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軍心
正午時分的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雖然在厚厚的雲層中,陽光只露出殘缺的一角,卻已足以讓南國的空氣中,充滿了一股炎熱燥動的氣息。
午後淡淡的陽光照射下,三十萬金軍那旌旗招展的數十里連營,卻是靜寂得尤如死城一般,在這午末之交,本應是營中軍士活動的時候,卻是看不見任一名士兵的身影。
所有營帳口的布簾,都緊緊密閉著,沒有透出一點縫隙。
除開戰馬懶洋洋地蹶蹄、打響鼻,這片天地間再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響,周圍充塞著令人窒息的沉悶。
金兀朮「沙沙」的腳步聲,在這一片死寂中,聽起來分外刺耳。
跟在他身後的完顏雍,望著眼前這位尤自有興緻飯後出來巡視營帳的四王叔,眼神里充滿了困惑。
這位自己心目中向來最尊敬的四王叔,這次到底是發了什麼瘋?
自從數日前不殺那些潰逃歸營的「鐵浮屠」敗軍,他就覺得不對了。
這些散兵游勇,明顯已被嚇破了膽,那份刻入骨髓的恐懼,已經註定讓他們今生再不可能上得了戰場。
征戰在外,軍心士氣,是第一要義!
先鋒受沮,已是不祥,更何況那支「鐵浮屠」軍敗得如是之慘,幾近於全軍覆沒。
一刀斬絕,封鎖消息,本來便是最應當做的事情。
甚至當時就不應當讓他們入營。
他至今仍不相信自己這位四王叔對此會有一絲半毫的仁慈猶豫之心。
他永遠也忘不了,在他七歲時,這位四王叔將他與一隻飢餓的小狼關在同一間房子里的那個夜晚。
更何況,縱然是一念之仁,要放他們一條生路,也絕對要集中嚴加管控,不許他們出營一步。又怎能如現在這般,將他們分散編營,散布各處,這簡直已經是故意放縱他們,讓他們把那晚的遭遇與恐懼,散播全營各處。
要知道,只怕剛開始時那些流言誹語,已讓不少士兵起了些許畏怯之意。
更何況讓那些曾親歷過此役嚇破了膽的殘軍,去向他們現身說法?
這絕不是自己這位知兵善戰的四王叔,所應當做出來的事情!
而讓自己大惑不解的事情,卻還不止是這一樣。
明明大軍已然行進至已離順昌城外不足百里的地方,這位四王叔居然下令就地紮營,甚至直至今日,仍未有一絲半點要拔營行軍的痕迹。
更有甚者,他還下令全軍除輪值守戍的士兵以外,全部由早到晚,都要呆在營中,一步不得外出,甚至禁止交談,禁止練武,連原本固定駐紮時要派軍四齣「打草谷」的慣例,居然也一併禁止了?!
這儼然已經是亂命了!
女真人從出生開始,就是騎在馬上的。
騎兵作戰,講求來去如風。
在他們早期的爭戰之中,甚至根本就沒有供應軍需這一說。
一切所需,就地劫掠,本就是馬背上長大的民族,所共有的作戰方式。
直至平遼之後,大金據地萬里,徵發渤海、契丹、漢兒諸軍,這才有了開闢糧道,押運軍需的必要,然而卻仍是大部分靠就地擄劫來解決軍需,這即是因女真立國未久,國力尚弱,同樣也是因這已然成為軍中的一種習俗。
看著敵人輾轉哀號於自己的鐵蹄之下,在自己的辮髮上系滿漢兒的首級,這是何等快感至戰慄的事情。
然而自己這位四王叔卻把這一切都禁了!
雖然剛剛運抵了一批軍糧,但這三十萬人、二十萬騎人咬馬嚼,也撐不了多長時間。
更何況,自己這位帶了半輩子兵的四王叔會不知道,他這樣做會讓幾乎全部的士兵心懷怨憤?
一念及此,完顏雍頗有些憤憤地瞪了走在自己身邊的辛棄疾一眼。
一切的怪事,都是由俘虜了這個南蠻之後而來的。
難道這個小白臉是南國厲害的珊蠻,居然在不知不覺間,就蠱惑了自己這位四王叔的心神?
辛棄疾跟隨在金兀朮的身後,不徐不緩地走著。
四周一片沉靜,入目處連一個人的身影也沒有。
辛棄疾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消失了。
一抹凝重之色,漸漸爬上了他年輕的臉龐。
金兀朮若有所覺,回過了頭了,嘴角掛起了一絲微笑:「你發現了?」
辛棄疾緩緩點頭。
這片大營里,雖然沒有了原本士兵操練的身影與響動。
然而整個營寨里的氣態,跟他初入軍營的時候,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壓力!
