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左周郎(二)
自董卓覆滅以後,天下諸侯分崩離析,刀兵相向,各自為戰。黃河以北三雄並立,袁紹佔據冀州,公孫瓚囊括幽州,曹操則屯兵兗州,其中尤以袁紹兵力最盛。然則曹操亦有籌謀,打敗黃巾軍時,他收繳殘部,改編製,立軍風,硬是將黃巾余部培養成了三十萬驍勇無敵的青州兵,又禮賢下士,得到郭嘉典韋等謀臣良將,短短几年內,實力大增。
淮水之畔袁軍駐地內,中軍帳下,袁術手下文臣武將齊齊列席。孫策與戴鐵面的周瑜一道走入,對袁術行禮道:「見過袁大將軍。」
袁術狀態極差,面色蠟黃,一手托頭,另一隻手微微一擺,示意孫策落座。周瑜見袁術如此頹然,竟有些憋不住要笑,好在鐵面阻擋,無人察覺。也是了,袁術去年才於匡亭新敗於曹操,被曹軍追擊六百餘里,逼得他一路逃過長江才保住一命。那「活捉袁術,有重賞」的喊殺聲仍猶在耳,曹軍竟又殺了過來,此時此刻袁術能直挺挺地坐在此處,已是頗有風骨了。
大將張勳風塵僕僕趕回營中,大步走入中軍帳后,對袁術一禮,而後當仁不讓坐在了左側首席,與喬蕤相對。
見所有人皆已來齊,袁術定了定神,清清嗓子道:「諸位也都聽說了,曹阿瞞率軍三十萬,已達彭城,現下我們該如何是好,還請各位卿家各抒己見。」
紀靈按捺不住,率先道:「曹操要討伐的人是陶謙,與我等何干?若不是陶謙老賊沒管好自己的下屬,害得曹操的養父曹嵩被劫掠致死,曹操何故要興兵討伐?屬下以為,我等只需守住淮水以南,靜觀其變就好,切莫再惹禍上身。」
「伏義兄此言差矣」,長史楊弘搖著蒲扇出列,娓娓道,「如今這淮河以北,袁紹、公孫瓚、曹操三強分立,只剩彭城無強侯駐守。以陶謙、劉備之流,根本無法抵擋住曹操的青州大軍。若曹操攻克彭城拿下徐州,便會與兗州連成一片,徹底切斷我等與公孫瓚聯合進兵的路線。屆時曹軍兵力士氣大增,以曹操的狼子野心,難保不會揮師南下,若到那時,我等將如何自處?主公又將如何自處?」
「袁紹曹操彼此敵視,若曹操吞併徐州,袁紹會坐視不管嗎?」紀靈反問道。
「伏義兄此語,豈非要將我等與主公的性命寄希望於那優柔寡斷的袁紹?以袁紹之寡謀難斷,只怕現在還大夢未醒,神遊太虛呢!」
「夠了!」聽到楊弘提到袁紹,袁術氣不打一處來,「那個庶出的野種,日日盤算如何篡奪我四世三公袁家的名望,做出何等蠢事皆不足為怪。若不是那小子狼子野心,同室操戈,孤何至於流落江南?楊長史,你且說,可有何良策?」
「這……」楊弘一時語塞,「屬下無能,尚未想到萬全之法,請容屬下再細細思量。」
楊弘話音方落,眾謀臣將領趕忙將頭顱低垂,不與袁術對視,生恐袁術問到自己頭上。袁術掃視四周,片刻沉寂后,竟哈哈大笑起來,聲中滿是絕望寒意:「一個說不能不管,一個又說不能多管,眼下正是用人之際,罔顧這滿帳之人,竟連個像樣的計策也提不出來!難怪孤會在匡亭被曹阿瞞算計,落得如此田地!」
眾將羞愧之下,將頭埋得更深。袁術見只有孫策未低頭,彷彿看到一線生機:「伯符,你可有何良策?」
孫策第一次來袁術軍營,滿心盤算著如何提起那生擒祖郎換來的九江太守之位,又該如何討回父親舊部,根本沒有仔細聽袁術與他下屬那些紛爭,眼下忽然被問及,不由發愣。他下意識地看向身後的周瑜,只見周瑜正襟危坐,面色沉穩,毫無表示。孫策只好轉過身來,蹙眉盤算如何應對。
袁術看孫策與門客之舉,似有為難之處,呵呵一笑道:「伯符,你不必有顧慮。孤帳下向來言路暢通,不會有什麼人嫉恨你,若有此等心胸狹隘之人,孤定嚴懲不貸!」
若說破曹之計,周瑜心中早有成算。可破曹並非目的,幫孫策討回舊部才是真章。現下袁術問到他們頭上,自是送上門的機會,周瑜輕咳兩聲,示意孫策,莫失良機。
孫策心領神會,佯作苦惱狀,對袁術道:「伯符乃習武之人,不通謀略,若有良策,也是我的門客烏洛蘭替我籌謀。我二人珠聯璧合,方能攻克強敵,只可惜……」
見孫策欲言又止,袁術十分焦急:「可惜什麼?你這孩子,本是直接爽利的性子,怎的今日如此拿喬起來?」
孫策笑道:「並非伯符拿喬,我是有心無力,即便有退敵之計,手下卻無半營之兵。想要為大將軍出謀劃策,沙場立功而不能啊。」
孫堅當年再驍勇,也不過是手下之臣,袁術對孫策未做過多提防,含笑回道:「你這孩子,有話直說便好,要多少兵,孤都撥給你。」
「且慢」,一直未做聲的張勳突然開口道,「主公,昨日生擒祖郎之事,臣下已聽人說起。可孫堅之子再驍勇,也該多加磨礪,況且他不過十七八歲,才入帳下便加以重用,豈非顯得主公帳下無人?」
果然,此話一出,袁術瞬間變了臉色,捋須若有所思。孫策心中大罵,自己與張勳素未謀面,他為何這般刁難自己?
