要對任何人、任何事彎腰……」
一個士兵猶豫地勸道:「城主,蒼公子畢竟是好意……」
「閉嘴!若不是墨仙對紈丘不管不顧,紈丘何至於落到今天的地步。」名為「冠宇」的老者渾身發抖,「你可知道,若不同意那個妖魔的條件,就要用一百人換取這個月的安寧!蒼公子一人抵得百人性命,他該感到榮耀!」
本想說什麼的另一位士兵閉上了嘴,移開視線。
突然間,他看到一抹黑影,不禁驚駭得叫了出來。
「黑、黑衣——墨仙——」
「閉嘴!別提墨仙兩個字!」冠宇怒斥,隨即怔住。
一名披著黑色斗篷的人站在前方,身姿纖細,帽子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見下半張臉,帽檐下露出幾縷烏髮。
「墨仙……」
冠宇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他是墨仙,一定是他!一個聲音在心中這樣喊叫著。
「您終於肯來紈丘城了嗎,墨仙?」冠宇露出了怪異的笑容,「在這種時候,您終於來了?對您來說,那個毛孩子比一城的人都重要是嗎?可惜,他再也回不來了,啊哈哈哈——」
冠宇放聲大笑。
墨北微皺起了眉。
這個人的心已經扭曲了。他的感知帶著邪念,有著一股令她厭棄的味道。
墨北微毫不猶豫地斷開了兩人相連的感知,升起了精神障壁,順手加上了寧靜和凈化。
「您不回答,是因為我說中了嗎?」冠宇怪笑著說,「什麼慈悲仁善,全都是騙人的!墨仙不過是沽名釣譽的殺戮狂魔!只不過湊巧,你殺的是妖魔而已!」
「城主——」
兩個士兵慌慌張張地跑來拉開冠宇,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冠宇指著面前的人,雙眼充血。
「二十六年……二十六年,我等了整整二十六年,你才踏進紈丘城……紈丘哪裡比白虎村差,論人口、論耕地,全都是紈丘更好,憑什麼,你連一個目光也不願施捨給我——」
「他死定了,死定了——哈哈哈哈……」
片刻之後,墨北微冷淡地扔下一句話。
「莫名其妙。」
她抬起左手,一道藍光飛出,將天空盤旋的兩隻妖魔斬落。
冠宇的心情異常激動,他看著面前的人,竟有種做夢的感覺。
原來……墨仙的手腕這樣細,這樣蒼白,看起來就像病弱的少年。
遠處傳來老虎的吼聲。
冠宇身體一震,從恍惚中回神,驚見一頭白虎從天空飛來。
眼看著白虎在墨仙面前落下,放下口中叼著的東西,冠宇突然不可遏止地狂笑起來。
傳聞中,墨仙喜穿黑衣,身伴白虎。
墨仙竟然讓白虎去救那個少年!
蒼玄他憑什麼得到這樣的眷顧——?!
蒼玄身上的繩索已經被西虎割斷了,雖然他仍舊全身乏力,但是,他硬撐著站了起來,走到墨北微前面。
「紈丘城主,你……知不知道,這半個月,墨、仙一直在紈丘附近除妖,若非如此,紈丘早就大難臨頭!你如今恩將仇報,簡直枉為人!」
「說謊!」冠宇怒極攻心,「被眷顧的你根本不知道紈丘的人過的是什麼日子——」
「要是沒有墨仙,你們根本就沒有日子可以過了!」
蒼玄氣憤地反駁,還想再說什麼,突然被人往後拽了一把。
「你為什麼出賣蒼玄,把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一遍。」
墨北微盯著冠宇,發動了中級異術•真實——只有真實的話才能說出口,所有的謊言都無法存在。
冠宇駭然發現自己竟然無法說出謊話,不受控制地說著真相。
「只要交出蒼玄,妖魔大人就會承認我城主的位置。利用蒼玄提出的方法,五年內,紈丘就會成為最繁華的城市,我要讓整個東南——」
冠宇牢牢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嚨,避免自己繼續說下去。
墨北微嘆了口氣,丟給蒼玄一瓶中和劑,順便把凈化類的法術都用了一遍。
這樣還好不了的話……她就沒辦法了,只能讓他去找別人。
蒼玄不疑有他,喝下藥劑,很快就感覺肢體恢復了力氣。他從冠宇身上拿回屬於自己的長劍,狠狠地瞪了冠宇一眼,終究沒說什麼。
墨北微摸摸西虎的頭,側坐上去,儼然便要離去。
蒼玄不由得叫道:「墨……你要走了?」
墨北微瞥了蒼玄一眼,驅策著西虎向城外走去。
「抱歉……」
蒼玄忽然想到自己已經和墨北微道過別了。只是這次的重逢來得太快,讓他產生了一種還未分離的錯覺。
他看著墨北微的背影,心情逐漸安定下來。
那些虛名,她從未放在心上,她做的一切,也從來不是為了世人的稱頌。
她的關心,一直藏在很深的地方。只是短暫接觸的話,就永遠不會知道,她的內心有多麼溫柔。
蒼玄收回心神,面對著紈丘城主。
「城主,我們……也該做個了結了。」他舉起了長劍,「我相信,我會是個比你更好的城主。」
「你不能——」冠宇的話只說了一半,就永遠地停在了喉中。
他的頭顱在地面滾了幾圈,停在蒼玄腳邊。
蒼玄俯視著那張死不瞑目的面孔,心裡說道,或許你是個好城主,但是,我不能留下給她留下任何隱患。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一個城市,來向世人證明,我是正確的。
久違的陽光灑落,給蒼玄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
半年後,紈丘成功地擊退了十一次妖魔的攻擊,聲名大振,連同城主蒼玄的名字一起,傳遍了四方。
然後,蒼玄迎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