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號為八仙
蒼玄一見來人身著黑色斗篷,立時情緒不穩,勉強維持著表面的鎮定屏退其他人後,他立刻收起了在外人面前的「城主威嚴」,激動得站了起來,想要跑過去,又怕顯得太浮躁,只能壓抑著激動的心情穩步走了過去,向著來人深深鞠躬。
恰爾此時微風吹過,烏亮的斗篷上彷彿閃動著千點銀毫,甚是絢麗。
此時還是初秋,大部分人還穿著單衣,如此早早地裹上毛料斗篷的人可說是相當罕見,更何況這件斗篷用的是玄狐的毛皮。玄狐毛皮色黑而純,光亮水滑,因長毛尖端呈白色,風過時便會有銀光閃爍的表徵,華美非常,兼且玄狐毛皮舒適溫暖,一向為達官貴人所愛。捕捉玄狐不易,要集齊制衣的材料更難,這樣一件斗篷可說是「有價無市」,怕是只有尚武之門或殷實大家才能穿得起。
這件斗篷可說是「身份」的象徵,當然,若是旁邊多上一頭白虎,那麼任誰都會俯身行禮。
但是,對於蒼玄來說,即使沒有白虎,甚或沒有這件標誌般的黑衣,他也能認出來人是誰。
兩年相處,蒼玄若不能第一時間認出來人是誰,那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
「墨姑娘,好久不見,一向可好?」蒼玄盡量保持著平靜的語調,貪婪地望著面前的人。
半年了,她似乎沒有一點變化,依舊是初見時的模樣,黑髮黑眼,膚色略顯蒼白,纖弱娉婷——若是只看她的外表,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這纖細的身體里蘊藏著那樣驚人的力量。
……她是仙人……
一個聲音低嘆著。
墨北微撩下帽子,稍稍理了理長發,微微一笑。
「我很好,你呢?」
「我、我很好,沒有什麼需要您掛心的。」
蒼玄趕忙請墨北微坐下,出去取了暖手的爐子遞過去,打量了她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墨姑娘,才是早秋,您就換了玄狐斗篷,是不是……」
他斟酌著用詞,半晌方道,「您的身體還好吧?」
墨北微愣了一會兒,微笑著搖頭。
「這不是傷病,體質特殊而已。」
墨北微常年裹著斗篷,一方面是為了擋風,一方面是因為「畏寒」的毛病。認真說起來,玄狐皮雖然暖和,也不見得比法術更有用,多半只是一種心理安慰罷了。至於她為什麼用玄狐皮做材料,倒不是她有意顯擺。
想想看也知道,墨北微不會做衣服,想要新衣服就只能去買。在這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不少地方還是「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打個比方來說,想要做衣服,去找裁縫,自己給材料,裁縫比著尺寸做,多出來的邊角料就全留下當成工錢了。什麼材料更保暖更適合穿著,她心裡是沒譜的,她以前買的都是成衣,以她的性格也不會沒事去研究衣料的差別,她只知道動物的毛皮挺保暖,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做一件衣服到底要多少材料她也不知道,於是,她用木板車推著一大堆動物的屍體上了門。
當時的情景很難描述,她去的也算是個熱鬧的城鎮,滿大街的人都跑來圍觀她了。
沒錯,事實上她帶的材料遠遠地超過了實際需要,別說做她一件衣服,十件都嫌多……
