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慶之升山
墨北微來得巧,正好趕上四令門開放的日子。
更巧的是,她遇到了玄震和尚隆。
因為玄震的關係,墨北微和尚隆很快就從完全陌生變成了熟悉,當然,這也和尚隆的刻意結交有關。
尚隆和玄震相識已久,至今已有十數年。
玄震少年成名,文武雙全,卻無意仕途,尚隆偶然聽聞下前去結識,一見如故,越談越投契,熟識之後,玄震告訴他,自己前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尚隆只當是笑話,結果玄震真的喚來落雷,尚隆驚得下巴都掉了下來,不得不信。
多年相交,玄子遠是何等樣人,尚隆瞭然於心。
玄子遠謙遜溫和,多一分鏗鏘傲骨,寬容敦厚,多一分雷厲風行,外和而內剛,是一個正直的君子。
尚隆曾對朱衡、幃湍、醉狂感慨,如果子遠願意入朝,雁國便多一棟樑。可惜,尚隆有意無意地說了幾次,玄震全都笑著回絕了,尚隆退而求其次,讓玄震隨便掛一個閑職,有了仙位也好多陪他喝幾年酒,玄震還是拒絕了。至此,尚隆才死了心,從此只當玄震是朋友,不提朝政的事了。玄震父母早亡,也沒有其他親人,一向獨來獨往,是個頗有名氣的遊俠,尚隆要找他的時候,一向是奔著傳聞去的。
這次尚隆巴著玄震出來,想要趁四令門開,去黃海捕一頭騎獸,也有著看看慶國這次升山結果的打算。他沒想到,這趟出行,竟然會遇到玄震的「師妹」,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師妹,跟玄震以前描述的「呼風喚雨、御劍飛行」差不離。海客尚隆見多了,山客卻是頭一回,他自然是好奇的,試探之下,他發現墨北微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值得結交——否則的話,以尚隆一國之尊,眼界之高,再沒有架子、平易近人,也不會對一個入不了眼的人誠心相交。
幾天時間,尚隆盡職地行著「地主之誼」,領著墨北微四處轉悠,自然,當他把墨北微往賭坊之類的地方帶的時候,沒有少挨玄震的拳頭,可是當墨北微真的上了賭桌而且連勝幾十場的時候,尚隆不用玄震動手,自己給了自己一拳。
——能喝能賭能打架,墨北微充分地說明了什麼叫做「人不可貌相」,就她那一副纖細嬌弱的模樣,絕對看不出來啊!
冬至,令艮門開。
三人順著人流進了黃海。
尚隆壓低了聲音,「希望這一次慶國可以有一位好王吧。」
「看天意吧。」玄震望著前方浩蕩的人海,眉宇舒展,頗有些讚揚的意味,「慶國人很重視這次升山,很多官員和名士都來了。來的人越多,裡面有王的可能也就越大,想來他們也想讓玉座空懸的時期快點結束吧。」
「……沒有王,還是不行啊。」尚隆嘆了口氣,臉色凝重了一些「近年來慶國流向雁的難民逐年增多,雁的壓力也很大。」
墨北微站在一旁,沉默地聽著兩人說話,右手按著左腕,隨意地望著前方。
這個世界的制度真奇怪,麒麟選王,一旦沒有王,國家就會走向荒蕪,王不好,國家還是會完蛋。
在利貝爾,就算女王崩卒,也會有王太女繼位,最糟的情況下,軍中領袖暫時掌權,國家也不會多麼動蕩。埃雷波尼亞的皇子們為了皇位爭奪的厲害,至少可以確定登上皇座的不會是個傻瓜。卡爾瓦德那邊也是一樣,不用擔心群龍無首。
別的世界她雖然不關心國家大事,但是,絕對不會像這裡一樣,把一切的希望系在王身上。
尚隆稍微感慨幾句,舉步跟上人流,不經意間瞥到墨北微的臉色,他不由得開了口。
「墨姑娘似乎有話想說?」
「嗯?」墨北微稍愣,禮貌地笑著搖頭,「沒什麼。」