但那死一般沉寂的空氣之中,卻無處不充滿著讓辛棄疾這種視生死如無物的戰士,也不得不為之色變的壓力。
那是一種已經被壓抑至極至的情緒,只要一被點燃,便要爆烈,便要燃燒,便要將橫欄在他們眼前的一切,毫不猶豫地撕碎的戰意。
雖然四野寂寂無聲,但辛棄疾卻幾乎可以聽得見那無所不在的嘶吼聲。
當日天子官家帶著自己,以五十人破敵一萬五千騎,自己原本以為這等戰績,勢必在金人的心中,種下無可迴避的恐懼的種子。
然而就在這短短數日之內,這裡的所有將士,卻儼然已是全部擺脫了那股負面情緒。
他不是完顏雍,所以他很快便明白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饒是身為敵手,他仍然不由得向金兀朮投去一分敬佩的眼神。
在大戰在即之時,將這些原本便帶著三分凶厲之氣的猛士,刻意封閉在狹小的空間之內,以此激發起人心深處最狂暴的那份野蠻與勇悍。
這麼怪異得不近常理的方法,他是怎麼想到的?
「你可還記得,四叔小時候曾獵過一隻白剎林?」金兀朮看著辛棄疾,口中卻閑閑地對完顏雍問了一句。
…………
「喝!」
舒州城下,沙塵滾滾,直衝雲天。
數千名騎士一身緋紅色的束腰勁裝,如火方熾,身著薄甲,頭戴鐵兜鍪,腰懸弓箭,手持厚重的大鐵斧,只純以雙腿控馬,策騎疾奔。
這些戰馬身上的鐵甲已被卸去了,奔行之間,其速直如風弛電摯,快得讓人看不清身影。
在騎隊操練不遠處的空地里,按一定的順序,參差插著數十枝柳枝,各長三四尺。每支柳條頂端,都被削去了一寸半長短的樹皮,露出白色的內桿,每一條白桿之下,都系著各各不同的五顏六色的布條。
傳令官的手上,換上了青色的旗。
「喝!」
數千名騎士又是同時一聲大喊,卻是整齊得只有一個聲音。
也不見他們如何動作,他們身下的戰馬便如通靈一般,或加速急奔,或減步慢行,隊列頓時由首尾相連,而變幻出各種陣形,人馬換位,參錯交雜,卻沒有一人一騎,踏錯半步。
傳令旗官手中青旗揮動。
「殺!」
「殺殺!」
喝聲起處,那些馬上健兒,便在這急速奔行之中,雙腳勾連,身形閃晃,忽立馬鞍,忽藏馬腹,便在此同時,他們手中重達數十斤的巨斧卻是配合著戰馬奔弛之勢,左揮右擊,劈、砍、截、鎖,每一次運作,都與戰馬的躍動配合至天衣無縫,務求將戰馬沖奔之力,完全融入自己手上的勢無可擋的劈砍中。
「殺!」
「殺殺!」
在那震天的吼聲中,寒光閃動,縱是遠在城牆上負手旁觀的趙匡胤與王貴及其餘將領,也能感到一場撲面而來的殺伐之氣。
趙匡胤側頭看著那些將領臉上若有所思的神色,微微頷首。
他特地讓這支新組建的馬軍奔赴舒州城下做這最後一次訓練,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的逡選,本來便存有讓這些將領觀摩在舒州城如此地勢之下,騎兵沖襲所可能採用的各種殺法陣形的意味。
雖然眼前這些將領無一不是深深體味過金人騎兵的衝鋒陷陣之法,但是時正值浴血搏殺的生死關頭,卻不如現今般可容得好整以暇的思索應對之方。
此外,這支新組建的騎兵同時也是一支奇兵,隨時可能作戰於順昌與舒州兩線之間,雖然在他原本的計劃里,讓他們在操練中熟悉地勢,有百利而無一害。
傳令官手上旗號再變,沖奔中的騎士們勒韁按馬,停了下來。
第一隊的三十餘騎,從大隊方陣中徐徐策馬上前。
儘管這些騎兵大部分出自於原本劉子方一手訓練出的馬軍,本來已然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然而趙匡胤卻仍是堅持用最嚴苛的標準,再進行最後一輪的甄選。
旗令起處,蹄聲雷動。
趙匡胤的目光越過那揚起的煙塵,望向蒼茫天際。
沙場之上,形勢瞬息萬變。
他或不能窮盡所有的變數,但他卻會做出最好的準備。
…………
「記得,當然記得!」完顏雍愣了一下,才醒覺金兀朮是在對自己問話,連忙大聲答道。
雖然他那個時候還是個小孩子,但他卻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當時全族人都為之歡騰的盛況。
白剎林是白頭山上生長的凶獸,是惡魔的化身。
哪怕最接近至高無上的天神阿布凱恩都里的神物海東青,都不能降伏白剎林。
在女真人的神話里,白剎林與海東青,便如光明與黑暗一般,自創世之時,便是一對相反相成的存在。
所以在女真族大珊蠻的口中,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
當布庫哩雍順的子孫能獵殺白剎林的時候,女真人的馬蹄就將踏遍這片大地。
金兀朮早在小時淪入遼地時,便深具勇名,十八歲回到部落的時候,族人們更是親見他獵殺了無數猛獸。
但即便如此,當年方弱冠的金兀朮,聲稱要去獵一隻白剎林來當他的父皇、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登基的禮物的時候,還是所有人都當他只是在開玩笑!
