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波再起(二)
暮春三月,粉墮香殘。大喬周身水流寒意侵襲,一雙溫暖而強健的臂膀將她攔腰抱起,而她縱有千般無奈,也只能環住孫策挺拔的身軀,不敢有絲毫放鬆。
懷中大喬如同出水芙蓉一般我見猶憐,孫策卻像個沒事人一般笑著:「姑娘不必驚惶,只要環著我就能保命。江東子弟別無所長,唯有水性比旁人強上不少。」
小喬霍然站起,見大喬浮在水中被孫策緊抱著,登時氣惱不已,抬起槳棹重重拍向孫策。孫策抬手一擋:「打傷我事小,可我若是失手鬆了你姐姐,你這小妖怪能下水撈人嗎?」
見孫策以此要挾,小喬又氣又惱,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將槳棹遞向孫策。孫策抓住槳棹游到船邊,將大喬托入船中,雙臂一撐,翻身上了船,這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小小的木舟竟沒有大的搖晃。
三五丈間,小船靠了岸,三人棄舟而上。孫策褪去了濕透的上衣,大力擰水。大喬渾身濕透,精疲力盡,整個人縮成一團,見孫策赤著上身走上前來,她趕忙紅著臉背過身去。孫策得意萬分,刻意逗弄道:「姑娘莫怪我唐突,這濕衣服貼在身上著實難受得緊。」
「多謝孫公子捨命搭救」,大喬背對孫策輕聲說道。
「姐姐為何要謝他?以他上船時的身手看來,他方才一定是刻意落水,還牽連了姐姐!」經此一事,小喬可算是煩透了孫策,未想到大喬竟還要向他道謝。
「婉兒,不得對恩公無禮」,大喬向小喬遞了個眼色,繼續背對孫策道:「不知附近可有成衣鋪?能否勞煩孫公子替我尋些乾淨衣衫來。」
「那是自然,孫某不才,願永生為姑娘挑衣」,孫策壞笑著沖小喬一挑眉,滿面自得之色:「只是比起居巢集市,此處離魯兄家宅更近,我上門去借身女眷的乾爽衣裙,即刻折返,請二位姑娘在這樹旁蔽身片刻,不要離開。」
語罷,孫策以食指拇指塞口,吹響唿哨,眨眼間,馬蹄聲由遠及近,大宛駒騏驥一躍奔向孫策。孫策二話不說,飛身上馬,急急打馬向魯宅駛去。
魯肅家乃江南大族,廳堂布置的既氣派又循禮。周瑜與魯肅按主客之分才落座,就有丫頭奉茶上前。待旁人退去后,周瑜問道:「魯兄可是要招攬家丁,怎的院子里站了一百多人,像支小軍隊似的。」
魯肅刻意賣了個關子:「先不說這些,喬蕤家那個毛丫頭的病好了罷?」
「昨日可巧遇見我師父,當晚就藥到病除了。」
「這丫頭命倒是好,遇上張太守這樣的名醫,不過」,魯肅欲言又止,示意周瑜近前些,「我總覺得這兩個丫頭來的蹊蹺,你們怕是要與她們一道前往袁術軍營吧?」
「正是,昨日從我師父口中得到些許孫伯父遇刺的線索,伯符再也坐不住,決計按照先前計劃,先去找袁術討兵,再去征伐黃祖。」
「公瑾啊,不是我說你,孫伯符也就罷了,你可不該淌這趟渾水」,魯肅滿面肅然,毫無玩笑的意味。
周瑜從未見過魯肅如此認真,不覺好笑:「怎麼,魯兄也是反袁一黨嗎?」
「那袁術仗著一門四世三公,本領通天,接二連三在皇帝面前為手下討官,待上任后,便指使他們橫徵暴斂,江淮地方多為其所害。都說良禽擇木而棲,難道你周公瑾要去侍奉這樣的主子?」魯肅越說越氣憤,竟不自覺地拍起桌來。
