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風向
「勾龍大人這句話,說得未免太有些欲蓋彌彰了吧」,秦喜聽得勾龍如淵如此言語,微微冷笑道:「這些時日以來,朝中武夫亂政,局勢頹壞,幾至不可收拾,但凡我讀書士子,無不振臂而呼,奮起相抗,縱使白刃當前,冒殞身喪命之險,亦自毫無所惜,可是就在這些時日之內,勾龍大人卻又自在做些什麼?!」
「這些日子來,我等士林中人,都是慷慨激奮,捨命相搏,但卻就偏偏有一位原本自幼深受我士林儒風薰習,被我天下讀書士子目為新一代泰山北斗的一代大宗,居然就在這種時候見風使舵,非但未曾挺身而出,反自是卻與那群武夫同流合污,專恃威權,鉗制御史,堵塞朝堂言論,坐視一干武夫縱兵入駐臨安各有司部院,肆無忌憚以武亂政,羞辱斯文,我大宋歷來均自奉行君王與文人士子共治天下,實不料我大宋斯文之氣,竟爾徒然遭此挫磨,實在是大宋開國百餘年來,前所未遇之禍」,那秦喜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轉過臉來,望著勾龍如淵,語氣轉沉,緩緩說道:「勾龍大人,當是之時,你卻又在做些什麼?!我說一句『袖手旁觀』,還算是輕的了,若是當真較起真來,恐怕更適合勾龍大人的評斷,卻是『助紂為虐』!」
「喜兒,不得無禮」,秦檜開口阻住了秦喜的話,但語意里,卻聽不出半分責備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說道:「勾龍大人要如何做,自然會有他的考量,如何能容到你來多嘴!」
「是!」秦喜起身,向秦檜一禮,卻兀自橫了勾龍如淵一眼,這才氣鼓鼓地坐了下來,再不說話。
「御史中丞職掌台諫清流,以糾劾百官,肅正我大宋風紀為己任,眼下岳帥、劉帥引軍入城,強行入駐臨安各有司部院,一不合我大宋祖制,二有犯朝堂威儀,三來一干兵丁縱歸是無法無天之輩,在這臨安城中花花世界里呆得久了,實在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情來」,秦檜轉臉,望向勾龍如淵,緩緩說道:「只是我看如淵這些日子,似乎過得也確實太閑在了些,剛剛如淵不是還是從西市之中,來到老夫府上的么?!」
「秦相公明鑒」,勾龍如淵自是聽得出秦檜這看似調侃的話中所隱含著的那層意思,只是他今日前來秦檜府邸,原本心下便已然有所準備,現在把話說開了,應對起來卻反倒更是從容了,他向秦檜微一拱手,說道:「學生行走於西市之間,倒也不是窮極無聊,實在也是有事要做。」
「有事?!」秦喜今天似乎是唱定了紅臉的角色,聽得勾龍如淵說話,當即分毫不讓地反唇相譏:「國事日非,勾龍大人身居朝堂高位,受我大宋職俸,莫不是卻還以為你的私事,要比我朝堂公義,要比我大宋國事更來得重要麼?!」
「秦大人誤會了」,勾龍如淵對著氣勢洶洶的秦喜,卻是啞然失笑:「如淵不才,倒也還未敢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些日子來行走於市井之上,原本卻也就是因著未敢忘卻身負御史中丞的職掌!」
「哦?」秦檜微微皺眉,舉手攔住又想開口的秦喜,望著勾龍如淵:「不知如淵何以教我,老夫願聞其詳。」
「御史中丞除開肅正風紀、糾劾百官之外,也還有另外一番職掌」,勾龍如淵淡淡一笑,說道:「視萬民之怨,察百姓之聲,風聞奏事,使之下情上達,也是我御史言官應盡的職責所在,秦相公與秦大人,想必也還都記得吧。」
秦檜微微沉吟,秦喜卻是不由得一時語塞,應不出話來。
天子治國,自是必須要聽取民情民意,只是是時交通與通訊手段,著實低下,哪怕在現在這個如此商業繁茂的大宋皇朝,中樞朝廷也還絕無法將觸角伸展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更遑論條件更加倍艱苦於今時今日的先代王朝了。
