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不負相思(三)

第三十四章 不負相思(三)

兩漢的婚儀承襲周禮,於日暮時分合婚。是日一早,周瑜便按照禮制沐浴更衣,他頭配爵弁,身著玄端服,袖展三尺三,收口一尺八,緇衪纁裳,白絹單衣,滿是說不盡的風流倜儻。

生逢亂世,即便是大婚之禮也有些倉促,未得將周尚夫婦接來此處,醮子禮無人可代行,可周瑜為著禮教周全,還是設位拜了先父,獨自斟飲后,才隨禮官出了門。

日暮西斜,皖山皖水皆籠在一片燦金之下,這座孕育出千古傳唱愛情傳奇「孔雀東南飛」的小城,今日又因一對璧人的婚儀而顯得格外溫情脈脈。全城百姓皆湧向喬家宅院四周,萬人空巷,夾道圍觀,將百丈小路圍堵的水泄不通。若數天下的風流俊才,誰人不識江左周郎;再論名滿四海的傾國佳人,又有誰不知宛城二喬呢?如今孫策已納大喬,又將小喬許給了情同手足的周公瑾,饒是這段佳話,便足以響徹華夏神州,宛城百姓又怎能錯過如此時機,不前來一觀呢?

喬家老宅外,筵席全備,大小喬的幾位遠方叔伯在門外迎接新婿。吉時方至,周瑜便乘車前來,只見他身修八尺,氣度超凡,面容俊逸,既有儒士清雅,又兼武將曠達,他信步走下車來,接過禮官手中的大雁奉上,與幾位対揖行禮,再接過薄酒一飲而盡,而後隨眾人入了正堂。

大喬、孫策與幾位嬸婆正等在堂中,周瑜再與幾位見禮,在座諸人無不慨嘆小喬得了個好夫婿。周瑜接過族中尊長遞來的酒盞,才昂頭飲盡,便見小喬在一眾婆婦的簇擁下從後堂走來。

她穿著大喬親手所制的五彩重緣裳,素來不施粉黛的小臉兒上美人初妝,瑰麗如三春之桃,又清純素雅,芙蓉不及,冰肌玉骨盡藏錦緞之中,只露出點點皓腕,傲雪凝霜。

周瑜曾想過,小喬穿嫁衣一定很美,卻從未想過,竟會美到令自己失神。旁人見周瑜望著小喬發獃,都掩口竊笑,孫策倒是十足理解,輕輕攬住大喬,低聲道:「以後公瑾再也沒立場笑我了。」

眼見到了新婦出門的時辰,在禮官的提醒下,周瑜與小喬夫婦兩人一道上前,向孫策和大喬行禮道別。大喬千忍萬忍,卻還是止不住地哽咽起來,惹得小喬亦啼哭一場,才終於出了門去。

門外看熱鬧的百姓越積越多,看到小喬的姿貌,眾人皆發出陣陣喟嘆之聲。周瑜扶小喬上了馬車,將按照禮制駕車徘徊三圈,而後又請車夫上前駕駛,自己則坐車先行一步,回府門處等候。

大喬有著身子不宜出門,孫策既算是新郎親眷又是新婦的姐夫,自然要前去吃酒,可他不放心大喬,安排她用飯安歇後,才隨眾人一道前去道賀。

周瑜身長玉立,於門前請各位親友入席落座。待小喬乘坐馬車抵達,周瑜上前相迎,夫婦二人再度見禮,而後相攜走入正堂,盥手罷以男西女東之方位,落座於正堂之中。

夜幕低垂,府中內外院牆皆掛上了六角紅燈籠,映著山外的七八顆星,顯得格外溫情浪漫。

打從豆蔻年華,情竇初開,小喬一直愛慕著周瑜,也曾幻想過,有朝一日嫁與他為妻,待這一切真實發生時,她卻有些恍然不敢相信,但眼前與她行合巹之禮的,確實是她心心念念之人,小喬不禁驀然垂淚,落在了瓠酒之中。

