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用兵
大軍行進的聲響,隆隆如雷,直滾過山野。
慢悠悠行進在隊伍前列的金國大將韓常,耳朵里捕捉著身後那馬蹄起落的節致韻律,滿意地點了點頭。
自己手下這支鐵軍,在激戰之後、急奔之餘的慢行修整中,仍沒有一分半毫的鬆勁懈怠。
從傳入耳中的馬蹄起落乃至呼吸心跳的聲音,無不讓他明白,身後的每一個軍士,都正在努力地調控著自己的身體與節奏,以使自己能夠以最佳的狀態,投入即將到來的那場戰鬥。
自三日前接獲金兀朮方向運來的輜重器械,他們就慢下了行軍的腳步。
畢竟手下這支軍隊已自在虹縣關苦戰半月有餘,又自在接到金兀朮調兵的急令之後縱馬飛奔而至,四天四夜馬不停蹄,人不解甲,若不慢行修整,不待至舒州城下,便已自疲不能興。
雖然他打心眼裡沒將那宋國皇帝當成一個值得正眼看待的對手,但身經百戰的他,卻還是選擇了最穩妥的方案。
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后處戰地而趨敵者勞,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
以己疲弊之師,攻彼有備之旅,是為兵家大忌,智者所不取。
更何況,他並不急。
自取這條路遠遠繞過了順昌城后,他便絲毫沒有遮掩自己行蹤的意思。
在絲毫不避忌宋方斥候的耳目之餘,他甚至還縱容手下的軍士,順手騷擾劫掠一下沿路的地方百姓。
如此招搖過市,他想要的,便是想將自己這大軍壓境,即將兵臨舒州城下的消息,迅速地散播出去。
他自大金龍興以來,但自一路跟隨金兀朮南征北討,金兀朮伐宋之役,一路追襲,迫使那宋國的天子官家沿途逃竄入海的時候,他就是金兀朮的先鋒將軍。
所以他對於現下舒州城裡的那個素未謀面的大宋朝天子官家,對於即將眼下的局勢將會有著什麼樣的反應,心下卻是有著再明白不過的判斷。
那個庸怯無能的皇帝官家,敢走到這裡,已經是破天荒地開了膽了。
眼下金兀朮數十萬重兵正自重重圍困順昌城,打死那個誇口御駕親征的宋室皇帝,他也不敢再往前進任何一步。
而每當這位天子官家感到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他總是會做出一些很有意思的決定。
比如數年前金兀朮大帥帶著自己奇兵突出,直插那位宋室皇帝行營所在的時候,他那忙亂之下的胡差亂命,完全打亂了原本周圍拱衛各要地的宋國統兵大將的戰略布署,自己兵鋒直指,絲毫未曾遇到幾次象樣的抵抗,實在也算得了有一大半是拜這位宋室皇帝所賜。
又比如這一次,在大軍壓境的情況下,他又心血來潮想御駕親征,更在一路行進至行軍最前線的時候,忽然臨將接戰的重鎮臨安抽出近三分一的兵力來防衛這個可謂絲毫沒有任何作用的舒州小城。
相比起在虹縣關下跟韓世忠與硬碰硬的艱難忐忑,這番的調兵攻打舒州城,實在是讓韓常覺得是一分天大的優差了。
有這樣幫忙的敵手,自己實在應該做夢也笑醒。
所以他要將自己大軍即將兵臨舒州城下的這個消息,儘早地傳入那位皇帝官家的耳朵裡面去。
只要他一著急,再胡亂徵調兵員守衛,繼續加重順昌城的負擔,甚或自棄地利、選擇棄城逃生,都絕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韓常當然明白,金兀朮不惜放棄虹縣關一路,急調自己奔襲舒州,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標便在於這位大宋皇帝。
但他卻總覺得那位天子官家若是真的肯棄城而去、自棄地利,免卻自己手下將士攻堅之苦,對於自己帶著的這支軍隊而言,實在不啻於最大的福音。
畢竟以宋國皇帝那種講究天子法式的車駕儀衛之眾,就算讓再他多跑上兩天,他也絕跑不過自己這支來去如風的大金鐵騎。
他再不是以往那個只知道以命搏命,以血搏血,只求爭勝,不問過程的魯莽漢子了。
平遼、征宋,女真人的血,已經流淌得太多太多了。
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搏取最大的勝利,是這次攻宋所最需要盤算的事情。
當然,說不定那位天子官家嚇得連舒州城門都不敢出去。
但現在這也沒關係了。
韓常回過頭,望向那陣中數千員將士團團護衛前行著的那幾座陽光下散發著耀目金屬光澤的東西,心裡就不由得升騰起強烈的信心。
若是自己能早得到這幾具神器,哪怕是韓世忠親自領軍把守的虹縣關,他也有十成的把握將之一舉拿下。
在見識了這幾件神器中那由傳說由金國「魔神」蒲察玄靈親手封印,近來西遼人那最令人聞名喪膽的來自地獄之黑色火焰的恐怖的威力之後,他對於攻破小小的舒州城,早已沒有了半點懸念。
不!
