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傑鬼雄(四)
大喬顧不上理會孫策的打趣,強忍著淚,上榻倚在他懷中,他的心跳不再似從前那般響如戰鼓,時深時淺,好似不知何時便會消失一般,大喬將出塵絕艷的小臉兒埋在孫策懷中,淚流不止,語調卻極力控制的平淡:「孫郎,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說:琬兒來信,說她改了名字,我也想改……」
「改名?這是為何,瑩兒這名字不好嗎?」
「好是好,但我有個更喜歡的字。」
「何字?」
「笙,為策而生。」
孫策半晌不語,大喬詫異抬眼,只見他青白的面龐上掛著一道淺淺的淚痕,大喬嗚咽不止,哭得身上一絲氣力也無,末了還是孫策拍拍她的瘦肩,打斷道:「瑩兒,我想看看咱們的孩子……」
大喬趕忙拭淚,撐著身子坐起:「稍等,我去讓乳母把他們抱來。」
「不必……」孫策言辭間幾分猶疑,「別把他們叫醒,讓乳母把他們包好抱來,在迴廊下讓我看一眼就行了。」
估摸著孫策不願意讓瓊兒與紹兒看到父親這般虛弱狼狽的模樣,大喬眼中又蓄滿清淚,沉默著點點頭,疾步走了出去。
未過多久,乳母便抱著兩個熟睡中的小娃娃抱到了迴廊下,大喬扶著孫策起身,透過絹紗明窗,他看到了自己與大喬的兩個孩子,瓊兒不過三四歲,紹兒則剛滿百日,仍是這般幼小,孫策有如萬箭穿心,猛地轉過身去,不再看那兩個小小的人兒。
大喬含淚擺手,示意乳母退下,柔荑般的小手攀扶在孫策的手臂上,輕道:「孫郎,我扶你去……」
孫策卻驀地暴怒,猛地揭掉面頰上的膏藥,摔在地上:「是我不想要這條命!而非任何人能害我!」
俊生生的面頰上重現那一道長長的傷痕,大喬驚得大哭不止,顫手撫上那傷口,卻不敢著力:「別……孫郎……」
孫策踉蹌幾步,面色從青轉為肝紅,大喬忙架著他回到榻上,他的喘息聲愈重,進氣長,出氣卻越來越短,大喬哭得失聲,卻一刻也不肯將他鬆開。
孫策費盡氣力喘勻了氣,想要抬手為大喬拭淚,卻再也使不出力來,看著自己心尖上的人這般斷腸,孫策忍不住又流下淚來:「瑩兒,對不起……不能……陪你到白首……不過你別難過,是我不想要這張醜臉,不想活了……並非旁人,得以害我性命……」
大喬泣淚交加,說不出話,只剩搖頭的份,孫策後仰倒下,讓大喬趴在自己心口上,艱難喘息道:「瑩兒,別難過……我,我不會渡忘川,也不會喝孟婆湯,你好好活著,我等著你,等你把瓊兒紹兒都拉扯大,再來……找我……」
「不」,大喬哽咽哭道,「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孫郎,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傻瓜,你忘了我們成親時,你曾答應我,不做虞姬,無論前程如何,都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我忘了,我只知道,沒有你,我連呼吸都是疼的……」
孫策心如刀割,嘴上卻泛起了一絲淺笑:「我可是一直記得,那夜你的樣子,瑩兒,我永世都不會忘……你還這麼年輕,這麼美……我自知不久於世,卻也說不出讓你另覓良人的話……」
大喬搖頭不止,眼淚飛濺,滴滴落在了孫策的心口上:「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這幾日昏迷間,我總做一個夢,夢裡你穿著一件碧色的裙裳,騎著馬,跑得離我越來越遠……瑩兒,我孫伯符不怕死,最怕的就是會失去你,我本以為我們還會有許多個七年,沒想到,沒想到……」
孫策的氣息愈發微弱,心跳也漸漸緩了下來,大喬明白大限就在眼前,已顧不得哭,緊緊摟著孫策,一字一句說道:「不管幾入輪迴,我都要做你的女人……孫郎……」
「帶著這道疤……來世只怕我不會這麼俊了」,孫策極其費力地說著,「你可不許……嫌我……」
大喬拚命搖頭,啜泣道:「你不許忘了我,不許忘了我……」
「瑩兒,你知道嗎,那年在湯山上,我……一眼便看上了你,可我怕你覺得我貪色,便,便不敢……承認。我想……除了貌美,應當是前世的緣,引著我,一步步靠向你……瑩兒,你不老,我不渡忘川……」
孫策說著,聲音愈發小而微弱,大喬應道:「我答應你,不做……虞姬……等把孩子們都拉扯大,把婆母侍奉好,我就去找你。」
孫策費力抬手,撫過大喬白嫩的面頰,疼惜的,留戀的,萬般不舍。大喬忍著淚,乖巧地將面龐靠在孫策的手心,他手中的溫度緩緩下降,漸漸冷了,大喬淚眼朦朧地望著嘴角含笑的孫策,只見他的手倏爾滑落,沉重地落在了卧榻上。
大喬愣愣地望著孫策,見他雙目合著,嘴角還掛著那抹笑,一如七年前在湯山初見,彷彿他下一瞬還會開口,用驕矜又自信的語氣說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先烏程侯長沙太守孫堅之子,吳郡江都孫郎孫策是也!」
大喬喉間哽哽,想要喊「孫郎」但又怎麼也喊不出聲,五臟六腑像是攪在了一起,卻不敵心痛,她小嘴一張一翕,末了一嘔,竟咳出一口鮮血,大喬這才「哇」地哭出聲,一頭栽在了榻上。
巴丘宅邸中,周瑜午夜夢回,不知為何驚醒,他徐徐起身,只見小喬在旁側睡得極其香甜,心底霍地安定,絲絲縷縷的不安慢慢抽離,只剩滿志躊躇與對未來的期許。
前幾日聽說孫策負傷,他十分擔心,但見信中所說,中的乃是往日舊毒,且傷口極小,便不再掛懷。若是不出意外,孫策應當在秣馬厲兵,最近幾日忙完大喬的冊立,便會發兵北上,襲取許都了。
他兩人如同相契合的玉璧,皆有勇有謀智計無雙,雙劍合璧,便可霹靂斬天下。室內唯一一盞夜燈的照應著數丈長的輿圖,周瑜定定抬眼,漆黑深深如湖的眼眸緊緊盯著輿圖上隸書書寫的「洛陽」兩個大字,心中丘壑頓起。
若是此一番籌謀得當,是否便能實現他的籌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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