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天日
雨居然漸漸停了。
風波亭對面的香案後面,監刑官万俟卨吩咐一旁的衙役收起傘,眯起眼看那烏雲縫隙里漸漸透出來的天光。
午時三刻就要到了。
雖然秦相曾吩咐自己,不必等到時辰正到,便可及早將岳飛父子正法,但他卻一直等到了這一刻,甚至還盼望著時間能過得慢一點。
有什麼事情比一個原本你一直想巴結,他卻從來不來不曾睬你一眼的人,現在反過來跪在自己面前,要讓自己來得更舒服痛快?
更何況,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囚犯,是大宋王朝的第一名將,甚至他跺一跺腳,那些如狼似虎的金國精兵就要夜不能寐,心驚膽戰上好幾天。
可是這樣一個人物,現在卻就在自己的股掌之中,任由自己宰割。
他離開了香案,踱著方步來到了岳飛面前,輕聲問道:「岳飛,岳大帥,岳宣撫使,可還記得當年你我在湖北路共事的日子么?」
岳飛閉目沉思,卻是沒有理他。
万俟卨卻是意興遄飛,臉上浮出一絲笑意:「當年你岳大帥是何等的了不起,手綰兵權,總鎮一方,我們這些府縣官吏,在你的眼裡,還不如一條狗。」
他漸漸有些咬牙切齒起來:「當年我漏夜三更,就起來到你家門前等候,等著見你這個岳宣撫使一面,向你密陳『足兵』、『足財』、『樹威』、『樹人』四條大計,可惜我一派拳拳之心,換來的卻是你的喝斥、冷臉還有一次次的貶抑。居然連你們家的門房,也敢拿髒水潑我,說是岳大帥親口吩咐了,再不讓我踏入岳府半步,因為我這種人不配跟岳大帥說上半句話。」
他面目猙獰地伏下身子,看著身著囚服的岳飛,在他耳邊輕輕說道:「岳大帥,你若早用我計,此刻恐怕早已是龍飛九天,又怎麼陷於今日的局面。如今,你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岳飛卻兀自不語不動,恍若不覺。
万俟卨雙目一瞪,右手用力捉起岳飛的頭髮,喝道:「岳飛,本官在跟你說話,你為何不答?」
旁邊的岳雲怒哼了一聲,正欲開口,岳飛卻忽然張開了眼。
万俟卨與他那神光明澈的眼神一撞,滿腔的底氣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鬆手放開岳飛的頭髮,還連連退了幾步,
岳飛微笑張口:「因為你不配!」
「你!」這五個字尤如五把刀子,深深地扎入了万俟卨的心,他的臉徒然漲得通紅,又迅速變得醬紫,伸手扶住旁邊的柱子,張大了口深深吸了幾口氣,這才止住了顫抖的身子。
十年後再重逢,自己得到的仍然只有這五個字。
他霍然轉過身子,再不去看岳飛一眼,用自己都覺得乾澀到極致的音調擠出兩個字:「行刑!」
旁邊兩名力士走上前來,素來面無表情的臉上,也不由露出一絲不忍之色,但仍不得不抬起了手上的鬼頭刀。
馬蹄聲切。
万俟卨愕然回望,陳歡的聲音已是遠遠傳來:「聖上有旨,刀下留人!」
亭中人盡皆面面相覷,連岳飛也有些意外地睜開了眼睛。
万俟卨略加猶豫,陳歡已是又近了不少,身後一道紅影,緊追在陳歡身後,來勢更急。
万俟卨狠狠一咬牙,手揮處,向劊子手大喝一聲:「斬!」
那員劊子手習慣了唯監斬官之命是從,隨著万俟卨話音起落,手中刀下意識地便往岳飛脖子上落去。
一桿長槍,不知由何處破空飛來。
「鐺鎯」一聲脆響,那桿長槍正正撞斷了劊子手中的鬼頭刀,去勢不絕,卻把万俟卨直直地釘在了風波亭的柱子上。
趙匡胤翻身下馬,第一眼就看到了岳飛。
儘管他身穿囚服,儘管他跪坐在地上,儘管風波亭內上上下下有著上百人,岳飛卻還是可以讓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雖然他還沒有回過頭來,趙匡胤卻已然在他身上讀出了金戈鐵馬的氣息。
他與韓世忠不同,韓世忠的身上升騰著一股濃濃的血氣,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他適合勇猛廝殺。
而在岳飛身上,趙匡胤卻看出了一分悲憫。
在血肉縱橫的戰場上,對自己的士兵,對敵軍的將士,生出了一分悲憫。
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為之!