在民間口耳相傳的評傳之中,固然從來不乏急腳鬼六百里加急,十餘天內便將緊急軍情由邊疆傳回中樞朝堂之類的故事,然則一則民間傳聞難免有所渲染誇大,二則這種所謂的六百里加急,更多依賴完善的驛傳系統不斷換人換馬,而哪怕如大宋極盛之際那般擁有前所未有財富的時代,縱然已經極力將那種消耗極大的驛傳體系鋪陳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但卻也只能在傳遞緊急訊息之際,才有可能動用到這種驛傳系統,而絕對不可以視做一種常態的通訊系統,更不是普羅大眾所能夠使用得了的東西。
是以早在那基本上屬於傳說之中的上三代開始,就設有了專門的官員,分赴各地,探采民風,而後再直達天聽,秦漢之際,亦多有采詩官之說,然則古時辭賦,非為唱酬應和,粉飾太平之用,而亦是下情上達,民風民情之映照,詩三百、漢樂府之中,有多少慨嘆生民之多艱,直訴民間疾苦哀怨之作,就是因此而來。
及至唐宋以來,開科取士,打破了自魏晉以來門閥世族壟斷了所有知識傳承的局面,縱是下品寒門出身,亦能經由科舉進學,成為朝堂官員,是以自然也就再無采詩官之設,然則大宋以文治天下,對於「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之警句自是凜遵不違,是以這等深入百姓民間,觀民風察民情之責,自然也就轉移到了擁有風聞言事之權的御史言官身上。
只是這麼多年來,隨著大宋商貿繁盛,繁華城郭之中的生活比之城郊農莊之中已然全然是兩番天地,那些文人士子無論先前是否出身於寒門之家,一旦科舉登第,得此晉身之階,哪怕外放州縣,也都自是終日混跡地方城垣之間,更何況大宋的御史言官雖說身負收集民情之責,卻都是位在中樞之官,在地方上的監察之權由於大宋特有的官職、差遣分離的體制,往往就這麼由通判、監司、走馬承受之類官員多所分任,更不可能談及什麼深入民間,聽取民情民意之說了,是以哪怕以秦喜的資歷,一時之間,居然也沒有反應過來。
「縱然如此,勾龍大人也應該知道事有輕重緩急」,秦喜回過了神來,對著勾龍如淵冷笑道:「當今之時,武夫亂政,各擁干戈直入臨安行在,進逼皇城,國事艱危至此,勾龍大人反是在這種時候要遠廟堂而近江湖,卻說要什麼觀民情察風紀,這若還不算是見風使舵,那豈不可以說一句臨陣脫逃?!」
「秦大人說笑了」,勾龍如淵倒仍是一副絲毫不為所動的模樣,淡淡地應了一句:「如淵這些天來行走於大街小巷之間,觀民情聽風向,倒還真就是為了弄清楚,這件事的輕重緩急究竟如何!」
…………
「尊駕似乎有些面善」,任得敬坐在客棧大堂當中的那張桌子上,手上舉著杯酒,遙向坐在他對面的那個漢子致意:「不知道是不是曾到過大宋西陲邊州之地?!」
除開任得敬與那名漢子的說話之聲,他的那些隨身護衛,都自是分散地坐在大廳之中,似乎一個兩個都在埋頭吃喝,完全沒有任何相互交談的聲音,偌大的客棧大堂里,一派奇異的寂靜景像。
這裡的客棧掌柜也是開了不知道多少年店的老油子了,而這裡雖然只是個村鎮之中的客棧,但往來客商頻密,卻也算得上是頗具規模了。如果是在平常的情況下面,偶爾遇到眼前這種冷場的情況,他自然也會帶著客棧里那些閑漢、彈唱上來活絡活絡氣氛,讓茶飯量博士加送上一兩樣熱菜,講幾個天南地北的笑話,把店鋪里的場面弄得重新熱鬧起來,然而現在不管是店裡的掌柜還是那些閑漢幫工,都躲得遠遠地不敢上前,哪怕是不得不要端菜暖酒的行菜的漢子與焌糟的婆娘,也都是戰戰兢兢地做完了手上的事情,就逃也似地飛奔離開,連回頭多看這大堂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畢竟這裡無論是掌柜還是幫工的,都是見慣了五湖四海的人物,一雙招子都毒得很,看到了剛剛那麼一出,雖然他們未必能夠真正明白這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卻也都自可以認定這些人都是他們惹不得的人。
