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與君千里(一)
帳下議事畢,袁術特意將孫策留下,帶他在營中參觀一二。
兩人邊走邊閑談,及至軍營盡頭,袁術停下腳步,指著遠處的八公山,問道:「伯符,看到那裡,你有什麼感覺?」
孫策不明白袁術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故作輕率道:「天色不好,恐怕要下雨,若是今日打祖郎,伯符並無勝算。」
袁術哈哈一笑,輕輕拍了拍孫策的肩背:「小子,這是你打人生第一仗的地方,總還是要記住的。孤領兵作戰數十載,依然記得此生第一次上戰場的感覺……孤已上表朝廷,為你求官,從今往後,你孫伯符再不是個沒有功名的野路將軍了。」
孫策聞言,自是欣喜:「多謝大將軍。」
袁術望著遠處雲霧繚繞的八公山,眯眼嘆道:「伯符啊,不瞞你說,打從文台兄去后,孤帳下的將領,一代不如一代……現如今,你能來到這裡,孤真是萬分欣慰。當年文台兄去世時,你們兄妹三人都很年幼,孤這些年每每想起此事,皆是心痛啊。」
若非知曉他橫徵暴斂,荒淫無度之種種惡行,簡直要覺得他是世間第一重情重義的大好人。孫策輕笑道:「母親從不許我們自怨自艾,更不許我們因為父親早逝而自暴自棄。為百姓而戰既是父親的心愿,做兒女的,只有將他未完的路走完,才是極孝。」
「好!」袁術大為讚許道,「真是有志氣,你放心,孤必然不會薄待於你!」
不遠處藩籬間,大喬身著一襲嫣紫襦裙,縹緲靈動,勝過八公山上的霧靄流嵐。籬牆外,一樹桃花開得正好,本是傾國名花相得宜,孫策卻無心細觀,只盯著大喬身側那礙眼的男子,神色愈發難看。
「伯符,孤聽聞你與居巢縣縣令周瑜私交甚好,可有此事?想那周瑜少有才名,名震江左,這幾年倒似不成器了,你……」袁術沉吟良久,卻見孫策毫無反應,只是眯眼盯著遠處,一瞬不瞬。
袁術乾咳兩聲,又喚道:「伯符……」
孫策這才應聲,目光卻仍未收離,敷衍道:「哦,公瑾的父親和結髮妻新喪,他傷心過度,心智有些失常。」
袁術思忖一瞬,又問:「你那匈奴門客是何來頭?我見他熟諳中原事,十分不簡單吶。」
孫策依然不看袁術,隨口答道:「匈奴流亡人,還算聰明,為了討口飯吃,豁出命去刻苦讀書,研讀漢家經典。旁人不敢用他,怕他心懷不臣,反正我也沒什麼怕的,就把他招到門下了。」
孫策看似心不在焉,倒還對答如流。只是軍營重地,他到底在看什麼?袁術不由警惕幾分,微微側身,順著孫策目光方向望去,只見大喬與裴軍醫並肩而立,大喬不時垂眸低語,似有無限心事。
本以為這小子胸有城府,不想竟這般無狀,袁術低頭輕笑幾聲:「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走了半晌,孤也乏了,你好自為之。」
語罷,袁術起身離去,待他走出三兩丈遠,孫策才反應過來,拱手道:「大將軍慢走。」
紛繁桃枝下,人面桃花相映紅。裴軍醫年輕有為,在軍營中算得上英俊,自視與大喬十足般配。今日喜從天降,大喬竟主動找他說話,裴軍醫看著近在咫尺間的美人兒,心頭不由泛起圈圈漣漪:「大喬姑娘莫要憂心,裴某定當儘力而為……」