此時世人多質樸,裁縫一看就知道墨北微是個大外行,非但沒有趁機剋扣,反而細心地給她解釋各種毛皮的不同,定了玄狐皮做材料以後,裁縫說皮子還嫌多了,讓她拿回去。墨北微自然不肯。商量到最後,墨北微帶來的那些東西全都給了裁縫,裁縫承諾以後給墨北微的衣服全都不要工錢,材料他都自己出。
夏秋兩季,墨北微的斗篷多是布料,冬春才會換成玄狐斗篷。
若是有別的原因,比如受了傷,墨北微才會臨時換成玄狐斗篷。
所以,蒼玄才會那麼問。
「這座城……你做的不錯。」
墨北微這一句誇讚使得蒼玄心情激蕩。以前不是沒有人稱讚過他,讚頌之詞他聽得多了,卻從沒有像這一刻這麼被觸動了心神的。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有這種滿足感。若不是這個人的肯定,就沒有意義。他一直期盼著這樣的一刻……
「我今日的一切……全都仰賴您的教導。」
墨北微輕笑,「不,這是你的功績,與我無關。」
蒼玄急了,「您為什麼這樣說?若不是您的話——」
太多的話涌到嘴邊,卻不知道怎麼說,他望著面前神情淡然、超然物外的人,末了說道,「若不是您,我早已葬身某處……或許是妖魔口中,或許是人類手中……」
墨北微放下了暖手爐,轉頭望著蒼玄,似笑非笑。
「我會的,只是殺戮,這裡的安寧和繁榮,是你帶來的。」
蒼玄忽地瞳孔微縮,身體一震。
「……您此次為何前來?」
他的手悄悄地按上了劍柄。
墨北微眨了眨眼,「我來看看你。」
她忽然發出一陣空靈悅耳的笑聲,身影一晃,從原地消失,恰在此時,她原先坐著的椅子被長劍劈成兩半。
蒼玄神色冷峻,目露鋒芒。
「來者是客,但如此造訪,恕我不能笑迎——你是誰,為何冒充墨仙!」
飄浮在空中的「墨北微」身周騰起一陣霧氣,霧氣散盡后,在那裡的已不是「墨北微」,而是一名有著絕世姿容的女子,那種美貌有著奪人心魄的魅力。
一瞬間的對視,就會不自覺地被她吸引。
飄逸的緋色長發有著無可比擬的妍麗,所有的花卉都無法媲美,閃電般銳利的目光鮮明熱烈,讓天際的月亮都黯然失色。
羞花閉月、沉魚落雁,這兩個詞彷彿便是為她而存在的。
她輕輕笑出了聲音,無比的動聽。
「有意思……你是怎麼認出我不是墨仙的呢?我覺得,我裝得很像啊……」
蒼玄冷笑,散發出凶戾的殺氣。
「沒有人可以冒充墨仙!」
他手中的長劍指向緩緩落到了地面的女子,「你要為你的所為付出代價!」
華衣女子故作驚訝,「這可糟糕哩……不如見見另一位客人再說這句話如何?」
她長袖輕揮,散發出一陣奇異的香氣。
一個小小的身影走了進來,欣喜地抬頭,「蒼玄哥哥——!」
蒼玄不由得一怔,「小涵?」
他心念急轉,立刻瞪向對面的女子,「你竟然利用小孩子——」
百里涵似乎這才看到旁邊的人,不禁驚叫著跳開一步。
「你是誰?你不是姐姐!姐姐在哪裡——」
華衣女子輕巧地捉住了百里涵,讓他無法發出聲音,纖細白嫩的手指在他的脖子上輕輕比劃著。
「呀,這樣的小孩子,若是一不小心,可能就會死掉了呢。蒼玄,你雖然劍術高明,想要救出這個孩子,卻不容易吧?別亂動哦。」
她似是想起了什麼,笑得更加開心了。
「蒼玄,你能識破我不是墨仙,那麼她呢,是不是也能很快認出你?」
蒼玄的心猛地一沉。
「你是什麼意思?」
「如果『蒼玄』攻擊墨仙的話,她會怎麼做呢?你也想知道吧?」
華衣女子信手指著一方牆壁,白光過後,牆壁如同水幕般的東西,水幕上映出的竟是同樣的廳堂。
「你看,正到精彩的地方呢。」
女子的輕笑聲令蒼玄倍感不安,他轉頭望去,赫然發現那裡竟然有另一個「他」!