周瑜心中亦是慨然,低聲道:「此一世讓你等了好久,下一世換我等你,我們永遠不分開……」

小喬淚下更急,嘴角卻彎了起來,賓客們看到他們夫婦二人低語,皆不住起鬨,瑜喬二人這才飲盡了瓠中酒,完成了合巹之禮。

待全部禮成,侍婢們簇擁著小喬去往後院廂房,周瑜則留下宴賓客。孫策坐在居首之席,顯得興緻很高,與周瑜舉盞對飲,低笑道:「瑩兒與妻妹這兩位絕代佳人在亂世中顛沛流離,實在可憐,但得你我二人為婿,也算不辜負了。」

周瑜明白孫策這一席話里包含多少意味,將杯中樽酒一飲而盡,拱手道:「多謝主公玉成。」

孫策重重拍了拍周瑜的背,也飲盡了杯中酒。呂蒙蔣欽等人見孫策飲罷,周瑜興緻很高,便再不顧忌尊卑,皆上來拉著周瑜敬酒,賓主盡歡,好不熱鬧。

後院廂房裡,小喬獨自坐在卧榻上,一顆心突突直跳,如小鹿亂撞。數年前在湯山初見,她一眼便望見了他,彼時他是俊朗不羈的少年,她卻是個只會飛石頭子的假小子。現下兜兜轉轉多年過去,他已是名滿天下的英雄豪傑,而她亦初長成了傾國佳人,原以為無論她情深幾何,都難以走入他的內心,沒曾想竟會有峰迴路轉喜結良緣這一日。

房中書案上,擺放著周瑜的七弦琴,小喬起身上前,輕輕撥弦三兩,自己的心弦也隨之一顫。

他的琴、他的弓、他的書卷,與她的綉筐,她的妝奩,她的花鈿,物物相交,看似違和,卻又齊整地放在一處,就好似他與她的人生,交織纏綿,再也不會剝離。

小喬正含羞想著,忽聞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顧不得自己的小心思,趕忙起身跑回榻旁端然坐好,心突突跳著,好像就要蹦出嗓子眼。

與此同時,一眾人鬨笑著,將廂房的大門推開,周瑜與小喬再度見禮,而後夫婦二人分別在外間與內室由小廝和婆婦褪去衣袍。

此時天色已完全黑透了,侍人持高燭而出,只留下兩隻丈長紅燭,搖曳一室溫存。正值初冬涼夜,小喬不禁有些打顫,她低低垂著小腦袋,不敢看步步走來的周瑜,她深深地呼吸,卻還滿是窒息之感,猛然間,她不盈一握的纖腰被驀地箍緊,整個人便跌入了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之中。

小喬含羞抬眼,只見周瑜正無比溫柔地望著自己,不由又羞得垂下腦袋,小聲道:「喝了不少酒,要不要來碗茶呀?」

周瑜似是回答小喬,又像是自說自話,語調中滿是歡愉:「今日高興,就貪飲了兩杯,婉兒,我們終於成親了……」

沒想到周瑜竟會因為娶了自己而如此開懷,小喬抬手緊緊圈住他緊實的腰,她袖中的蘭桂幽香襲來,令周瑜一瞬恍惚,不由分說便俯身吻上了她柔嫩的薄唇。小喬懵然半晌,再回過神時,只覺四下里都是淡淡的酒香,合著他身上幽微恬然的氣息,令她彷彿沉入了一汪明湖,載浮載沉,惶惑又耽溺,無法自拔。

天地彷彿空無一物,唯有懷中人,比萬物還重要三分,兩人抵死纏綿,耳畔只剩彼此的低吟喘息,周瑜拚命尋回一絲理智,萬般不舍地鬆開了小喬。

悠悠火光下,她唇上的胭脂微糊,眼波中蒙著一層迷離又嫵媚的水光,髮髻傾頹如玉山倒,烏亮的髮絲散落在周瑜的手背上,涼涼得,撩撥得人心頭更癢,周瑜垂下眼眸,與小喬十指交纏,拉著她繞過軟榻,來到廂房後門處。小喬只見高燭紅光隱隱透過紗絹窗透入房中,卻不知門外究竟何物,探尋地望向他。

