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命也奈何(一)
入夜時分,雨勢未歇,反而越下越大,激起水泡無數。孫權處理罷政事,匆匆趕回後院,在一間偏僻的廂房門口停駐。
明紙糊窗,燭火明明,映出一個清瘦倩影,孫權走上門前,原想叩門,又覺顯得有些生疏,踟躕兩下,索性推門走了進去。
步練師正坐在窗前做綉活,素衣襦裙外披著一件磨舊的緞面斗篷,襯得她眉目清澈如水,甚是動人,看到孫權,她欠身站起,小臉兒上寫著幾分嬌羞,訥道:「孫郎來了……我溫了些黃酒,驅寒最好不過,你可要喝些?」
孫權不由分說,將步練師一把拉入懷中,緊緊抱著,不知過了多久,才戀戀不捨地鬆開手,拉著她到一旁軟席上坐定:「小師,委屈你了……」
步練師垂著眼,眸底滿是溫柔:「不委屈,只要能與你在一起,妻也好,妾也罷,我都不在意。」
「話雖如此,兄長才走,連收房之禮也難以萬全,確實是委屈了你,甚至連這房子,也不能周全布置,位置也著實偏僻了些……」
「真的已經很好了,你不必自責」,步練師輕柔的話語好似有魔力,能驅散孫權心頭的不安與茫然,「先前我住的房子,還不如這個一半,如今能在這裡,又能時常見到你,我已經很知足了。」
孫權牢牢拉著步練師的手,似是捧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母親雖沒有言語,但能看出來,她很喜歡你,今日下午得空,可在這院子里轉了?」
「下午月姐姐帶我轉了一大圈,四下認了人,只是院子大,岔路也多,我都還沒記住呢。不過月姐姐好性子,人很和氣,帶著我走了那麼久,一點怨言也無,當真是個極好的人。」
這「月姐姐」指的便是孫權妾室,袁術之女袁月,孫權對這位側夫人沒什麼情愛可言,卻因其人品貴重,十分尊敬:「月夫人是和氣,跟她父親一點也不像……你們也去看過長嫂了罷?」
「看過了,第一次相見,只覺得長嫂比傳言中更美,溫柔又賢惠,還拿了親手做的江米餅給我們吃,只是她精神頭不大好,說不了幾句話,便看起來很疲憊。」
孫權聽步練師如是說,經不住又勾起了兄長早逝的傷感,重重嘆了口氣:「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才只有幾歲,這些年若非兄長一力擔當,我們家根本不會是這般光景。長嫂亦待我與尚香有恩德,你若得空,多去看看她罷。」
步練師乖巧點頭,一個好字還未說出口,便被孫權突如其來的吻堵在了口中。從前他們年少,雖兩情相悅卻從未如此親近,步練師不由緊張得微微打顫,孫權戀戀不捨地鬆開她櫻唇,鳳眼中滿是不容辯駁的決絕:「這一次,我絕不會再放你走了……」
漏夜更深,已兩三日未得合眼的周瑜終於回到了府上,直奔卧房而去。方見啞兒帶著周嬸來,說小喬動了胎氣見紅,惹得他肉跳心驚,急匆匆便策馬往回趕。
幽暗卧房中只點了一盞燈,小喬拆了髮髻,合目躺在卧榻上,平素粉撲撲的小臉兒蒼白如紙,長睫隨著呼吸輕顫,瓊鼻鼻尖微紅,估摸是方才因為害怕哭了鼻子。周瑜沉默地坐在榻旁,望著小喬,驀地就紅了眼眶。
這幾日確實太忙了,孫策早逝,江東四境不安,甚至連魯肅都起了離去之意,更莫提軍中上下,有多少人旁生異心,他少不得花費一番功夫,恩威並施,安定大局,如此便忽略了剛有身孕的小喬,周瑜心疼又自責,抬手拂過她清涼的絲髮。小喬似是有所感應,由夢轉醒,看到周瑜,歡愉喚道:「周郎。」
周瑜竭力控制情緒,嗓音卻仍是沙啞的,大手疼惜地拂過小喬的小臉兒:「我知道你擔心喬夫人,可是趕得這麼急,身子哪裡吃得消?得虧沒什麼大礙,若是真有什麼事,豈不是要她更難受。」
小喬一扁小嘴,應道:「是了,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坐車的時候也沒感覺有什麼不適,怎的就動了胎氣了?好在我們的孩子身子牢靠,沒出什麼事,否則,否則我……」
小喬說著說著,忽而哽咽起來,周瑜攬過她瘦削的身子,拍著她的後背安慰道:「知道怕就好了,但也別太怕,事情俱已告一段落,我也可以安心陪著你。琬兒,你看到庭前我們種的碗花了嗎?」
聽了這話,小喬破涕為笑,嬌羞道:「來的時候便看到了,都開得很美。」
「還有那日我們一起種下的松柏,都已經亭亭如蓋了。等到過幾天天氣好了,我再種些柳樹罷。」
小喬安心窩在周瑜懷中,聽他說著話,未幾又昏沉睡去。周瑜在榻邊又守了許久,才起身走出卧房,問候在門外的周嬸道:「我要的東西,嬸婆都準備好了罷?」
周嬸頷首道:「郎君要的東西,一早就備好了,只是……天色這麼晚了,郎君還要去……」
周瑜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接過周嬸手中的竹籃,不再多言,策馬向城南趕去。
瀟瀟雨下,孤墳凄涼,連馬兒都不願再往前行,周瑜索性翻身而下,拾階而上,看到墓碑上鐫刻著「破虜將軍孫策之墓」,他極其沉重地嘆了口氣,打開竹籃,拿出一壺好久,兩樣小菜,擺在墓碑之前,未說一語,而是從懷中摸出一隻陶塤,悠悠吹了起來。
大雨滂沱,未過多久,周瑜便已是渾身濕透,可他分毫沒有離開之意,垂著濕漉漉的睫毛,曲聲不斷。不知何時,一身縞素的大喬手持油傘而來,看到坐在雨中的周瑜,忍不住又痛哭失聲,在大雨中彌散開來,甚是凄婉。
周瑜聽到聲響,停下了吹奏,看到大喬,他低低問道:「喬夫人怎也漏夜來此。」
大喬泣淚交加,掩面道:「周都督不也一樣嗎?這塤是招魂的樂器,今日是他的五七,這世上,不怕與他魂魄相見的人不多,你我必定算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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