曹操虎狼師迫近,張勳之言又不無道理,袁術左右為難,問一側的喬蕤道:「喬將軍,你意下如何?」
張勳乃袁術軍中第二大將,喬蕤為第一大將,若是喬蕤肯幫孫策說上幾句,此事只怕還有迴轉餘地。可自己昨日與大喬慪氣,在酒宴上羞辱於他,喬蕤究竟會如何,實在難以揣度。
孫策與周瑜皆有些緊張,只見喬蕤站起身,拱手對袁術道:「江山才人代出,若不能用,旁人才會詬病主公。故而臣下以為,伯符若有良策,則可堪大用。」
孫策與周瑜還未舒半口氣,便聽張勳又說道:「喬將軍,你這私心有些太重了吧?你家大丫頭已到嫁齡,與這孫伯符曾議過親事,你偏幫他,到底有何目的?我可奉勸於你,莫要學王司徒嫁養女貂蟬與呂布,到頭來,亦是圈不住呂布的狼子野心吶。」
張勳所說司徒王允,正是周瑜的岳丈,見張勳刻意將孫策比作呂布那三姓家奴,周瑜深知此時必當表態,起身拱手道:「袁大將軍好氣量!眼看張將軍拿孫少將軍比作呂布,喬將軍比作王司徒,那袁大將軍莫非便是董卓那奸賊?如此大不敬,將軍竟還能容他於帳下,實在令人欽佩非常!」
這罪名扣的可實在不小,張勳再不能端然坐著,趕忙起身拜道:「主公,臣下並無此意!請主公明察!」
張勳這一席言辭只顧諷刺喬蕤,確實令袁術十分難堪。袁術氣得吹鬍子瞪眼,指著張勳罵道:「你若無計策退曹軍,便好好在此坐安穩,莫要再說些風涼無聊話!」
張勳滿頭冷汗,叩首後退回了座位上。
袁術定了定情緒,轉向孫策:「伯符,你還太年輕,將兵太多不宜。想那冠軍侯霍去病初次攻打匈奴,也不過將兵三兩千。若你嫌不夠,孤可令喬將軍於翼側助你一臂之力,你以為如何?」
孫策上前拱手道:「三兩千便三兩千,大將軍可得說話算話,還有我的九江太守,大將軍也別忘了。」
袁術哈哈大笑道:「你這孩子,只管放心,只要你能出良策,孤定當如你所願。孤深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理。更何況你是文台兄長子,孤豈能不信?」
孫策再揖道:「大將軍果然言出必行,伯符欽佩不已。不過伯符亦是本分之人,知曉輕重,絕不會令大將軍為難。此次征討,我只要程普、黃蓋二人做我的營衛,韓當、朱治做我的副將,其餘的,我一概不要。」
果然,孫策只要了區區兩千人。袁術覷眼看看左右,左右之人皆無異議,他欣然點頭道:「好!韓當朱治!」
兩位將軍聽得號令,激動得爭先恐後小跑上前,拱手齊聲道:「末將在!」
「從今日起,你們二人是伯符的副將,要儘力襄助伯符,不得有誤。」
「是!」兩位將軍早已按捺不住,異口同聲答道。
袁術滿意地點了點頭,望向孫策道:「小子既已如願,便說說你的計謀吧。」
孫策含笑一拱手,微微偏身喚道:「烏洛蘭!」
周瑜應聲起身,趨步上前,在眾人目光注視之下,向袁術行了個匈奴之禮,啞聲道:「小人雖是匈奴人,對中原之事卻頗有了解。此次曹孟德討伐徐州,並非蓄謀已久,而是心血來潮,不得不伐。小人之所以能下此定論,乃是細查了曹軍進軍路線圖,發現曹軍此番作戰不同以往,長驅直入的同時,給自己留下了巨大隱患,若非進軍心切,以曹孟德之成算,不該如此。」
果然,周瑜的話引起了袁術的興趣,他不知不覺間將身體前傾,急切道:「是何隱患?」
周瑜背過手去,沉吟道:「曹孟德所佔據的兗州乃是古九州之一,治所昌邑,有八郡。其地北有泰山,南臨泗水,可自成一隅。然而此次曹操攜主力盡出,令兗州空虛,恰逢呂布方從袁紹處出走,此刻正駐兵陳留。所以曹操此時討伐徐州,乃是給了呂布一個奪取兗州的大好機會。因此,大將軍只需做好抵擋一個月的準備,一面深溝高牆、廣積糧草,一面暗中支援劉備和呂布,即便曹操手下的青州兵再勇猛,也無法在一個月內結束戰事。待到呂布在曹操的後院點火時,曹軍必退。」
袁術大拊掌,讚許道:「好一招圍魏救趙,可若是那呂布未如先生之言,可該如何?」