自己當然不會那麼快把舒州城拿下!
當南朝千千萬萬人所膜拜頂禮的人中至尊,即將被你尤如貓捉耗子般戲弄於股掌之中,有什麼東西,比這種情形更能讓人體驗到凌虐的快意。
更何況,只要南國的皇帝官家被困舒州城的消息傳了開去,相信臨安城裡的文武百官,後宮美女,心情臉色會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只要把舒州城圍上十天半個月,到時南朝還不任大金國予取予求,再不敢多有半分討價還價。
一念及此,他不自覺對於即將到來的那場戰鬥,湧上了一陣難以言喻的熱切與渴望。
他回過頭,沖著背後的軍士長笑道:「兒郎們,加速前行,南朝的山積海堆的金銀寶器、數不盡的子女玉帛都在舒州城裡等著我們去拿呢!」
眾軍士轟然應諾,聲音直直揚上天際。
…………
「本月丙辰日申時,天子官家御駕駕臨舒州城,午時進膳,末時召見舒州知府黃……」汗透重衣的報訊的「急腳鬼」,跪在鳳翔殿里,正自流利至極地報告著早已背熟的報告,毫無半點滯礙。
「急腳鬼」是軍中往來報訊之人,多半亦曾做過斥候,終日來往奔走於生死之際,是以此次雖然皇后召見,是素來未曾有過的事情,但他甫踏皇城內院,便只拿出早已背熟的那套來搪塞,卻仍是沒有多少緊張的感覺。
「實話告訴哀家,皇帝官家安危如何?」一聲悅耳的聲音,止住了那個「急腳鬼」滔滔不絕的話。
那個「急腳鬼」微微一震,有些茫然地抬起了頭。
正是梅雨之季,臨安城裡風雨不息,天光黯淡中,他根本看不清隔著層珠簾端坐在寶座上的皇后聖人的面容。
他驟然意識到自己的失儀,連忙又復低下了頭去,卻是又複流利地背了下去:「本月丙辰日申時,天子官家御駕駕臨舒州城,午時進膳,末時召見舒州知府黃……」
「你沒聽清楚哀家的話么?哀家要的是實話!」皇后仍是語氣淡淡,但跪在地上那不知見識過多少血肉橫飛的場面的「急腳鬼」,卻是驀地心頭一陣劇跳收縮。
他生平閱人無數,並不是未曾見過達官貴人,但不知為什麼,他在這位長居於深宮大內的皇後身上,卻是感受到了一股熟悉卻又足以令他震駭的氣息。
那是一股只有上過沙場的真正軍人,才能養得出的殺伐之氣!
無論怎麼樣,這種氣息,也絕不應當出現在母儀天下的皇后聖人娘娘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氣,伏下身去,口中卻還是如同先前一模一樣地說道:「本月丙辰日申時,天子官家御駕駕臨舒州城,午時進膳,末時召見舒州知府黃繼遷……」
「同一個問題,哀家從來不問超過第三次!」皇后聖人的語氣益發淡了:「皇帝官家的安危,到底如何?」
一陣無形的寒意,卻在那剎那間,襲罩了整個鳳翔殿。
伺立在一旁宮女內待,居然不由自主地都開始有點發抖。
那「急腳鬼」絲毫沒有半分懷疑,只要皇后聖人一點頭,鳳翔殿外盡有千萬把斧鋮,隨時準備將自己剁成肉泥。
但他卻仍是毫不猶豫地伏下了身去,口中卻是尤自說道:「本月丙辰日申時,天子官家御駕駕臨舒州城,午時進膳,末時召見舒州知府黃繼遷及隨軍轉運使王伯謙,眼下聖駕仍駐舒州城內,一切安好」
他就這麼侃侃而談,甚至連音調語速,都未嘗有絲毫的變化。
沉默!
一陣幾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沉甸甸地幾乎要壓垮整個大殿!