霎時間,不知何處飄來一朵烏雲,壓得天幕陰沉欲雨。裴軍醫抬眼張望,只見孫策大步走上前來,面色黢黑猶如抹了幾斤鍋底灰。
裴軍醫未參與討伐祖郎一戰,故而不認得孫策,見他金盔銀甲,姿貌絕世,裴軍醫心生敬畏之意,拱手道:「敢問這位郎君是?」
大喬回身一望,纖弱的身子撞上孫策的銀甲,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孫策牢牢扶穩大喬的纖腰,神色冷然,方欲張口,卻被大喬搶了先。
大喬身子尚未站穩,便急忙對孫策解釋道:「這位是裴軍醫,我正詢問他我父親咳疾之事,現下已經問完了。」
大喬竟然如此乖巧,孫策既意外又欣喜。裴軍醫亦是一怔,他本是識趣之人,見他二人如此,悻悻一拱手,便起身離去了。
桃花流水芳菲,孫策一改冷臉,滿臉遮不住的得意:「今日是怎麼了?大喬姑娘竟如此知情識趣,實在讓孫某受寵若驚啊。」
大喬白了孫策一眼,後退一步道:「你身上的鎧甲扎人得很,你離我遠些……」
孫策歪頭一笑,三下五除二解開皮繩,麻利地脫去銀甲,扔到了一邊:「三日之期已至,大喬姑娘不必客氣,若還嫌扎,只管自己動手,想脫哪件便脫哪件罷。」
如此露骨又不堪的言辭,令大喬又羞又氣:「我便是知道你愛占口上便宜,方才才會著急與你解釋,免得你再說出什麼唐突話嚇著人家。」
聽大喬言語間偏袒裴軍醫,孫策冷哼一聲,轉身欲走。大喬見他指節凸白,神情凌然,趕忙追問:「你幹嘛去?」
「我去找那個小白臉兒。不過你放心,我不揍他」,孫策頭也未回,大步追去,「我就去跟他好好說說,你我是如何在巢湖裡鴛鴦戲水的。」
大喬聞言,翩躚上前,張開纖弱的雙臂攔住孫策的去路:「我也不管你昨晚說的話幾真幾假,反正我和我妹妹就要走了,今後也礙不到你的眼。你不要臉,我爹還要臉呢,還請你不要再這般無賴下去了……」
聽聞大喬要走,孫策瞬間卸了勁兒,急問道:「你要去哪?」
正當此時,呂蒙從遠處屁顛顛跑來,可他越跑越慢,神色亦越發驚恐:孫策竟脫得七零八亂,大喬又小臉兒通紅,他們到底在做什麼?不知是看戲太過入迷還是腳下有絆,撲通一聲巨響,呂蒙卡了個大跟頭,嘴角鮮血直流,看似十分凄慘。
孫策聽到響動回過身,蹙眉斥道:「有話便說,往回爬什麼?」
呂蒙只好硬著頭皮起身,拍拍屁股擦擦嘴,拱手陪笑道:「二位打擾了……少將軍,老夫人似有要事,急尋你回家去呢。」
未曾想竟是母親有事,孫策再顧不上與大喬插科打諢,起身快跑隨呂蒙而去。
吳府庭院中,春花怒放,煙煙如織。韓當與朱治策馬疾馳而來,拜見孫堅遺孀吳夫人。程普與黃蓋尚未離去,聽韓朱兩將軍說他們亦已被調去孫策帳下,兩人喜得老淚縱橫,嗚咽不住。
吳夫人也禁不住泣淚漣漣:「文台去后,真委屈你們了……伯符雖不成器,卻是個爽利性子,定不會虧待你們的……」
吳景扶住吳夫人的雙肩,勸慰道:「姐姐真是,今日重逢乃是高興事,怎能一直哭呢?等會兒我親自下廚,給大家燒幾個好菜,我們今日歡飲,不醉不歸!」
吳夫人拭淚一笑,輕聲回道:「不忙,伯符與公瑾還沒回來,等他們回來了,再張羅不遲。」
韓當若有所悟,拍著大腿道:「原來那鐵面郎君是周公瑾吶,我說怎的那樣厲害!三言兩語辯得那張勳啞口無言,若非有他,我二人未必能順利回到少將軍麾下。」
吳夫人點頭道:「有公瑾相助,我也能放心許多。眼見小功初成,我們母子三人不宜在此處久留了。」