周瑜見魯肅氣憤,不怒反笑,他朗然起身,徐徐踱步:「魯兄是公瑾知己,素來知曉公瑾為人。當今漢家天下將傾,權臣作亂,此乃定數,不可更改。像你我這樣的書生,若不能投筆從戎,只坐在家中,空負滿懷報國之情,又能為之奈何?為今之計,唯有輔佐一良人成霸,才能庇蔭萬民!當年高祖起於沛縣,項羽起於江東,我江南龍光四溢,此乃天時地利!大任已降,良人已現,我等若能助他起於江東,最終入主中原,平定天下,才是解救萬民的唯一出路啊!」
魯肅難以置信地盯著周瑜:「這些年你不肯出世,今日怎的……難道,你說的良人霸主,就是……」
正在此時,兩聲輕微的叩門聲響起,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郎君,門外有個光著膀子的少年,自稱孫郎,點名要找你與周公子……」
周瑜與魯肅神情微妙,相視良久,忽然一齊大笑起來。
「公瑾啊,這良人當真奇絕,為證明自己不同凡響,三月間便做了『涼人』,當真一鳴驚人吶。」
周瑜面頰一熱,對魯肅抱拳道:「此事應是意外,先給魯兄陪個不是。」
魯肅笑得要流淚:「大行不顧細謹,我就喜歡他這樣的性子!」
語罷,兩人不再耽擱,相攜向大門處走去。
巢湖樹林間,大喬渾身濕透,凍得直發抖。小喬蹲在一旁,無奈道:「姐姐也真是,那孫伯符如此無禮,我看你倒一臉享受似的……姐姐不會真的看上那登徒子了罷?」
大喬蒼白的小臉上飛起兩團可疑的紅暈:「你這孩子竟會瞎說,若非父親之命,我怎麼會來招惹他?」
突然間,一支箭羽不知打何處而來,擦著小喬白皙的面頰飛過。大喬尖叫一聲,驚呼道:「快趴下!」
小喬並未照辦,而是團身上前將大喬牢牢護在身後,雙手虛垂,似是隨時準備出招。
時間點滴過去,對方未有新的動靜,小喬耐不住,大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可是為財而來?」
剎那間,四面八方箭如雨下,便是對小喬的回應。小喬見多說無用,寬袖一甩,數枚飛石攜沙帶風而出,精準無誤地將飛來羽箭一一擊打落。
大喬不擅武藝,卻並非不通,一雙美目應接不暇,心中默算著來箭數與方向。這樣多的箭矢飛落,接應如此緊密,怕是有數十人才能完成。可她聽力不錯,方才並未聞聽如此多腳步聲逼近。
然而四周的飛羽箭卻絲毫不停,反而越來越快,越來越頻密,讓小喬大有招架不住之感,且從這樣的速度來看,實在不像是人力所為。大喬心中暗想:這究竟是新型的弩機,還是異能之人?若是機巧,總有攻破的餘地,若是天賦異稟之奇人,便是太可怕了。
小喬袖中飛石用盡,再無抵抗之力,一把將大喬撲倒:「姐姐快趴下!」
說時遲,那時快,小喬算好來箭節奏,猛然起身,借勢一攀身後喬木,騰空躍起,順利躲過了四面八方的箭矢。放箭之人反應極快,眨眼間重新瞄準,復又放箭。高高躍起的小喬在空中翻了個身,雙手一松,如同俯衝的雄鷹一般徑直下落。失去目標的箭矢向林間某處齊齊飛去,發出幾聲瘮人的巨響。
小喬穩穩落地,欲扶起大喬向旁處轉移。叢林深處卻忽然傳來了一陣怪異聲波,異常低沉又萬分高亢,若有似無,極不真切。短暫又可怖的片刻安寧后,一陣奇怪的嘈雜混音陡然由遠及近。
周瑜、魯肅乘車而行,孫策全力御馬,帶著幾名魯府侍衛趕向湖邊。聽到這詭異的嘈雜之聲,魯肅不由掀開車簾張望,本是風朗氣晴之日,頭頂方丈地卻忽然黑壓暗沉,只見千萬隻長翅鱗羽的玄色大鳥飛快掠過頭頂,向岸邊集結。
周瑜心頭大驚:這不正是那天將甘寧等人啄跑的怪鳥嗎?難道小喬遭遇了什麼不測?