尚隆嘖了一聲,「墨姑娘的表情可不像是沒什麼。一臉的不贊同,是覺得這邊的制度奇怪嗎?」
被人直接點出來,墨北微也就不繼續沉默了。
「是啊,太奇怪了,把一個國家的未來全部壓在王的身上——這是一場豪賭。賭輸了,整個國家的人全部陪葬,就算賭贏了,又能贏多久?這不是長遠的方法。想要國家長治久安,不可能只依靠『王』,更別說只有麒麟選的王才是王。」
尚隆聽著前頭的話還在點頭,聽到最後一句,瞬間瞪大了眼睛,左右看看,沒人在意這邊,他才鬆了口氣。
「墨姑娘,這句話不能隨便說……」尚隆無奈地笑了笑,「雖然我也贊同你的觀點。但是,天綱如此規定,我們只能遵從。」
「天綱……」
墨北微一手點著手環,想到玄震說過的什麼天綱的內容,不禁搖頭。
[總覺得,好傻。]墨北微在心裡對西虎說。利貝爾的王如果是個昏庸無能的人,就算有人去篡位,她也不會管,只會等著看結果,倘若篡位的也很差勁,她才會動手吧。
[選到無能的王的麒麟是傻瓜。]西虎嘟噥著,[選一個好的,就不會倒霉地陪著王死掉啊。]
「……麒麟是根據什麼選王的?」
「天啟吧。」尚隆摸了摸下巴,「這東西只有麒麟知道了。」
墨北微隔了一會兒才弱弱地回答。
「……那真的是太飄渺了。」
不知怎的,剛才聽到尚隆那麼說,她居然瞬間想到了瑟爾納特總長端著酒壺豪爽地笑著拍桌,嘴裡說著「賭博不但要看技術,更要看人品!像是那個笨蛋,只會越輸越慘,連內衣都輸光,哈哈哈——」
唉……瑟爾納特總長自己不出千也是回回都輸的吧。守護騎士有幾個有那種能夠長勝不敗的「人品」啊……
[這裡的麒麟真倒霉,居然不能根據自己的意願選擇主人。]小男孩脆生生的嗓音里透出不滿,[這樣算什麼麒麟嘛!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哈哈,對於墨姑娘來說,這些都很陌生吧。我也聽子遠說過,在崑崙那邊,王是世襲的,改朝換代也並不稀奇。」
尚隆揉了揉肩膀,一手指了指天空。
「看起來,很快我們就不能這麼輕鬆地聊天了。看來令艮門的防衛太好,對升山來說倒是個小麻煩。」
「欽原……」玄震眯了眯眼睛,左手稍稍抬起,「看起來數量還不少。」
天空中,一團烏雲般的東西向著升山的人群接近,前方的人群發出一陣騷動。
墨北微抬頭看了一會兒,剛剛虛握右手,西虎激動地喊了幾句話,她便放下了手,右手掌心若隱若現的白光復歸於無。
「它們不會接近的。」
「哎?」尚隆有些好奇,正想發問,前方密集的人群已經流動起來,隨著剛氏的指示分散躲避起來,一時間還杵在原地的他們就顯得異常扎眼了。
「我們是不是躲一下?」
「沒必要。」墨北微話音未落,一道白光就從她袖中飛出,投入天空。
「嗷——」
一聲虎嘯響徹天際,盤旋的欽原群瞬間亂了陣腳。
威風凜凜的白虎凌空而立,罡風四起,迫得附近的欽原無法穩穩地停空,紛紛飛離。
白虎又一聲吼,昂起頭,似乎想要上前追擊,四蹄虛踏幾下,卻突然止住動作,只喚來一陣狂風逼散妖群,向著地面飛去。
還未躲遠的人們發出驚呼。
就算剛剛被白虎所救,但是,白虎體型巨大,殺氣騰騰,看起來比欽原更加可怕,再加上白虎出現得太詭異,人們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中,巨大的白虎輕巧得落在地面,停在一名白衣女子身前。
白衣女子伸出右手,輕輕摸了摸白虎的頭。
白虎發出一聲歡快的低吟,繞著女子跑了幾圈,化光消失。
剎那間,人群安靜得反常。
片刻后,如同心有靈犀般,許多人異口同聲地發出了驚訝的叫喊聲,有意無意地看向那個一身白衣的女子,卻又不敢上前說話,只能忍著滿腹的好奇各自揣測。
