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蒼氏遙姬

蒼玄好不容易從幻境中衝出來，緊張地趕到現場，本以為會是一片狼藉，沒想到卻是「和樂融融」的景象。

八名形貌各異的人圍成一圈，中間正是蒼玄急著找的人。

八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說笑笑，態度親和，絲毫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蒼玄當即愣住。

這是什麼情況？

事實上，墨北微也在想同樣的問題。

彩八仙聚齊，她本以為接下來就是亂戰，還頗為緊張了一會兒，結果他們一改先前的態度，說只是來認識新朋友，圍過來就開始說話。不管這種情況有多麼詭異，別人沒有敵意，墨北微總不能衝上去就砍，她把百里涵抱到椅子上坐好，站在旁邊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再然後，就是現在這樣了。

看到蒼玄出現，紅仙微笑著招手，「大家讓開些兒，小公子來找人了。小公子，你看，我說過，我們沒有惡意，就只是來看看你們的吧。當然，我主要是來看北微的。」

蒼玄急惶惶地跑過來，打量了墨北微幾圈，確認她的確沒事，這才鬆了口氣。

「墨姑娘……幸好你沒事。」

「她能有什麼事。」白仙冷哼一聲，「疑心重的不得了，那種情況都能保持著懷疑。」

「小心謹慎理所應當，何況是對你們這些可疑的人。」蒼玄毫不客氣地瞪著對方。

白仙一愣，臉色黑了一些。

「可疑的人？小子你知道我是誰？！」

「我怎麼知道。」蒼玄冷笑，「藏頭露尾的鼠輩。」

白仙一下子氣炸了，一個箭步衝上前飛起一腳踹向蒼玄的心口。

蒼玄還沒有所動作，墨北微卻先動了手。她正好在兩人之間，白仙凌空飛腳的時候，她伸出手，正好抓住他的腳踝，生生地停住了他的前沖之勢，甩手把他扔了回去。

白仙在空中一個翻身，穩穩地落地，不滿地看著墨北微。

「你幹什麼攔我？我要教訓這個無禮的小子！」

墨北微直視著白仙，「若是小百里因為你的附身受了什麼傷，我會向你討回來。」

「嘁。」白仙白了墨北微一眼，「我豈會出這種差錯！」話雖然還是有些氣憤，卻也不再提教訓蒼玄的事了。

「不會最好。」墨北微深深地看了白仙一眼，轉頭招呼蒼玄，「蒼玄，這幾個……人稱彩八仙。不用我一一介紹吧。」

「彩八仙？」蒼玄只覺得耳邊轟隆一聲，炸得腦袋生疼。

這麼說，他剛才罵的那個人……就是白仙了？

蒼玄瞬間僵住了。

蒼玄的窘態成功地取悅了彩八仙。

紫霄更是放聲大笑。

「我以為如今的凡人膽大包天，沒想到，根本是無知者無畏。小子，你現在倒是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