「駕!」孫策狠手一打馬,飛快向巢湖岸邊奔去。
巢湖畔參天巨木下,小喬躺在大喬懷中,遍體鱗傷。孫策快速下馬,衝上前查驗傷情,見小喬手背面頰上皆是窄口傷痕,孫策驚詫不已:「這是怎麼回事?可是遭了歹人襲擊?」
大喬含淚點頭,指著遠處林間,難以說出一字。周瑜與魯肅一道來到孫策身側,見小喬奄奄一息,周瑜趕忙蹲下為小喬診脈。魯肅神色極為難看,顫聲問:「這是何人所為?為何對個毛丫頭下如此狠手!」
孫策一改調笑之色,從馬車中拿出乾淨衣衫為大喬披上,肅然道:「此地不宜久留,丫頭身上的傷亦不能不管,公瑾,你先帶兩位姑娘回去,此處交予我和魯兄。」
周瑜點頭應允,上前將小喬抱起,送入車廂中。大喬登上車,將小喬抱穩,周瑜不再遲疑,快速駕車向老宅趕去。
隨行的家丁從林間探查歸來,上前拱手對魯肅道:「稟郎君,樹叢里有個可疑的大木匣子,約有一人高。」
「這邊也有!」另一名家丁從林間喊道。
「快搬來瞧瞧!」魯肅吩咐道。
幾名家丁合力搬來一隻大木匣,匣上滿是圓孔,約莫銅錢大小。魯肅與孫策若有頓悟,相視神情皆震,只聽家丁又喊道:「稟郎君,順著木匣直線的方向,發現許多箭矢!」
魯肅捋須冷道:「伯符,此事實在蹊蹺啊……」
「如此精細的工夫,如此很辣的手段……看來,她們二人已被人暗中跟蹤監視,欲伺機除之。」
「這箱子又大又沉,四角共有八個,想要在如此短時間內運送到此處並布置下來,絕非易事,不知這兩個弱不禁風的姑娘究竟得罪了什麼人,竟遭此毒手!」想到此,魯肅神色愈發難看,仿若凝了三秋之霜。
孫策咬牙道:「生逢亂世,人命如草芥。嗜殺瘋魔之人太多,我們亂猜無意,不如回去問問那兩個丫頭罷。」
魯肅苦笑道:「她們二人本就來得蹊蹺,會有實話告知嗎?」
孫策笑道:「真話也好,假話也罷,總能揣測出些許端倪。魯兄不必擔心,隨我回老宅便是。」
老宅客房裡,周瑜調好葯糊,交予大喬,讓她為小喬擦傷。這滿身的傷痕十分密集,傷口又深,可大喬為小喬上藥時,小喬卻一聲未吭,唯有小手凸白的指節顯示出她仍有感知。
客房外,周瑜立在迴廊下,面色凝重。漫天的箭雨,魑魅般的飛鳥,奄奄一息的小喬與孫堅胸前的「卍」字傷痕接連閃現在他腦中。周瑜眉頭「川」形緊擰,青筋虯起,一張俊臉上儘是難言之苦。這世上有人能夠駕馭如此詭譎又強大之力,不論正或邪,都足以讓人心驚。
大喬猛然打開房門,上前對周瑜一禮:「周公子數度搭救舍妹,大恩不言謝,他日若有用得著小女子的地方,但憑公子差遣。」
周瑜正過身來,肅然道:「謝倒是不必了,敢問姑娘,難道真的不知道今日之事幕後主使?」
大喬一怔,抬起清亮雙眸,噙在眼角的淚珠陡然滾落:「我父親身為將兵之人,生死殺伐,總會有僭越得罪之處。可若說如此狠辣的手段,小女子與舍妹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周公子聰慧過人,細想看看,若我知道有人追殺,怎還會故意泛舟巢湖,給人以下手之機?」
周瑜正不知該如何接,孫策的嗓音忽然響起:「大喬姑娘不必介懷,我兄弟妻室新喪,心情欠佳,並非懷疑姑娘。此地不宜再居,明晨卯時,我們準時出發,還請姑娘為令妹細細打點。」
大喬見孫策與魯肅並肩而來,微微點頭垂眸問:「孫公子與魯大人回來了,可是查出了什麼機竅?」
孫策輕笑搖頭:「沒有絲毫頭緒,總歸打不贏跑就是了。有我保護姑娘,你不必有任何擔心呢。」
「那便勞煩孫公子了」,大喬傾城一笑,不再與周瑜廢話,起身走回了客房。
周瑜與孫策、魯肅一道走入堂屋,掩緊門板,三人皆滿面肅然,不再有分毫玩笑之色。
魯肅急迫不已,卻只得壓低嗓音:「少將軍你可是瘋了?出了這樣的事,明早還照原計劃出發?」
孫策神情凝重,嘴角卻掛著一絲賴笑:「此事著實越來越有趣了,家父之死,我一定徹查到底。不論來路是什麼牛鬼蛇神,我孫伯符皆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周瑜烹茶煮水,看似心如止水,實則暗流涌動:「伯符所言不差,現下已經打到家門口了,再躲實在無意義。不妨直搗龍庭,拼他個你死我活罷。」
魯肅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間逡巡,震悚中帶著幾分欽佩:「好好的周公瑾,遇到孫伯符就瘋了……也罷,魯某本應隨你們同去,好盡一份心力。可家中耄耋祖母不能無人照拂,故而魯某散盡家財,招募了一百江東子弟,便作為魯某的一份心意,護送你們去討兵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