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國法
舒州城下女真人千千萬萬道的目光,都不自覺隨著那道人影往上望去。
陽光方熾,映得那道驟然飈舉高空的身影,周身隱隱閃現了一層金黃色的光芒,刺眼生花,直如天神臨世。
韓常又驚又怒。
以他的目力,自然認得出眼前這道身影正是昨日那位監軍將軍。
周圍一派寂靜。
幾乎所有女真人都張開大嘴,望著在半空中彎弓搭箭,已然蓄勢待發的趙匡胤身上。
居然沒有人會懷疑眼前這個人,能夠真正威脅到那兩尊在他們心目中已然有如神魔臨世般的神器。
或許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個大宋監軍將軍,也早已是有若神魔般的存在。
「崩」的一聲沉沉機括聲響處,正在眾人目光都聚集在那位監軍將軍身上時,兩道迅若閃電的黑影,卻是自舒州城頭陡然射了出來。
韓常眼神微亮,頓時鬆了一口氣。
他久歷沙場,哪怕只憑聲音,都可以認出這是床弩發出的勁箭。
大宋鑄造武器之法冠絕天下,這等床弩合數人之力以機簧絞動發出,其勢確實足以力透重甲、直達千步之外。但失之在於準備時間過長,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大宋朝的敵人又都是以馬軍為主,來去如風,床弩在兩軍征戰之時,往往並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但眼下這兩尊塑像穩立不動,實是絕好的靶子。
原來那個監軍將軍舉動只是惑人耳目之計,只是在為宋國布置好床弩爭取時間。
也只有如此才是正常。
神器口中所噴出地獄黑火雖然威力驚人,卻也有其所難及的距離。
是以今日這兩尊神器放置之處,較諸昨日遠為臨近舒州城樓,正在床弩射程之內,但卻絕非任何人力所用弓箭所能射及。
轉瞬間,床弩激射而出的兩枚勁箭,已然過半。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集中在那正自流星趕月般功射而至的勁箭之上。
驀然間,不知何處又自輕輕「崩」的一聲弦響。
韓常應聲抬首,卻只見滿眼陽光方熾,明晃晃地耀眼生痛。
沒人看得清那兩道箭影是自何處飛來,但又偏偏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兩股勁箭帶起的沉沉嘯鳴聲。
他們只聽到「鐺」的一聲悶響,便只看到尤如憑空之中生出的那兩道箭影,攜帶著千萬道耀目陽光,后發先至,狠狠地撞在了由床弩發出的勁箭身後。
一切只在電光火石間。
韓常瞳孔驀地收縮。
在場宋金雙方足有數十萬人之眾,卻很少人能如他般明白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那兩道趙匡胤發出的箭撞擊處,那兩道由床弩發出的勁箭的方向微變,去勢益急,卻是直指正自微微張開的兩尊神器的大口。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兩尊神器通體以熟銅鑄就,卻唯有口中噴射地獄黑火的機括,精巧細微,遭到任何撞擊錯亂,都有可能使這兩尊神器受到難以彌補的損傷。
也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宋軍的戰略所在。
床弩雖然勁大力沉,但終究以機簧絞盤之力發出,準頭卻差,趙匡胤那兩箭,卻是神乎其神地調正了床弩勁箭的取向。
包括他在內,所有的女真人都不自覺屏息聚氣,手足無措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切。
一股無力感,轉瞬瀰漫在他們心頭。
一切只在電光火石間。
那兩道勁箭,轉眼間已然恍似要射入那兩尊神器的大口之中。
驟然間「轟」的一聲巨響。
城上城下數十萬人幾乎在同時爆出大喊,驚天動地。
那兩尊神器口中的地獄黑火,居然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急急爆發,正正迎上那兩道直取他們口中的勁箭。
…………
「哦?」岳飛望向何鑄,眼神中泛起瞭然於胸的感激,口中卻是輕輕一嘆:「自這兩項捐賦推行以來,臨安城內的風雨又何曾有一時片刻平息過,岳飛早就習慣了。」
何鑄卻仍是皺著眉,沉吟了片刻,這才開口說道:「鵬舉應當知曉,此次京中百官連署反對鵬舉與包大仁推行那兩項捐賦之議,何某列名勾龍如淵之後,實為反對最力的幾人之一。」
岳飛啞然失笑:「換做岳飛與何大人易地而處,也必然如是,何大人無須放在心上。」
何鑄抬頭,雙目直視岳飛:「何某想說的是,此時何某雖對鵬舉心胸見地佩服惶恐,但若是此時再讓何某選擇一次,何某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站在反對鵬舉的一方,鵬舉可知為何?」
岳飛微微愕然:「岳飛願聞其詳。」
何鑄思索片刻,似是在考慮措辭,好半晌才開口說道:「鵬舉適才曾言:『文官不貪財,武官不怕死』,可謂一語而中本朝秉政之弊端。」