更何況,現下除開居中桌上那個漢子跟任得敬,其他團坐在周圍的任得敬的那些護衛高手,雖說兩個看起來都是不言不語埋頭吃喝,然而偶一抬頭之間,眼中都自是寒光閃現,緊緊地交鎖在居中而坐的任得敬與那個漢子的身上,不敢稍稍放過任何一分一毫的異動,縱然這些個客棧掌柜與幫工、閑漢們基本上都是完全不諳武事的尋常百姓,但每每跨進大堂之際,卻也總是能夠感覺得到那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大堂之中似乎瀰漫著一種極度危險的氣息,這種感覺讓那些個不得不踏足於大堂端酒送菜的行菜漢子與焌糟的婆娘們一個個在大堂里每走一步都覺得寒毛倒豎,似乎在這個大堂里正有著不知道多少猛獸虎視眈眈,隨時都要準備擇人而噬一般。
剛剛自任得敬走入大堂之後,由那個漢子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無形的壓力,就似乎完全地消除了,這也才讓那些個一直僵持在客棧門口的護衛高手終於鬆了一口氣,就在這短短的對峙之中,在這無形的壓力下面,這幾個護衛高手居然險些就這麼脫力軟倒,如果不是跟隨著任得敬後面前來的那些同伴扶持住,還真是差點就當場出醜。
如若按照那位護衛隊長的想法,面對著眼前這個漢子這樣的人物,最好是不要招惹,寧願多趕些路繞道而行,尤其是在見到那幾個護衛高手們那幾近虛脫的表現之後,這個護衛隊長更是堅定了這樣的想法,只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任得敬已然昂然走進了大堂去,以他的職責與地位,無論他對於局面如何評估,原本也就絕不允許在這樣危險僅僅是存在於可能之中的情況下面,越俎代皰地代替任得敬下決定,是以這位護衛隊長也就只能對那些護衛高手做好安排,亦步亦趨地跟進了大堂,在周邊座位處各依方位坐了下來,拿出一百二十萬分的警覺,儘可能地保護好任得敬。
任得敬倒仍是那份波瀾不驚的模樣,他在武學之上的修為,雖說及不上他的這個護衛隊長,但剛剛客棧門前那些護衛們的模樣,看在眼裡,卻也已然有些知道這位高踞大堂正中的漢子的份量,只是他怎麼說也是這些年來久居西夏一國之相,長居人上,自有他的心胸與考量,卻也還是毫不猶豫地邁進大堂來,在那個漢子對面洒然落坐,端起掌柜送上的酒杯,與那位漢子對坐而飲。
任得敬這些年來早自成為西夏后黨的決定性人物,也早躋身於后黨背後那神秘宗門的核心,早已認可了天下之大,藏龍卧虎,只是武學修為高深到如眼前這位漢子這般程度,那也已經是鳳毛麟角,絕不是在大街上就能隨便撞上幾個,這等水平的人物,都自然有他們的風度氣派,只要不是原本就刻意沖著他們來的,只要應對得當,總不至於會為難自己這一行人。
他這次入宋之行,端的重要無比,是以此次手下這些他精挑細選出來跟隨著他一路入宋的,非但都是對他忠心耿耿的心腹,也都是西夏國中年青一代第一流的精英,可以說已經是他手下最精銳的力量。
任得敬原本就不是党項人,他自宋國而投入西夏,算起來只不過是個降臣罷了,原本西夏方面,也對他不曾有多少重視,直到後來因緣際會,那個隱身於西夏后黨身後的神秘宗門,居然看上了他的女兒,他的愛女由此而得以拜入那神秘宗門之中,成為那個神秘宗門新一代的傳人,又自由此而成為了西夏皇后,繼而成為太后,任得敬才由此而得以父憑女貴,一步一步地在西夏國中爬到今天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然而無論他再如何身居高位,他總是一個在西夏國中無根無底的外來人,甚至還是一個與西夏党項人不知道打了多少年多少代仗的宋人,這一點本身也就造成了很長時間以來,任得敬的地位雖說扶搖直上,但在西夏國許多人的眼中,卻只不過是個賣女求榮,借著女兒上位的暴發戶罷了。
是以任得敬這些年來,要利用手中的權力廣收黨羽,要扶植心腹,要讓這些個出身於甚至算得上是西夏皇族的世家子弟都心服口服地對他俯首聽命,甚至於忠心不二地追隨著他,對他死心塌地,可想而知這其中的難度大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以權勢馭人,最多只能收羅到一群熱衷於權勢的奴才,卻怎麼樣也換不來真正的心腹與死士,奴才自然有奴才的用處,但真正想在西夏國中站穩腳根,甚至於真正想有朝一日實現任得敬現在心中所想的那個宏大得近乎瘋狂的計劃,那麼他必然要有自己的家底,必然要真正擁有一批對他能夠真正忠心不渝的下屬。