這個岳飛,果然不止是一員虎將。
被嚇呆了的万俟卨這才發現長槍只是釘住了自己的袍服,連忙狼狽地掙扎出來,連滾帶爬地趕到趙匡胤腳邊,高聲叫道:「臣万俟卨見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也自跟著跪了下來,岳飛、岳雲也自轉過身來,拜伏於地。只是趙匡胤的一雙靈耳,卻可以清楚地聽到,從岳飛的口中,並沒有傳出高呼萬歲之聲。
他輕輕笑了,來到岳飛面前,說道:「岳愛卿,朕來了!」
岳飛輕聲應道:「臣謝陛下不殺之恩。」語氣淡淡,卻彷彿在訴說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趙匡胤淡笑道:「死罪雖免,活罪難逃,岳愛卿,你想朕給你定一個什麼樣的罪名?」
岳飛仍是頭也不抬:「大理寺里,有一百三十七種刑具,陛下想要給臣定一個什麼樣的罪名,大理寺自然會讓臣供出什麼樣的罪名。」
万俟卨仰起臉來,正想張口,卻正好碰見趙匡胤肅殺的眼神掃過自己身上,不由得渾身發顫,連忙又低下了頭去。
趙匡胤的眼神卻終究凝在岳飛身上,忽爾高聲說道:「岳飛聽旨!」
岳飛低聲應道:「臣在。」
趙匡胤的嘴角露出一絲笑:「三日後,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均需參加朝會。朕就命你三日之後,袍服上殿,與京城文武百官一道,共議己罪!」
岳飛渾身一震,終於抬起了頭來,直直地看著趙匡胤含笑的眼神。
「臣,領旨!」
…………
身著便服的秦喜,勿勿走進丞相府的書房,抬眼望見書桌前峨袍寬頻的秦檜正在奮筆疾書,頓時放低了腳步聲,輕輕走到秦檜身邊,為他研墨。
在朝堂之上,秦喜位居殿前待中,天子近臣,一言九鼎,然而到了這裡,他卻恭謹乖巧得一如一心承歡膝下的孝順兒子。
這位權傾朝野的宋國宰相秦檜,早已年過五旬,望之卻不過如三十許人。方方正正地臉上,工工整整地留著五綹長須,更是平添幾分飄逸。然而最讓人一見難望的,卻是他那雙時常半眯成縫的眼睛,不時閃射出一線懾人的寒光。
從來沒有人能從他眼睛里看出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包括他最親近的養子秦喜。
秦檜筆走龍蛇,寫的卻是一篇東坡居士的《赤壁賦》。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
秦喜也是識貨之人,在一旁贊道:「義父筆下的字嚴而不拘,寬而有度,轉接處圓轉而下,氣勢上酣暢渾穆,配上蘇學士大氣磅礴的詞句,文氣流動奔騰,簡直是要令得這張紙承載不住。」
秦檜沒有理會他的阿諛之詞,手下不停,直寫到「惟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耳得之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無盡藏也」這句,方才悠悠開口說道:「《赤壁賦》通篇氣韻非凡,但這最後一句,卻未免流於空疏。蘇大鬍子,終究是個只會吟風弄月的文士。」
「真正的英雄而言,所要擁有的無盡藏」,他頓了一下,略停下了筆,抬起頭,看著秦喜,微微笑道:「應當是這個天下。」
秦喜心頭一震,低下頭去,不敢直視秦檜的眼光。
雖然平日里他隱隱也猜到了他義父的心思,但卻極少聽他有如今日這般直白地說過,一時間他心下震駭,連剛進來想說的急事也忘了。
難道是因為義父的心裡終於去了那個岳飛?