他望向窗外,輕嘆了一口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也並非是本朝獨有,歷朝歷代,多少明君聖主,為消除官員貪腐,絞盡腦汁,嚴刑酷法有之,高俸引導有之,卻總是收效甚微,延至本朝,此風益熾,鵬舉可知為何?」
岳飛微微搖頭,並不答話。
何鑄嘴角泛出一絲苦笑道:「自秦漢魏晉以來,前朝歷代,無不以門弟為取士之標準,延至隋唐,雖開科舉之風,但每科所取,不過十餘之眾,真正柄持國政的,仍是出身高門大閥的世家子弟。」
「然而本朝歷經唐末五代之亂,門閥世系盡皆崩散,朝政事務,再沒有那些行政經驗豐富的門閥世族可以倚仗,只能大量吸納原本出身寒門的讀書士子,這固然使得本朝朝堂之上一派生機盎然,充滿活力,但同時也帶來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何鑄略為停頓片刻,望向露出若有所思神色的岳飛,緩緩點頭道:「那些門閥世家子弟,固然養尊處優,大多是花花枕頭,但其無論居官之前或之後,所過的生活,縱然不是一般無二,卻也相去不遠,是以究竟其人品如何,才能高下,終究還比較容易分辨。卻不會如本朝一般,那些寒門士子,原本可謂家居四壁,一無所有,有朝一日身登龍門,卻是頓時身價百倍,立時過起了紙醉金迷的生活,如此截然不同的環境,使得無數學人,居官前後轉變之大,足以使人瞠目結舌,匪夷所思。」
他輕輕喟嘆道:「本朝多少學人士子,出身寒門,處江湖之遠時,尚能憂國憂民,以清貧自持,以匡扶時弊為己任;然則一旦科舉得中,高居廟堂,卻又容易被眼前酒綠花紅迷了心竅,將滿腹的心思,全然用在了如何鑽營苟且之上,如何保住眼前的富貴榮華之上,全然不顧國事是非,一味倒行逆施,著實是可恨!可嘆!」
他望向岳飛,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正如當朝秦檜秦丞相,昔年金人兵圍汴梁,秦大人時任御史中丞,力主抗敵,極言寧折勿屈,甚且不惜親自請纓銜命,充任使臣,隻身奔赴敵營,與金人舌辯交鋒,是何等的英風豪氣,何等的剛烈男兒,而今昔日豪言壯語言尤在耳,秦大人卻是為了保住眼前這一場富貴,甚至甘願不顧顏面在大宋朝堂上對金人伏首貼耳,今昔對照,實不由令人思之悵然。」
岳飛微微輕嘆:「何大人所見,果然通透,本朝弊政……」
何鑄輕輕搖頭,卻是打斷了岳飛的話:「何某今日想跟鵬舉說的,卻不是本朝弊政,何某之前所言,只是想提醒鵬舉一句話。」
岳飛端然正色:「何兄請說。」
何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緩緩說道:「那如許多自幼熟讀聖賢書的文人士子,在臨安城這紙醉金迷之中,尚且難以自持,逐漸變質,鵬舉覺得你手下那些出身行伍的軍士,卻能比他們要強上多少?」
一陣難堪的沉默。
良久,岳飛才長長地出了口氣:「何兄所言,其實岳飛早就明白了。」
他轉過頭,看著何鑄,苦笑道:「自許久以前,岳飛就一直在想,太祖本自行伍出身,又何以自太祖手中傳承下來的國是,卻是對武人如此不公,如此諸多防範?」
「直到後來岳飛自己親自帶兵的時候,才真正明白本朝太祖的一片苦心。」
「只有在真正的戰爭之中,才能帶得出真正的不怕死的軍人;然而這些不怕死的軍人,在一個沒有打仗的太平盛世之中,一旦失去嚴格的管束,卻又直如洪水猛獸般最為可怕。」
他輕輕嘆氣:「沒有人比我更明白臨安城裡的這些軍人,他們都是一些不怕死的人。」
「所以一旦他們認為什麼是對的,一旦他們認為什麼是他們應得的,他們會不顧一切地去爭取,甚至不會有任何的恐懼與掩飾。」
他望向何鑄,苦笑道:「當日包大仁曾怪岳飛畏首畏尾,顧忌過多,實則岳飛倒確是畏首畏尾。因為岳飛很希望他們能堅守心中的信念,但又很害怕事情終究要走上岳飛心中最不願見到的那一面。」
何鑄愕然道:「既然鵬舉什麼都想明白了,那又為何終究還是毫不避忌地如此施為?」
岳飛微微吁氣:「武人行事,直來直去,不比文人士子,是以以武人來行這兩項捐賦的事情,其中執行之間當須注意的許多問題,勢必無可遁形,爾後再行這兩項捐賦,便不會再如王荊公行新法般,明知個中有千般曲折,卻是錯亂複雜,無從解起。不管此次這兩項捐賦成與不成,亦必可讓今後之改良國政經濟,少走許多彎路。」
何鑄愕然良久,方自苦笑道:「鵬舉難道不知此舉若是稍有閃失,你便將置身萬劫不復之境,卻還談什麼爾後?」
岳飛輕笑道:「但能於國家百姓稍有禆益,岳飛一襲身,死何足惜,更何況……」
他轉眼看著何鑄:「岳飛心下,實在不信!」
何鑄皺眉道:「鵬舉不信什麼?」
岳飛淡淡說道:「臨安城內的軍士,自不可能人人皆是聖賢,但若說他們會多數為驟得的金錢權勢擊倒,化身洪水猛蓋,岳飛卻是頭一個不信。沒有人比岳飛更明白,他們之中,絕大多數,都是為了家國,可以捨生忘死的大好兒郎。」
他的嘴角浮起一絲笑:「何兄所言,岳飛大致明白了。」
「國法煌煌,如山如岳,岳飛絕不姑息護短,但若說能因此掀起多大的風暴,岳飛卻也以為……」
「鵬舉啊鵬舉」,何鑄一聲嘆息,打斷了岳飛的話:「你也是歷經詔獄,險死還生的人,怎地還會說出如此天真的話來。」
他看著岳飛,眼神中浮起了一絲苦澀:「你不要忘記,國法,終究也還是要握在人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