周瑜笑得溫存又瀟洒,示意小喬開門,她再不猶疑,輕推門扉,西風捲簾,散落花瓣無數,只見飛檐廊下,一方園圃中竟種滿了碗花,紅燭高照,花開旖旎,幽香撲面襲來。

小喬既驚又喜,不解問道:「已是冬月了,怎的還有碗花啊?」

周瑜未作回答,而是牽著小喬順著松板小路步步走入繁花深處。小喬只覺此處地氣勝於旁處,細看來才發覺,花枝藤蔓里藏著兩眼溫泉,她的小臉兒亦被熱氣蒸得愈發紅潤,旖旎靠在周瑜身上,抬起小手環住他修長的脖頸,嬌笑道:「你還記得我說,想看碗花……」

「你的所有事,我都會記得。」

說話間,兩人行至繁花鋪道的盡頭處,只見花圃間擺著一張雕花木案,案上放著一隻精巧無比的天燈。小喬伸出纖纖素手拿起,左右翻看著:「很是精巧,倒不像是宛城裡能買到的……」

「自然是買不到,畢竟是為夫親手扎的,世間只此一個,單單給你一人。」

小喬笑得溫柔又饜足,安心靠在周瑜懷中:「為何做了這天燈給我?可是還想著,那年在舒城外,雨勢好大,我的天燈沒點起來?」

周瑜撫著晚風中小喬微涼的絲髮,沉吟道:「不單如此……婉兒,都說天燈飛去的地方,是往生者的所在,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惦記著岳父與岳母,把我們的思念寄托在天燈上,讓它隨風飛去吧。」

父母的事是小喬最大的心事,周瑜未曾當面垂問,也從未做過無謂的寬解,小喬亦不曾指望他能與自己分擔,將這些痛苦與傷懷全部壓藏在了心底。沒想到周瑜如此體貼她的心事,竟親手做了天燈,讓她在初婚之夜,將自己的幸福與歡愉傳遞給他們。

秋風蕭瑟,一對璧人身著綢白褻衣,袖籠翻飛,宛如謫仙,周瑜環這小喬,將天燈點起放在了她的手心上。小喬抬起雙手,水蔥般的指尖輕輕一推,天燈緩緩升起,順著風,越飛越高。

微弱的火光映著小喬嬌俏的面龐,淚珠兒不住滾落,她的神情卻是幸福又歡愉。周瑜在她耳畔低低問道:「給岳父岳母大人帶的話可都說了嗎?」

「都說了……只是,不好意思說出聲來。」

「可我還想聽聽,你會如何跟岳父岳母說起我呢。」

天燈越飛越高,與繁星並肩,漸漸只剩下一個微弱的光點,小喬這才收了目光,轉身嬌聲訥道:「周郎,我好貪心,想要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我們當然要永生永世在一起,我會永遠疼你如命的。」

小喬抬起小手,玩賴似的在周瑜心口寫了幾筆:「我可都記下了,你不許耍賴。」

周瑜笑著抓過小喬的手,放在唇邊一吻:「我說的話,每一句都算數……幾年前我曾答應過,不要你受生育之苦,現下依然作數的。婉兒,若你覺得不行,我們可以分房睡,等你覺得可以的時候,我們再……」

小喬沒想到周瑜還記得她多年前的胡言之語,感動又羞赧,躊躇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周瑜見小喬含羞不語,似是別有它意,壓著嗓子問道:「夫人的意思是?」

小喬赧於言辭,抬起腳尖,在周瑜面頰上匆匆一吻,旋即又紅著臉將小腦袋埋進了他的懷中。

亂紅飛過,繁星相顧,周瑜將小喬攔腰抱起,四目相對,眼波中的流星卻比銀河更加奪目。周瑜語帶難以名狀的暢快與決絕,俊俏絕倫的面龐親昵地蹭過小喬絕美的小臉兒:「從今日起,你就是我周公瑾真正的,唯一的女人……」

不知何時,北風過境,帶來簌簌落雪,萬物藏了形跡,一對璧人亦相依回房,小院中唯見雪片紛揚飄灑,化在了一池溫泉清水。

世間萬物的風情總似有千百辭彙得以描摹,卻難以形容此景萬一,就好似迢迢星河路遠,卻難敵此間情義,纏綿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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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錦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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