「叭嗒」一聲,旁邊幾名內待額頭的重汗,滴落在地上的聲音,卻把他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大膽!「伺立在旁的內待首領,終於而不住那份壓郁的沉默,開口喝道:「你還真以為皇后聖人這裡,就沒有殺你的刀了么?!」
那「急腳鬼」抬起了頭來,嘴角卻是掛上了一絲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皇后聖人一聲令下,小人立即自絕當場,絕不拖延一時片刻。」
「只是」,他的雙眼充滿了坦蕩:「小人的答案,卻是再不會更改!」
「哦?」珠簾內傳來皇后聖人輕輕的一聲聽不出任何感情的疑問。
那「急腳鬼」淡淡一笑:「因為小人的心中,關於天子官家的消息,便只有這一個答案!」
「女真人的千軍萬馬問小人,小人只有這個答案;大宋朝的皇后聖人問小人,小人也還是只有這個答案!」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好!」珠簾內的皇后,忽然提高聲線,喚了一聲。
旁邊早已按捺不住的內待頭子,應聲轉過了頭去,左手一揮,正欲開口喚來殿前待衛的御前力士,準備將這個不開眼的小兵卒拉出去就地正法,忽然耳邊又響起了皇后聖人聲音:「這位壯士,你叫什麼名字?」
內待頭子駭然轉頭,卻看見兩名宮女正緩緩拉開珠簾,皇后聖人緩緩步下了寶座,輕移玉步,來到那尤跪在地上的「急腳鬼」身前。
那「急腳鬼」倒是有了幾分茫然,在皇后的示意下站起了身來:「皇后聖人不準備留下小人的腦袋?」
「當然要」,皇后眼中露出一絲笑意:「不是哀家要留你,是大宋天下要留你!」
「只要大宋軍士儘是如你這般的熱血兒男,哀家何必還要去擔心天子官家現下身在何處?又何必再去擔心天子官家到底安危如何?」
那名「急腳鬼」周身一震,抬眼看著皇后聖人那明光四射,聖潔美麗得讓人不可逼視的臉龐,突然跪下了身去:「小人誓死效忠於天子官家與皇后聖人,願為大宋天下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天子官家神勇蓋世,小人保證,天子官家必能早日盡殲金狗,凱旋還朝!」
皇後娘娘的臉上掛起一絲嫻靜的笑容,她心裡已然明白了這位「急腳鬼」所要告訴她的那些東西。
她低下頭,看著那位「急腳鬼」,說道:「這位壯士,能否拜託你,替哀家傳一句話給天子官家?」
那名「急腳鬼」略一沉吟,卻是搖了搖頭「小人實不知天子官家此刻身在何處,而且小人另有軍務在身,恐怕……」
以皇后聖人的修養,也不由得微微一愕。
實沒想到,堂堂大宋朝的皇后聖人輕聲相求,這個小小軍士卻是連這點面子也不賣。
「大膽!」一旁早已看這個「急腳鬼」極不順眼的內待頭子藉機發作道:「何等軍務,急得過天家事務?你……」
「罷了!」皇后聖人輕輕揮了揮手。
她轉過頭去,目光流注,看著殿外沉沉的天,輕輕皺起了眉頭。
「如果你能碰上我丈夫,就替我告訴他一句話。」
風雨欲來了,大宋朝的皇后聖人,便如在風雨夜中守望著丈夫早日歸來的尋常女子一般,皺起了眉:「就說……就說……」
只是皇后聖人終究沒有說出口來,她揮揮手,那名「急腳鬼」知機地躬身退了出去。
皇后聖人望著那名「急腳鬼」遠去的背影,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雖身份卑微,但卻馬上要去跟自己的丈夫一起,浴血同袍,為國作戰。
可恨自己卻只能呆在這裡!
她雖然身不在前線,卻仍在傳回來的信息之中,隱隱讀出了些令她擔心的消息。
只是每次想起臨出征前夜,自己丈夫那充滿自信的笑顏,卻又足以讓她忘卻一切的擔憂,讓她充滿期待他在某一日的清晨,凱旋而歸時的笑臉。
不會的,不會的!
一切看似不合理的安排,應該都只是他的運籌帷幄。
一切看似再危難的局勢兵陣,他一定也能夠從容化解。
她抬頭,望著窗外濛濛的雨,心頭一直縈繞著那句終究沒有說出口來,但卻早已在午夜夢回時已然千百次對想對人說起的那句話:
「如果有人見到我的丈夫,一定要替我告訴他,讓他早點凱旋歸家!他的君兒會一直在家裡想著他、等著他、挂念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