秦檜嘴角露出一絲笑,又伏下身去看他的字,信口問道:「喜兒,你匆匆而來,可是有什麼急事?」
秦喜這才猛然省起,抬頭蹙眉道:「方才宮中劉迪傳訊,說韓世忠騎馬闖宮,宮中御衛攔截不住,韓世忠直抵駕前……」
他猶豫了一下,才接著說了下去:「劉迪還說,當今的官家聽了韓世忠的勸諫,不但立即下詔赦免岳飛死罪,還親自飛騎出宮,直闖西直門……」
秦檜啞然失笑,也不抬頭,嘆道:「這個劉迪,還當什麼太監頭子,他應該到飄香坊的茶樓去說書。當今的皇帝官家,力氣剛夠端起一隻金碗吃飯。飛騎?難道就騎著那隻煽過的青騾子,能從大內皇城直跑到西直門?」
秦喜附和著勉強咧了咧嘴,正待說話,秦檜卻又開口說道:「方今這個官家,我是最了解不過。裝模作樣發個聖旨,搏得韓世忠的幾分感激,將惡人留給我一個人做,不過是他的慣用技倆,若說他親自飛騎出城,呵呵……」
他搖了搖頭:「我想大概是劉迪那個閹人手頭又緊了,才故意把形勢說得緊張無比,想多騙點銀子花花罷。」
秦喜心下焦急,大著膽子略提高了聲音說道:「可是義父,方才万俟卨遣人急報,聖駕確實飛奔六十里,直衝西直門,王宣不敢攔阻,皇帝官家又親自闖入風波亭,岳飛……」
他偷眼看了看秦檜的臉色,這才大著膽子說道:「岳飛沒死!」
「什麼?」正在書寫落款的秦檜手上一抖,提在手中的玉管狼毫筆上濺下一滴墨,在剛剛寫好的大幅字上染上了一團烏黑。
秦喜迎上秦檜終於自書案上抬起的眼神,焦急地說了下去:「而且,今上還特旨岳飛三日後袍服上殿,與在京五品以上官員,一同共議己罪!」
只在最初那一刻,秦喜從秦檜的眼睛中讀出了一絲不安與震憾,卻在剎那間又恢復了平常的深邃無盡,以至於秦喜有些懷疑方才那義父震驚的表情只是自己的幻覺。
秦檜圍著書案,緩緩踱起了步。秦喜伺立在旁,眼神一直緊緊地盯在自己的這個義父身上。
他知道自己這個義父每次在書房踱步的時候,必然正在思索著棘手難斷事情的解決方式,是以屏息默立,連大氣也不敢多透出一口。
良久,忽然秦檜的嘴角透出一絲笑,回到書案前,居然又重新提起了筆。
秦喜摸不著頭腦,悄然來到他身邊,忍不住開口問道:「義父,我們……我們究竟應該如何應對?」
秦檜全神貫注地在用手中筆,將那團濺落的墨跡漸漸塗抹成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他悠然開口,聲音里已聽不出一絲情緒的波動:「做你覺得應該做的事情。」
「可是……」秦喜有滿腹的疑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喜兒」,秦檜抬起頭來,帶著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危機,往往同時是個轉機!」
…………
烏雲沉積的天氣,給原本就已經氣氛凝重的大慶殿更投下了一層陰霾。
趙匡胤踞坐在高高壘起的龍椅上,俯視著排班階下的文武百官。
南宋臨安皇城,刻意仿造汴京皇宮而建,連這間朝會大殿的名字,也依然喚做大慶殿。
這裡的一切,對趙匡胤來說,熟悉,而又陌生。
岳飛孤零零地站在右列班首,只有韓世忠一人與他相伴,其他人都不約而同地與他隔開了一小段距離。
原本應當會站在岳飛這邊的幾員原本的統兵大將,在昨日紛紛遞上了告假的摺子。
劉崎、吳璘……望著階下原本應屬於他們的班位空出一大塊,趙匡胤心下微嘆。
維護岳飛,其實也是在維護他們自身應有的尊嚴,然而他們卻仍然選擇了龜縮不出,顯是對自己這個皇帝信心不足,生怕這又是自己的什麼計策,營救岳飛不成,反會因此受到牽連。