「喂……這個風頭出的太大了,墨姑娘。」
尚隆乾笑幾聲,抬手想拍墨北微的肩膀,又在玄震意味深長的目光中突兀地改成拍自己肩膀。
「北微師妹,方才那白虎是……」
玄震略有些不放心,目光落在墨北微的左手。
墨北微察覺到玄震的目光,稍愣之後就拉起衣袖,露出白色的手環。
「不是白虎,是西虎。」
墨北微摩挲著手環,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它陪著我已經很久了。西虎在這裡,一些小妖魔不會接近的。」
之前就是因為西虎激動的發言,她才會篤定天空的鳥妖不敢接近。
西虎雀躍地回應了墨北微的誇讚。
「這是師妹收服的靈獸?」玄震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以我觀之,西虎靈氣清聖,罡氣四溢,富金靈之息,但……」他稍為猶豫,仍是續完了話,「但它殺氣過重,隱然有極重的血腥氣,怕是——」
「大師兄。」墨北微打斷了玄震的話,搖了搖頭,神色間有些不悅。
過了會兒,她笑了起來,「大師兄,那你看我呢?與西虎相比,我如何?」
這句話問得有些奇怪,本想插話的尚隆覺得不對,閉上了嘴,小心地看著兩人的臉色,一看之下,他的臉色也變了。
玄震時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絲絲怒色爬上了他的臉。
「北微師妹,你這是何意?」
「字面的意思而已,大師兄。」墨北微自嘲地指了指自己,「大師兄,如果按照你的標準,我身上的血腥氣應該比西虎重得多吧。師兄不曾說我有錯,現在這樣說西虎,太不公平了。」
玄震登時急了,「北微師妹,並非如此,你不知曉——」
「百十年來,我輾轉奔波,陪著我的……只有西虎。」
墨北微抬頭望著玄震,眸中清晰地映出玄震的臉,映出玄震欲言又止的焦慮神色。
她重複了一次。
「只有西虎。」
玄震剎那間明白了墨北微沒有說出口的意思。
——無論是凶是吉,她都不在乎。
「只有」兩個字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不知道北微經歷過什麼,但是,北微由內而外,已經和昔日大不相同,如果不是她親口承認自己是墨北微,他根本不敢確定。
那一天見到墨北微,她真的只有「相貌」和「服飾」和昔日一般無二,即使是相貌,也因為氣質的改變有了不同的感覺,就像璞玉經過了琢磨,散發出光彩來。在瓊華派時,墨北微最多得到「清秀」的評價,而現在,她便是與夙玉站在一處,也再也不會有人因外貌而質疑兩人是否真是表姊妹了。
一個人變化這麼大,到底要經過什麼事情,經過多少時間?他不曾幫到她分毫。
玄震不由得長嘆一聲。
原本即將脫口的解說勸止的話全都被他咽了回去。
墨北微見玄震露出受傷的神色,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說到底玄震是因為擔心她才會那麼說,但是……
「師兄,謝謝……對不起。」
「好了,我們繼續上路吧。」玄震揮手,「某人吵嚷著要來捕騎獸,現在怎麼沒聲音了?」
「哈啊?」尚隆不滿地捶了玄震一拳,「你們師兄妹的對話太深奧,恕我才疏學淺,聽不懂!」
「呵呵。」玄震低笑,「朱衡想必很樂意教你讀書。」
尚隆臉色一垮,「不必了。」
兩人一陣言語往來,尚隆被擠兌得翻白眼,氣氛倒是恢復了正常。
幾人說著就要往黃海深處走,沒走出幾步,一個人從一棵大樹後面轉出來,緩步行來,笑吟吟地拱手行禮。
「又見面了,墨姑娘。」
杏黃衣衫的少年笑意溫和,語調柔軟。
「墨姑娘也是來升山的,或是,另有他事?」