可憐的蒼玄受到這樣震撼的消息衝擊，整個人已經完全木了。

墨北微不禁笑了出來。

「蒼玄說的倒也沒錯。你們躲躲藏藏地跟了我一路，騙了百里涵，誘使我往這裡來，到底有什麼目的？」

紫霄搖了搖摺扇，偏著頭說：「你難道不想來看看這小子？那麼辛苦地養了兩年，如今他總算有了成績……」他似乎有些不甘願地補上最後一句，「好眼光。」

墨北微被說得愣了，「你在說什麼？」

紫霄瞪了墨北微一眼，撇頭不吭聲了。

墨北微一頭霧水地看向黑仙。

雖然相比之下紅仙對她更熱情，但是，黑仙的黑髮黑眼令墨北微天然地有一種親切感。她已經很久沒看到黑髮黑眼的人了。

黑仙接收到墨北微的視線，冷漠的面容微微一動，浮現出柔和的笑意。他看向旁邊的藍仙，示意對方開口解釋。

從剛才開始一直沉默到現在的藍仙被同伴用眼神催促了幾次，總算開了口。

他冰冷的雙眸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就如同深沉的水潭一般。

「墨北微，並非吾等使汝來此，吾等不過恰逢其會。今於此共襄盛事，汝若缺席，豈不可惜？」

「……汝的話，吾沒聽懂。」

墨北微瞪著眼睛憋出這麼一句來。

藍仙稍愣，繼而雙眸顯出笑意，他看了看身旁的同伴們，不禁笑了出來。

「吾等新友著實有趣。」

墨北微很久沒跟人辯駁過，一時間竟然找不出詞來表現一下自己的怒氣，長袖一甩，冷哼一聲。

哼完之後，她有種微妙的熟悉感。依稀記得彷彿曾有人經常對她這般表現？

……重光師父。

墨北微的眼角不禁抽了抽。

彩八仙饒有興緻地看著墨北微，端詳著她的一舉一動，自然把她細微的神情變化也看在眼裡，互相之間眼神示意，又有幾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過了會兒，彩八仙從墨北微身邊散開，站成了兩排，面對著墨北微和蒼玄。

墨北微不知道這些人又在賣什麼關子，下意識地捏起了指訣。

蒼玄更是一步踏前，擋在了墨北微前方，長劍微微出鞘。

彩八仙相視一笑，同時俯身行禮。

「彩八仙前來拜見新王。吾等願助蒼玄公子平此亂世，安邦定國。」

蒼玄千想萬想也想不出彩八仙竟然會來這麼一出，當場怔住。

墨北微經過微微的怔楞后，心中風起雲湧。

——蒼玄得到彩八仙的幫助，平定亂世，建立國家。

她記憶中的事情發生了，就在她的眼前，彩八仙向蒼玄奉上了誓言。記憶被印證，她非但沒有任何「先知」的超然或自矜的感覺，反而感覺到荒謬和虛幻。

一件事被印證了，那麼，另一件呢？

墨仙亦曾幫助蒼玄——這是不是也會實現？

如果未來早已定好，那麼，她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早被註定？不管是逃避或者面對，停滯或者前進，她做的一切，不過是將［誰］書寫的文字變成行動，就像人偶一般，無意識中被操控著行動乃至意識？

這樣的想法令她感覺到不安。

看著彩八仙出現，看著彩八仙向蒼玄效忠，看著蒼玄接受彩八仙的誓言，看著蒼玄承諾一定會建立一個繁榮昌盛的國家，墨北微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眼前的一切都很奇怪，彷彿世界瞬間變成了虛幻的，或者說，只有她才是虛幻的，她是個不該存在於這裡的「外來者」，所以才會感覺到格格不入。

［契約者］，都是不屬於任務時空的「外來者」。

當這個念頭閃過腦海的時候，墨北微突然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不適，身體突然變得很沉重，非常難受，她不自覺地捂住了心口，稍稍蜷起身體。

這種痛苦感……似曾相識……

大喜過望的蒼玄急於向墨北微分享自己的喜悅，一回頭卻看到墨北微痛苦的神情，大驚失色，一時間什麼也顧不上，雙手扶住了墨北微的肩膀，大聲喊道：「墨姑娘，你怎麼了？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你是不是受傷了，還是——」

蒼玄的聲音在墨北微耳邊迴響。

壓迫著她的無形的壓力漸漸減弱，最後完全消失。

墨北微恢復過來，驚覺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她還來不及思考剛才的事情是怎麼回事，就被手掌傳來的不屬於她的溫度吸引了注意力。她瞬間怔住，反射性地抽回了手，反手劈過去，快要碰到對方的時候，她的動作突然停住。

「蒼玄……？」

墨北微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確認著眼前的人。感知回饋的結果是他是蒼玄本人。

蒼玄緊張的神情瞬間放鬆，長舒一口氣，緊接著漲紅了臉，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做了什麼，連退幾步，慌慌張張地說：「我擔心你舊病發作，一時太緊張——」

蒼玄只覺得雙手和臉都在燒，連著心裡的一個角落一起燒了起來。

「這樣……」墨北微稍微想想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忽然失神，蒼玄著急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看看她是不是「寒氣行脈」發作，然後她回過神……

「……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我有些不舒服，先去休息了。小百里麻煩你照顧一下。」墨北微莫名地心煩意亂，勉強說完這句話就快步走了出去。

蒼玄愣愣地點頭，直到墨北微走遠了他還沒回神。

「啊啦，我們該不會選錯了人吧？」白仙斜了藍仙一眼，「你看那小子的傻樣。摸個小手而已——」

黃仙輕笑，「白這句話的意思莫非是嫉妒？」

「人類的感情真是難以理解。」紅仙悄聲對黑仙低語，「明明那麼擔心，為什麼他不說出來呢？這樣說來，北微忽然失常又是怎麼回事？莫非我們的到來讓她覺得自己地位受到威脅？」