看來自己這個不肖子孫的作為,實在已經讓這些虎將們,完完全全地寒了心。
自皇帝升殿,朝賀完畢,已經有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了,大殿里的數百號大小官員,卻沒有半個人敢先站出來說話。
在三日之前,誰都知道如今高坐在龍座上的這位皇帝官家,一心和議,而要和議,就必殺岳飛,哪怕所謂的十條大罪只是子虛烏有,岳飛也是非死不可。
然而也恰恰是這位皇帝官家,在將岳飛綁赴刑場之後,單人匹馬,飛騎闖關,又親手把岳飛從鬼門關里拉了回來,還特許他袍服上殿,來這邊共議己罪。
如今滿朝文武,再無人敢說自己能明白眼下這位面含微笑的皇帝官家,到底心裡在打著什麼樣的主意。
尤其是,當今朝堂上說話最具分量秦檜秦相公,與這件事情的主要當事人岳飛,分別默立在左、右列班首,卻是一樣地眼觀鼻,鼻觀心,不語不動,直恍若局外人一般。
趙匡胤微微一笑,沉聲說道:「諸位卿家,今日朝會,本為廷議岳飛之罪,而今眾卿沉默不語,莫不是皆以為岳飛無罪?」
此言一出,底下頓時一片低低的喧嘩聲。
趙匡胤此語,幾乎已經明顯地表明他偏向了岳飛的立場。
排在左列中間的万俟卨與秦喜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出列站到中間說道:「臣以為不然!」
趙匡胤目光微微一凝:「萬卿家有何高見?」
万俟卨被趙匡胤的目光掃得心膽一寒,清咳了一聲,強撐著說道:「臣以為,我大宋開國百餘年來,君王歷來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岳飛一介武夫出身,且罪犯大逆,已然認罪伏法,陛下卻不依祖宗法度,恩准他袍服上殿,與我等同班同列。卻讓我輩讀書人還有何顏面立於朝堂之上?陛下,臣等不開口,不是以為岳飛無罪,只是恥於與一名死囚,在這煌煌朝堂之上,共議國是。岳飛不去,何以明大宋森嚴法紀?何以慰天下士子之心?請陛下明察!」
万俟卨的臉皮確是非同凡響,竟爾將這一番歪理說得慷慨激昂,一時間階下有不少臣僚交頭接耳,有宋一代,讀書人自來瞧不起武人,一時間万俟卨的歪理居然頗搏得一片贊同。
韓世忠橫眉怒目,正欲上前,卻被岳飛輕輕踩了下腳。
「讀書人……認罪伏法……」
趙匡胤咀嚼著這兩個詞,尤如刀刻斧削般冷峻的臉上泛起一絲笑,他龍目微注階下,輕聲說道:「岳飛,既然天下讀書人看不慣你穿著這身朝服,那你何不脫下來給他們看看。」
韓世忠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趙匡胤,正要搶出班去,卻又被岳飛阻住了。
岳飛波瀾不驚地徐徐走到大殿中間,背對群臣,屈一膝跪地,緩緩解去身上的袍服,露出肌肉虯結的精赤上身。
「啊!」背後傳來無數聲低聲驚呼。
他們早已聽聞岳飛岳大帥的背後刺著「盡忠報國」四個大字,可現在若不是事先知道的人,根本就看不清背後的刺青到底寫的是什麼。
一道道刀疤、劍痕,滿布著整個後背,最令人觸目驚心地是正後心處一個碗大的傷疤,雖然愈和已久,卻尤是肌肉外翻,不知道當時深入幾許。有些文臣已經閉上了眼睛,不敢再多看一眼。從未經歷戰陣的他們,實在難以想象,受了這許多重創的人,如何還能活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