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長歌當哭(二)
清明時節雨紛紛,不知是這細雨的節氣令人斷腸,還是傷心人的淚凝成了雨滴。周瑜一路疾行,除了去驛站換馬外,星夜不休,七八日便趕了兩千里路,回到了姑蘇城。
空氣中飄散著吳地特有的明后新茶清香,淡淡的,若有若無,今朝聞起來是如是的苦澀,周瑜立馬中街,甲衣染塵,卻未再向前行一步,只是望著冷雨過後悠長青石路上滿地濕漉的冥錢發怔。
千趕萬趕,還是晚了一步,未能得見孫策最後一面,此時此刻,周瑜才不得不從心底去接受:那個與他一同成長、相伴多年的飛揚少年,真的已經離開人世了。
他的模樣還是那般清晰地鐫刻在他腦中,那徜徉肆恣的笑容,彷彿能擊潰世間全部的魑魅魍魎,他的聲音還是那般明晰,不容辯駁中帶著几絲懇切,縈繞在他耳畔,不住說道:「公瑾,你陪我去袁術那老兒帳中要兵吧?」「公瑾,你快幫我出出主意,大喬姑娘到底看上我沒?」「公瑾……」「公瑾……」
想到這裡,周瑜倏然閉上了眼,睫毛微微顫著,似是在竭力剋制情緒,未幾,他聽得前方一陣響動,復睜開眼,只見道路盡頭,披麻戴孝的孫權帶著張昭等人快步走來。不消說,孫權便是聽守城士兵來報,說周瑜竟回來了,才安葬了孫策便快步前來相迎。
周瑜克制住情緒,翻身下馬,闊步上前。相距約方丈遠時,孫權才要出聲,卻見周瑜一掀衣擺,跪地行君臣大禮:「公瑾來遲,請主公恕罪。」
這一跪,於孫權而言,重於千金。打從孫策崩逝,江東人士多有不臣,甚至連他身後這幾名近臣,都難免生髮離去之意,更莫提以君臣之禮相待了。孫權看著眼前的周瑜,只覺孫策去后,自己對於長兄的依賴盡悉轉到了他身上,一時間感愧傷懷等諸般情緒湧上心頭,良久方平定,屈身雙手將他扶起:「回來就好……母親一直記掛著公瑾大哥何日能還,快與我回家去罷。」
將軍府中,吳夫人坐在暖閣里,背著人不住地滾下淚來。她一直自詡堅強,因為孫堅要帶兵打仗,她無論身懷有孕還是拖兒帶女,都顧自輾轉,從不嗔怪抱怨,可老天卻還是待她這般不公,令她青春守寡,又痛失愛子。若是能表達,她多想質問老天,為何如此待她?為何不要她的命,而偏生要了她兒子的命去?可她甚至連悲戚嚎啕的權利都沒有,只能強打起精神,為活著的人籌謀。
以孫權的威勢,尚不足以震懾江東,好在周瑜回來了,吳夫人高懸的心終於能安定幾分,她正如是想著,便聽閣外一陣匆匆的腳步聲,正是孫權帶著周瑜來了。
吳夫人趕忙拭淚,看著已換了縞素外裳的周瑜向自己行禮,不免悲啼:「你這孩子……幾日間趕了兩千里路,累壞了吧?」
周瑜喉間哽哽:「不累,未能第一時間趕回,乃公瑾之過。」
幾人正說話,一身孝衣的孫尚香忽然跌跌撞撞闖進來,磕巴哭道:「母親……長嫂,長嫂不知哪裡去了……」
吳夫人聞言,霍地站了起來,急道:「我不是交待了,務必看好你長嫂……」
「是好好看著的,可是長嫂喜靜,不讓僕從跟著,方才又說要喝水……她已經數日不吃不喝了,我趕快去小廚房燒水,誰知接了熱水回來,長嫂就不見了……」
「府中上下找了嗎?瓊兒和紹兒的房間呢?」孫權也不由得急了,追問孫尚香道。
「都找遍了,獨不見長嫂蹤影,往來賓客又多,不知道是不是趁亂出門去了!」
這幾日大喬一直都木獃獃的,哪怕是今早為孫策起靈,她也只是上前輕吻了他的額頭。眾人皆以為,大喬是傷心過了,心智懵然,眼下看來,她倒應當是有旁的打算。
吳夫人不覺有些慌,吩咐道:「除了府中必要的差役小廝外,全部出門去,翻遍整個姑蘇也得把瑩兒平安帶回來!」
話音一落,孫權與孫尚香便都躥了出去,周瑜則立在原地沒動,腦中回想著自己曾聽小喬說過,大喬會騎馬,難不成她真的去了那個地方嗎?
距姑蘇城四百里處牛渚,江清月近人,大喬獨自策馬而來,翻身而下,望著不盡滾滾江水發怔。
從前她從未獨自出過門,更莫提騎馬走這樣遠的路,自打孫策去后,她再不畏死,竟覺得廣闊天地自由馳騁,再也沒什麼好怕的。
六年前,也是這樣的春日裡,孫策打從對岸渡江,渡江前一夜,他們便是在這烏江畔結為了夫婦。
大喬踮起玉足向對岸眺望,如霜冷月下,孫策命人建的亭子仍隱隱可見,大喬淚眼朦朧,彷彿看到了彼時的自己與孫策,正合巹交杯,依偎私語。
不知眼下是幾更天了,大喬微抿薄唇,鹹鹹的淚珠兒入口已辨不出滋味,她輕輕解開身上的縞素外裳,臨風一拋,皓白如雪的衣衫便隨東風捲入了蒼茫夜色中。
內里是那件孫策為她立夫人刻意準備的金線紅裳襦裙,大喬從內兜中摸出了那支龍首簪,抬手笄在了雲鬢間,她依然是那般的美,艷麗若桃李又清新如芙蓉,宛如數年前初嫁之態,只可惜良人一去,再也無人與她在此地把酒祝東風了。
大喬淚下更急,倏爾卻又笑了起來,她沿著江邊徐徐走去,任由江水沾濕了鞋襪,本該覺得冷罷,她卻早已沒了知覺,耳畔不知何處傳來渺遠的歌聲,似是有人在唱「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說到底,她終究還是做不到。沒有他的日子,心都已經疼得麻木了,她不能安眠,食不下咽,甚至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今日若是歸期,她應當還能趕得上他的腳步罷,必定他說過,會在忘川等她,可她又怎麼忍心他等得太久呢?
大喬嗚咽著,氣力愈發微弱,她索性坐在江邊,任由江水沾濕了衣袍,緩緩地,緩緩地漫上身來,一點點將她吞沒。
意識漸漸模糊,耳畔唯剩水聲淙淙,凄婉又朦朧,迷離間,似是有人劈江破水而來,一身金盔銀甲,背負銀槍,笑容一如當年。
大喬不知是夢是醒,只想緊緊握住他探來的手,薄唇顫抖著,一張一翕不住喚著:「孫郎……孫郎……別丟下我,別丟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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