黑仙以手撫額，緩緩搖頭。

「她不是那樣的人。」

「那是怎麼回事？」紅仙忽然想到剛才蒼玄說的「舊病發作」，不禁低呼一聲，這下引來了其他人的注意力，她歉意地笑笑，重新壓低聲音，「莫非她真的身有痼疾……」

「那不是薔君你最得意的領域嗎，為何來問我。」黑仙眯起眼睛笑笑，忽然彎起嘴角，「既然你這麼說了，我就去看看好了。你要不要一起來？」

「那是自然。」紅仙露出了顛倒眾生的絕美笑容，「我若不去，你卻能醫治不成？」

黑仙和紅仙說話間身影漸漸變淡，最終如輕煙般。

「他們兩位這是……」蒼玄疑惑地問。

黃仙隨意地揮揮手，「不用在意，他們去看墨了。」

「那個暴力女有什麼好看的。」白仙嗤笑，卻緊跟著消失不見。

黃仙狠狠地翻了個白眼，「口不對心的小鬼。霄，你也——」他一轉頭，發現本來在這裡的紫仙也不見了，登時握緊了拳，恨恨地說，「這群見色忘義的東西……」

「呃……」蒼玄驚訝地發出了聲音。

黃仙正好找到了出氣的對象，立刻瞪著蒼玄。

「看什麼？！別以為我們來幫你就是覺得你多麼了不起，不過是因為其他人更差勁而已！說到這裡我就有氣，怎麼她就能一次挑中正確的人。你小子要學的地方還多呢，想要當王，你以為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嗎？收起你那臉蠢樣，至少學會控制自己的表情吧！瞪我做什麼，你有話想說？我現在沒空聽！可惡，霄，都不等等我——」

黃仙一直說到了消失不見。

藍仙輕笑一聲，對蒼玄點頭示意，跟著消失了。

茶仙和碧仙對視一眼，無奈地留了下來。

既然他們選定了輔佐的「君王」，總不能不保護君王的安危吧？可是，最善戰的兩個都跑了，留下他們這兩個不擅長戰鬥的，算是個什麼情況？

蒼玄怔怔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碧仙嘆了口氣，「蒼公子，不用太驚訝，他們素來便是如此，習慣就好。」

「他們前去探望墨，應當是好意，無需擔心。我們很久沒有見到如此投緣的仙友了。墨與我們應是有緣，便是姓名也這般巧合地都是顏色。」

茶仙悠然地坐下，「我們可以好好休息，養足精神，等到他們被打回來，正可以取笑他們。」

「茶，你為何這麼說？」

碧仙詫異地問道。

茶仙撥了撥額前的碎發，「你覺得……素來喜靜的墨一下子看到那麼多人，會很開心嗎？」

碧仙和蒼玄當即啞然，蒼玄尤其清楚墨北微喜靜惡鬧的性情，不禁揉了揉額角。

茶仙一語中的。

不管是好心前去探望還是存心去鬧事的仙人全都被打出了屋子。

——也不盡然，至少黑仙和紅仙是好好地走出來的，白仙是被踢出來的，紫仙和黃仙都是被丟出來的。

第二天，蒼玄去探望墨北微，正好遇上她出門。

墨北微看著蒼玄，心情很複雜。

「彩八仙前來助你，你離自己的理想近了一步……我走了。」

蒼玄過了會兒才回答：「墨姑娘……不和我一起嗎？結束這個亂世，建立一個人人安居樂業的國家……」

「不了。」墨北微搖頭，「與我無關。」

蒼玄瞬間如鯁在喉，半晌才開口。

「墨姑娘難得進到城鎮里……不如去紈丘看看再走如何？小涵這個年齡的孩子正是最好奇的時候，總是不和人接觸的話……」

「小百里？」墨北微愣了一下，想想看蒼玄說的也有道理。

她自己無所謂，百里涵跟著她長年累月地在外奔波，再加上他的「特殊情況」，若是不多和人接觸，可能無法形成屬於他的成熟的人格，反而受制於累世的記憶。

「我去問問他。」

蒼玄不由得鬆了口氣，快步跟上。

他看著前方熟悉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比起彩八仙，他更希望和他並肩前行的人是……這句話，他怎麼說得出口。