墨北微站在大廳中,除去了斗篷,一襲白裳,腰帶和壓邊為淺藍色。
她右手握著星切,斜指著對面的人。
「把百里涵還來。」
「墨姑娘,你在說什麼?小涵不是一直跟著你嗎,你為什麼這麼說?」
蒼玄茫然而詫異地辯解著。
墨北微冷哼一聲。
「這次是我大意……我警告你們,若是他受了傷,我要你們用命來抵!」
她的聲音裡帶出了凜冽的殺氣。
一陣寒氣從她身邊擴散開來,在地上凝成了一層薄冰。
「墨姑娘,你怎麼了?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什麼我們……」
蒼玄仍是一臉迷茫,「我根本沒看到小涵。」
「夠了吧。好不容易消停了兩年,我以為你不會再跑到我眼前晃悠。反反覆復地偽裝成別人,很有趣?我懶得揭穿你,不代表我看不出來。這次……你們的確是抓到我的弱點,但是,小百里若是有事,你們一個都別想走,天涯海角,我必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墨北微的神情更加冷漠,黑眸隱隱透出深紅色,殺氣更加濃烈,到處肆虐。
「不知道你的命對你那些同伴來說,是不是有些價值?」
蒼玄神情陡變,疾速避開。
一道光弧劃過剛才蒼玄站立的地方,只砍到一個殘留的虛影。
墨北微怒極反笑,「交出百里涵,否則此事必無善了!」
蒼玄拔出了長劍,「雖然不知道墨姑娘你到底在說什麼,但是,我……我不會坐以待斃。」
「很好。」墨北微身影一閃,攻了過去。
眼看兩人就要打起來,突然一個人從外面衝進來,大喊著,「墨姑娘小心!」
墨北微和蒼玄同時停住了動作。
少年跑進場中,攔在了墨北微前面,拔劍面對另一人。
「你裝成我的樣子,到底想做什麼?!」
來人赫然便是蒼玄。
場中,兩個有著相同外貌的人對峙著,半晌,之前的那個「蒼玄」笑了笑。
「原來……早就被看穿了。墨仙名不虛傳……今天這一局,卻會如何呢?墨仙,你要如何奪回那個小孩?他不在我這裡。不過,我真的很驚訝,那樣冷心冷情的你竟然會對一個孩子上心。」
「閉嘴!你這個妖物!」蒼玄斥道,「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蒼玄和「蒼玄」打了起來。
墨北微看著兩人打鬥,戰況漸漸膠著,蒼玄隱隱落在了下風,她眯了眯眼睛,提劍上前。
「蒼玄」繞到了蒼玄的背後,一劍劈下,卻被一柄細劍抵住,他不禁愕然,目光驚電般落在對方臉上。
「墨仙——」
「百里涵被你們帶走,是我的疏失,這筆賬,我自己討!」
墨北微說話間手腕一抖,劍尖顫動,化出幾點銀光,細劍橫掃,切斷了對方的長劍。
當的一聲,殘劍落地。
「墨仙的劍術果真高明……」
「蒼玄」瀟洒地扔掉了手中的斷劍,輕擊掌,「堪稱當世第一。」
「別亂動。」一個聲音接道。
被墨北微護在身後的少年忽然把劍橫在她脖子旁邊,聲音裡帶著笑意,「你認輸,我們就把那個小孩還給你,如何?」
要害被制的墨北微忽然笑了起來。
「你做夢。」
「蒼玄」挑了挑眉,「難道你不擔心那個孩子和……這個少年現在如何?」
「或者,墨仙骨子裡涼薄至極,根本不在乎他們的安危。」
持劍少年的聲音里有著輕佻的笑意,「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撿了兩個人類來玩玩。」
此時兩人可說是佔盡了贏面,說話也漸漸尖銳犀利起來。
墨北微抿了抿唇,「與你們無關。」
「怎會無關?大有干連啊。世人把我們的名號放在一起,甚至說你勝過我們……我們怎麼能不來拜會?」
「蒼玄」眯起了眼睛,手中忽然出現一把摺扇,外貌隨之一變,變成了一位俊美的青年,紫色的發巾輕輕飄動。
「世間罪惡的裁決者,黃泉彼岸的引路人——想不到有這種名號的,竟然是一個文秀的女孩。」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墨北微漠然地回答。