是以當半個月之後,形銷骨立、遍體鱗傷的金兀朮扛著白剎林的屍首出現在人們面前時,所有的族人都沸騰了。
也是自那之後,金兀朮便成了女真人心目中最偉大的英雄,直到戰神完顏亮的出現,才第一次讓他有了對手。
「所有人都說白剎林是白山黑水間的魔鬼,是因為它擁有狼一樣的兇殘、豹子一樣的速度、熊瞎子一樣的力氣,便我卻知道,其實白剎林最可怕的地方不在這裡。」金兀朮轉過身來,對著完顏雍,卻又似是對著這片天地間的所有人訴說著。
完顏雍雖然不知道這位四王叔忽然提起這段往事是什麼意思,但仍然屏息聚氣,凝神聽著。
這片天地間一片靜謐,完顏雍卻知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營帳時支起了耳朵。
哪怕身為金兀朮最親近的侄子,他也從來沒聽眼前這位四王叔說起過當年的那段經歷。
「眼睛!白剎林最可怕的地方,是他的眼睛!」時隔數十載,金兀朮憶起那個輕雪飛揚的清晨,眼中仍自閃射出一絲厲芒。
「白剎林的眼睛,才是真正傳說中惡魔的化身,你只要一觸及白剎林的眼睛,它就可以喚起你埋在你心中最深最重的恐懼,我自己都記不清自己第一次望見白剎林的眼睛的時候是什麼模樣了,只記得當時整個人都在發抖,我甚至連逃走的勇氣都沒有了,若不是恰好積雪壓斷了樹枝,讓我滾下了山崖,我早已被白剎林一口吞下,皮毛不剩!」
連辛棄疾都被金兀朮的話深深吸引了,露出側耳傾聽的神色。
金兀朮淡淡一笑:「我入山之前已經跟阿布凱恩都里立過誓,我跟白剎林只能活一個,但當時我差點選擇了自殺,因為我實在不想再去面對白剎林的那雙眼睛!」
「但我卻終究還是沒有!我告訴自己,布庫哩雍順的子孫是天底下最勇敢的獵手,他們永遠不應當懼怕任何對手,哪怕它是惡魔的化身白剎林!」
「所以我在白剎林每天經過的路上,挑了棵大樹,挖個洞藏好自己,甚至為了怕自己會忍不住想逃走,還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拴在樹上,只要白剎林經過的時候,我就偷偷地去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如果被白剎林發現,我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在逃掉,但那又怎麼樣,布庫哩雍順的子孫里,沒有一個人是怕死的懦夫!」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從早到晚,不吃不喝,連手指頭也沒有動過一下,到了第七天,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瘋掉,快要忍不住大喊大叫的時候,我第三十一次看到了白剎林的眼睛,但我已經沒有絲毫害怕的感覺了,我劃開繩子,撲了下去,就這麼生生一刀一刀、一口一口地捅死它,咬死它!」
他停頓了半晌,整個營寨里寂靜無聲,只有風卷過營旗,烈烈作響。
「所以」,他將眼神轉向了完顏雍:「你明白了么?」
完顏雍的眼神漸漸由困惑轉明澈,又進而流露出敬佩的神色。
「面對恐懼的最好方法,就是去看著它,去想著它,去打倒它,去幹掉它!」
「有什麼敵人,能讓布庫哩雍順的子孫害怕?!有什麼敵人,是布庫哩雍順的子孫不能踩在馬蹄下面的?!」
「女真族的勇士們,你們說是不是?!」
金兀朮的聲音,益顯高亢,如隆隆巨雷,響過整個營寨的上空。
「敖嗚!」
這片天地里,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地響起了狼一般的吶喊嚎叫聲。
那股子最原始的野蠻,在這一剎那間,充斥著這片天地。
就在那一片嚎呼聲中,完顏雍的耳邊響起了金兀朮淡淡的聲音:「傳令即刻拔營,全速行進,直取順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