是以這些年來,任得敬在西夏帝黨與后黨之間閃轉騰挪,費盡心思,使盡手段,不知如何地恩威並施,這才好不容易有了今時今日的局面。
党項人只崇拜真正的強者,只崇拜真正的勝利,這些党項年青一代的傑出人物,之所以會成為對任得敬忠心到現在這種死心塌地程度的心腹死士,自然也是因為他們見識過了任得敬的手段,也是因為他們相信任得敬能夠帶著他們從一場勝利去走向另一場勝利。
是以任得敬與他的護衛隊長不同,他的護衛隊長職責所在,自然無論思考什麼事情,第一個考慮的角度就都是希望能夠讓保證任得敬的安全,而任得敬所要想的事情,卻當然是要複雜得多。
那個江湖豪客的武學修為,固然淵深海闊,然則如若他們居然就這麼因為顧忌這個漢子,就此繞道而行,掉頭而去,雖說也可以解釋成為是不欲節外生枝,這些護衛高手想必也不會有所異議,但任得敬卻恐怕這樣會給自己在他們心中的威信,留下一個難以挽回的打擊。
在面對強敵的時候,一味好勇鬥狠不過是蠻夫所為,權衡敵我實力,以定進退之道,這個道理應該大家都可以接受,然而如眼前這般根本就還摸不清那個江湖豪客的底細,根本就還不知道那個江湖豪客是敵是友,甚至於還不知道那個江湖豪客剛剛有意挑釁,到底是為了什麼的情況下面,就這麼選擇了窩窩囊囊地繞道而行,退縮而去,卻實在是有點兒說不過去。
畢竟如若他們繞道而行,那就是在幾個護衛高手們與那位江湖豪客起了衝突,而又在全面處於下風的情況下面,就此退避,那幾位護衛們雖然口上不會怎麼說,但心下只怕肯定是會有些不舒服的地方。
更何況,現在根據那個嚮導所說的話來看,任得敬已經大致得出了這位江湖豪客並不是真正沖著他們這一行人而來的判斷,而只不過是個脾氣古怪的奇人異士罷了,以他閱歷應對,見一見面或許反能化解彼此之間的疑慮。
甚至以剛剛那個嚮導所描述的來看,這位江湖豪客的性格似乎頗有些過於好奇,愛管閑事的成份,任得敬覺得他們這一行人如果真就這麼轉身就走,繞道而行地話,那說不定反會激起這位脾氣古怪的奇人一時好奇,反是銜尾追上,到時候的麻煩,可就要更多上許多了。
是以任得敬選擇了這麼大大方方地走進來,並不是心血來潮,徒然而逞血氣之勇,只不過是經過心下權衡,覺得與其轉身就走,倒不如過來跟這位江湖豪客化解先前一點誤會,甚至套套交情來得好些。
只不過現在任得敬會這麼說,倒也不全然是在亂攀交情,他坐下來之後,還真是越看坐在他對面的這個漢子,就越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總覺得自己似乎在什麼時候見過這個漢子,只是可能相隔日久,一時之間想不起來罷了。
「在下從未到過邊州,應該也從未見過閣下」,那個漢子現在看來卻是隨和可親,絲毫也沒有剛才那嚮導所形容的不近情理的模樣,他放下酒碗,抬起頭來,目光微微凝定在任得敬的身上,微微一笑說道:「如閣下這般特別的人物,如若在下曾經有幸得見,無論相隔多久,想來也是不會忘記的!」
「哈哈哈哈,尊駕謬讚了!」任得敬聽得心下大寬,他原本就是為了排解雙方誤會而來,現下聽見這個漢子如此說話,卻顯然也是有了和解的意思,此事能如此解決,實在是再理想不過的事情。
「在下只不過是個遊走宋夏之間,辛苦做點小生意討生活的小商販罷了」,任得敬一口飲盡杯中酒,再斟滿一杯,遙敬那位漢子,向他笑道:「尊駕謬讚,著實讓在下聽著臉紅啊!」
「小商販?!」那個漢子也是哈哈大笑,看上去場面倒是一副場面融洽的模樣:「閣下也實在是太謙遜了!」
「閣下一個中原宋人,居然能找來這許多西夏党項高手做隨行護衛」,那個漢子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飲而盡,驀然間眼神凝定在了任得敬的身上,雙目如電,縱使如任得敬這般人物,在他雙目神光掃射之下,居然也不由得心下微凜,只聽得那個漢子緩緩說道:「在下走南闖北,也算是見過了不少世面,但是這樣的小商販,普天之下,還真是從來未曾有幸遇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