孫尚香從後院騰騰跑來,手中握著毛筆,不由分說便畫在了程普臉上。韓當朱治皆嚇得一咧嘴,熟料程普分毫未怒,刻意做出那副哄孩子的語調,含笑彎身對孫尚香道:「小姐可要把程老伯畫成個忘八了!」
孫尚香笑得咯咯直顫,拉著程普去井邊打水洗臉。朱治不由嘖嘖稱奇:「德謀兄的脾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
黃蓋嘆道:「你這老頭子,知道什麼呀!孫將軍生前最疼小姐了……」
眾人聞言,皆是戚戚。正當此時,孫策與周瑜呂蒙一道走入院中,拱手笑道:「嚯,你們竟先到了!我還以為有什麼要緊事,緊趕慢趕著回來。」
四員老將齊步上前,大拜行禮道:「參加少主!」
孫策將他們一一攙扶起身,笑道:「這稱呼可不行啊,我還未自立山頭,若是在袁大將軍面前說漏嘴可了得?」
程普望見孫策身後頭配鐵面之人,猜測正是周瑜,冷聲道:「既然進了自家門,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孫策未察覺出程普言辭中的尖銳,笑著上前敲了敲周瑜的鐵面具道:「程老伯有所不知,有些人戴面罩是因為太丑,我這兄弟戴面罩,可是因為生得太俊俏了。若是摘了,只怕十村八鄉的母雞都要趕來,那場面如何收拾得住啊?」
吳夫人淡淡道:「德謀,八年前文台忙著四處征伐,無力顧及我們母子,若非公瑾這孩子將老宅讓與我們母子居住,我們恐怕早已死在亂世之中了。若說親,這孩子與我親生骨肉是不差的。」
孫尚香本只顧著玩,聽到母親如是說,忽然接了口:「就是呢,公瑾哥哥比我的兩個哥哥都好!」
孫權方從後院上前,恰聽到這一句。兩兄弟相視一眼,孫策不由幽幽:「這些年的心血皆是餵了狗,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孫權更是感嘆:「還未大,便已留不住了。」
孫尚香小臉兒羞紅,氣得一跺腳,總角上的步搖隨風輕擺,可她囁嚅半晌,竟一字反駁也說不出,起身一溜煙跑沒了影。
眾人皆鬨笑起來,孫策笑夠了,轉頭問吳景道:「舅父,我餓了,家裡可有吃的?」
吳景笑回道:「現下是沒有,但舅父如何能餓著你?你且等著,我這就去煮飯。」
吳夫人又道:「你們吃就是了,不必準備我的,我一會兒要去軍中一趟。」
母親不願意涉足軍營,今日竟要去軍中,孫策不由滿面狐疑:「母親幹嘛去?」
吳夫人笑道:「我去見大喬與小喬姑娘。」
孫策更驚,不解道:「母親為何要去見那兩個丫頭?」
孫權笑得丹鳳俊眼彎彎:「自然是為了兄長的婚事了。」
孫策叉著腰看似淡定,恍惚的神情卻已將他出賣。孫尚香復從後院跑來,扒在門框上,歪頭道:「不是要感謝小喬姐姐救了我嗎?怎麼……」
孫權噗嗤笑出聲來,孫策這才發現自己被孫權耍弄,飛起一腳直朝著孫權屁股踹去。孫權早有準備,身子一趔,輕而易舉便躲了過去。
眼見時日不早,周瑜心中記掛良多,拱手對眾人道:「伯母,幾位將軍,伯符,諸多事須得從長計議,我們進屋說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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