持劍少年跟著卸去了偽裝,變成了身著黑衣、有著波浪般黑髮的青年。
「我早就想見你了……一直找不到機會。你的行蹤也太飄忽了。」青年舒了口氣,「今日你認輸,我們交個朋友,如何?」
「兩個換兩個,應該可以吧。」
墨北微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兩位青年同時驚訝了,還沒做出反應,兩柄長劍分別對著兩人的心口。
原先被「脅迫」的墨北微突然消失,紫發青年和黑髮青年身前則突然出現了兩個「墨北微」,持劍指著兩人的心口。
站在黑髮青年對面的墨北微開口。
「別亂動。你們也不希望演變成不死不休的局面吧?」
紫發青年詫異地看著場中那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嘆了口氣,笑道:「看來這回又是我輸了啊。」
黑髮青年一言不發,卻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把百里涵還來,否則我立刻殺了他們。我現在沒有耐心——」
墨北微向著虛空的某一處說道。
本來空無一物的地方突然出現了兩個人。
緋色長發的女子把百里涵往前面一推,輕聲說:「去找你姐姐吧。」
她抬頭看向墨北微,微微一笑,「墨仙果真厲害呢,連黑也被制住了,他可是——」
「紅!」黑衣青年突然打斷了女子的話。
緋發女子促狹地笑道:「莫不是惱羞成怒了?吶,墨仙,這個孩子我們也還給你了,你總該拿掉那危險的東西了吧?」
墨北微打量來人片刻,解除了聖痕,血色的雙瞳恢復了墨色。
她看著百里涵跑過來,神色舒緩了一些。
百里涵撲進墨北微懷裡,「姐姐,蒼玄哥哥——」
墨北微右手仍握著星切,左手摸著百里涵的頭,笑著說:「沒事的,你好好休息一下,醒來的時候,就都好了。」
「可是——」百里涵仰起頭,雙手掛在墨北微的脖子後面,他保持著擔憂不安的神情,右手微微抬起,指尖閃動著光芒,極是詭異。
墨北微若無所覺,仍然安慰著百里涵,直視著他的眼睛,柔聲說:「睡吧,百里涵。」
她悄悄地使用了幾個精神異術。以利蒂西亞為材料的烏黑指環忠實地發揮著精神同調和增幅的作用,增強了精神異術的效果。
百里涵的身體一僵,突然沒了力氣,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手軟軟地垂了下來,也沒有了剛才的光芒。
墨北微將百里涵放到地上,環視在場的幾人,視線猶如冰凍,刺得人骨子裡發冷。
緋色長發的女子扁了扁嘴,「真沒勁,竟然還是看出來了……明明已經不是偽裝了啊。」
難得大家齊心協力一次,本以為這樣環環相扣的計劃總能有一環騙到對方的,沒想到對方竟然一次都沒有認錯。真真假假,惑亂人心,最後還回去的是那個孩子本人,照理來說這時候應該是精神最放鬆的時候,她竟然還那麼謹慎。
「給我滾出百里涵的身體。」墨北微左手放在百里涵的額頭上。
一道白光從百里涵身上冒了出來,聚合成一個人形,儼然一位銀髮白衣的少年。
他一臉的不悅,「你是怎麼做到的?我竟然無法控制這個身體……」
墨北微自然不會跟他解釋精神異術的原理,傻瓜才會在敵人面前把自己的底給掀了。
「你們到底是誰?」
緋色長發的女子詫異地望著墨北微。
「啊?你竟然還不知道嗎?」她看看紫發青年,「霄,你難道從沒告訴過她?以前你見她的次數不少吧?」
紫發青年咳了一聲。
「我是紫霄,她是紅薔君,這是白夜,這是黑。你呢?」
「墨北微。」
「哈啊?你真的姓墨嗎?好巧啊……這麼一來,以顏色為名的就不只是我們八個了呢。」
緋色長發的女子拍手輕笑,「不枉費大家跑這一趟哩。」
如同回應她的說話一般,室內依次出現了其他的人。
加上現在的幾個,除去墨北微和百里涵,正好是八人。
墨北微看著他們,腦中閃過一個詞。
「……彩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