沒有見到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想到她，見了面以後思念反而更強烈……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想法發生了改變……

記憶中，一個銀鈴般清脆的聲音清晰起來。

——人總是貪心的。

蒼玄不禁苦笑。沒錯，遙姬，你說的對。人總是貪心的。沒有希望的時候還罷，一旦得到了一點，就想要更多。

從一開始到現在，兩人的距離從來沒有改變。

他看著她的背影——纖細瘦弱，挺拔如青松，有著竹枝般的堅韌。

什麼時候，他才能跨過這段距離？

想到那時手中的觸感，蒼玄不禁握緊了雙手。

百里涵對紈丘的熱鬧錶現出非比尋常的興趣，於是，接下來的幾天，蒼玄領著墨北微和百里涵在城內走動。為了掩人耳目，墨北微沒有穿那件標誌性的黑色斗篷，一身白衣出了門。

一路上，幾乎所有人都會熱情地招呼他們三個。

蒼玄無疑是一位成功的城主，用自己的實績獲得了人們的信任。他帶著強烈的自豪感給墨北微和百里涵介紹著紈丘，儘可能說明得更加細緻。

五天後，幾人把城內都走過了一遍。

墨北微再次辭行。

這一次，她還是沒走成，因為一個出人意料的來客——蒼玄的妹妹，蒼遙姬。

蒼遙姬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少女，活潑熱情、落落大方、容貌秀麗、聲若珠玉，是一位當之無愧的美人。

蒼遙姬趕來紈丘是為了來見兄長，但聽說了墨北微就是墨仙后，她立刻拋下蒼玄，拉著墨北微激動得說要和她秉燭夜談。

蒼遙姬無疑非常善於言辭，將些許小事都說的繪聲繪色、生動有趣，還旁敲側擊地詢問著墨北微和自己兄長的關係，得知墨北微要離開的時候，蒼遙姬拍案而起。

「哥哥這個大笨蛋！」

墨北微愣住。

蒼遙姬旋即換成一副甜蜜蜜的笑意，湊到墨北微旁邊，握著她的手說：「墨姐姐，你為什麼要走我大概也知道，多半是嫌哥哥太笨了，我會好好教訓他的。男人這種東西，就是需要女人調•教才能變得成熟。別看笨蛋哥哥現在好像很成熟，根本就是個小孩子而已，聽說姐姐要走，他就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跟拉著長輩的手不願意放開的小孩有什麼兩樣。」

蒼遙姬對自己的兄長一通訓斥，言語之間毫不留情，接著露出有些擔憂的神情說道。

「可是，他若是倔強起來，還真的不好辦，從小到大，都沒人勸得住他。我看說不定只有墨姐姐的話他才能聽得進去。如果墨姐姐一走，他方寸大亂，說不定彩八仙會覺得哥哥根本志不在天下，只是個沒出息的小鬼，萬一鬧得僵了，豈不糟糕？雖然哥哥是個大笨蛋，可是，當今之世，那些聰明人，卻不肯去做笨蛋才願意做的事情呢。墨姐姐也是在意的吧，天下安寧，若不是這樣，墨姐姐為何年年奔波不休。」

墨北微被一大通話說的有些懵了。

蒼遙姬趁熱打鐵，補上最後一錘。

「不如這樣吧，墨姐姐再照看哥哥一陣子，等到哥哥和彩八仙熟悉了，他能獨立起來了，墨姐姐再走。再說我好不容易才能出門，難得見到墨姐姐，再多留些日子嘛，我一直都很喜歡墨姐姐，我想多和墨姐姐相處，哪怕多一天也好。」

蒼遙姬滿眼的期盼，甚至閃動著淚光。

墨北微的腦子有些漿糊了，「不」的音才發了一半，蒼遙姬的淚水嘩的一下就流了出來，嗚咽著說：「墨姐姐討厭我嗎？我是真的很崇拜很喜歡墨姐姐啊……」

墨北微不禁愣住，「不——」

她的話再一次被打斷。

蒼遙姬淚眼婆娑地抬頭，驚喜地說：「這麼說墨姐姐是同意留下了？太好了！」

蒼遙姬撲上去抱住墨北微猛蹭。

墨北微身體僵硬，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