周瑜一笑,躬身一禮:「能否如小人之言,還得看大將軍手段了。」
大小喬所住這方小小的營帳內,鐵鼎煮葯,水汽蒸騰。青雲繚繞間,大喬細細用藥粉為小喬擦拭啄傷,可這傷口又長又深,一直止血不住。大喬心痛又心急,柔聲道:「婉兒,這傷不能再拖,我還是請軍醫來看看罷。」
小喬趕忙制止:「姐姐可別!若是讓軍醫看了,父親必會知道,婉兒不想他再憂心了。」
帳外忽然傳來一男聲:「大喬姑娘可在?軍醫裴某,特來拜見。」
小喬低聲拽拽大喬,嘟著小嘴道:「不是說了不要找軍醫,姐姐怎麼……」
大喬滿面無奈又寵溺之色,抬手輕輕一刮小喬堅挺的瓊鼻:「我找裴軍醫是為問父親的咳疾,婉兒可別多想。你在這裡歇著罷,我出去與他說話,順便多要些藥粉來。」語罷,大喬起身走出了營帳。
小喬抬手一拽束髮絲帶,如瀑長發傾瀉而下,她慢慢拉起褻衣,將自己瘦弱又傷痕纍纍的肩背裹起,輕手輕腳走回床榻旁,和衣欲睡。誰知帳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不同於大喬腳步輕軟,來者應是男子,既未問話又未請示,便掀簾走了進來。
小喬頭也不回,沒好氣道:「我不需要疾醫,若再不出去,休怪我不客氣。」
那人未曾聽從,甚至闊步近前。小喬起身回眸,寬袖一甩,飛石將出,誰知來人竟是佩戴著鐵面的周瑜。小喬瞬間愣住,飛石無力滾落在地,繞了個圈便停了下來。
日光從帳頂縫隙處灑落,投下斑駁疏離的光暈。周瑜不復勾身彎腰,俊逸挺拔地走上前來,距離小喬丈遠時,他住步停下,抬手輕輕攀上銅鎖,緩緩將鐵面取了下來。
小喬驚呼一聲,旋即掩了口。周瑜一張傾世絕倫的俊顏乍然現世,小喬雙手一攥,這才發現掌心中全是細汗,她低聲嚷道:「這裡是軍營,你是不是瘋了!」
周瑜眸色漆黑如夜,語調淡然如常:「居巢縣縣令周公瑾,特請為小喬姑娘診脈,可否?」
原來他是惦記著她的傷,又礙於她那句氣話,才特意示明身份。小喬如在夢中,紅著小臉兒眼睜睜看著周瑜走上近前,彎身蹲下,探出骨節分明的大手捉上了自己纖細的手腕,搭起脈來。
心頭彷彿有甘泉醴酪灌注,小喬望著周瑜稜角分明的側顏發愣,他的睫毛又長又密,眸色極深,雖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卻給人以極大安心之感。小喬只恨自己不爭氣,方才明明哭成那般,現下卻再生不起氣。
周瑜垂眸診脈,神色定定,好似心無旁騖,卻突然開口訥道:「周某此番前來,皆是為著伯符。若是暴露身份,可能會給伯符召來麻煩,並非刻意提防姑娘……」
周瑜竟語調溫柔地解釋與她聽,小喬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漾著華彩,蒼白的小臉兒掛著一抹粉暈,粲然笑道:「知道了,鐵頭軍師。」
軒窗透出點點春風,拂過小喬如瀑的長發,彷彿一夜之間,喬家有女初長成。周瑜抬眼與小喬四目相接,一向沉靜自持的人兒竟怔了一瞬,他輕咳一聲,強攝心神,重新為小喬搭脈。小喬見此,也不由小臉兒一紅,偏頭望向了別處。
片刻后,周瑜又問:「姑娘第一次受到怪鳥襲擊,是在何時?」
小喬回想一瞬,答道:「就是那日和孫伯符一起游巢湖時。」
周瑜收了手,心中若有所思:「姑娘此番傷得不重,卻不可置之不理。待周某回去后,便為你調配藥酒,讓大喬姑娘為你擦拭即刻。」
小喬乖巧地點點頭,小腦袋一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我姐姐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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