尚隆立刻悄悄捅了玄震一肘子,壓低聲音,「哎哎,你看,我就說,一定有問題——哎喲。」
尚隆痛得一聲悶哼,不滿地瞪眼。
玄震剜了尚隆一眼,不多說話,冷著臉看著眼前的沐家少爺。
連續幾次,總不可能是巧合。
沐知行彷彿沒有察覺到玄震的不滿一般,依舊淡然地微笑。
「風公子,玄公子,二位好。」
一聲招呼之後,沐知行重新將目光放回墨北微臉上。
「墨姑娘昨日休息得好嗎?你的臉色似乎……」
「我?」墨北微一楞,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睡得很好,謝謝公子——」
沐知行微微皺眉,搖了搖頭。
「莫不是昨日知行唐突,墨姑娘還是如此生疏……」
「呃……」墨北微原本一手捏著摺扇,被這麼一說,也不知道該遞出去,還是該放下胳膊。
沐知行將墨北微的動作看在眼裡,深藍的眸中添上一絲受傷的神色,臉上仍是笑著,柔聲說道,「如何稱呼,隨墨姑娘喜歡,只是知行一片好心,請墨姑娘不要就此回絕……」
少年停頓片刻,真誠地續道,「知行真的很希望能於姑娘有些幫助,哪怕只是些許。」
墨北微驚訝之下,不自覺地探到了對方的感知,感覺到其中滿滿的真誠后更是詫異。
「你為什麼會……」
「我也不知道啊。」沐知行苦笑,「兩位公子也不要這樣看著我,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說……第一眼看到墨姑娘,我就有種難以形容的親切感。或許,這就是緣分,又或者,是天意?」
聽了這幾句話,尚隆更是忍不住,憋笑憋得異常辛苦。
玄震則露出很難形容的神情,望著墨北微,看她如何反應。
墨北微楞了楞,不由得笑了起來。
「真是巧……」
沐知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笑了笑。
「知行唐突,請姑娘寬恕。」
「沒關係。」墨北微笑著搖頭,「是我該說謝謝。只不過,我想找的人……不用麻煩……知行了。」
她抽出別在腰間的摺扇,遞給沐知行。
沐知行見墨北微神態堅定,只好接過扇子。
一頁紙片從扇柄間隙飄落。
沐知行連忙彎腰去撿,但是,玄震已經先一步捏住了紙片。
因紙上有墨跡,玄震在遞迴給沐知行的時候,隨意地瞥了一眼,一看之下,變了臉色,當即扣住紙條,盯著沐知行。
「沐少爺,這紙上的字是你寫的?」
沐知行點了點頭,不解地看著玄震。
「玄公子,有何不妥嗎?」
玄震皺起了眉,將字條給旁邊好奇張望的尚隆看了,尚隆立刻跟著皺了眉。
「怎麼了?」
墨北微疑惑地看著兩人。
這字條怎麼了?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話而已啊。
玄震望了墨北微一眼,眯了眯眼睛。
「北微師妹,你可還記得……我曾說過,常世的語言文字均與崑崙不同。」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墨北微想著那天玄震說的話,慢慢地點頭。
「等等,子遠——」尚隆突然拽了玄震一把,視線從沐知行移到墨北微,「墨姑娘一直在說崑崙的語言嗎?」
「自然。」玄震說完,也就反應過來尚隆想說什麼,立刻驚訝地看向墨北微,「北微師妹,你一直聽得懂這裡的話?」
沐知行聽到這句問話,不禁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墨姑娘……原來是山客?墨姑娘如何會此世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