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彼時少年(一)

第一章 彼時少年(一)

東漢末年,朝堂荒政,宦官弄權,民不聊生。巨鹿人張角奉黃老之術,起兵造反,號太平道,聲稱能解天下一切疾苦。百姓信以為真,口口相傳,竟惹得六郡八州數十萬人賣家舍田投奔。兩漢王朝四百年基業危在旦夕,烏程侯孫堅不滿黃巾賊為害一方,隨北地太守皇甫嵩舉起討伐大旗,天下諸侯雲集響應。孫堅驍勇無敵,用兵如神,令張角連連受挫,不久便暴病而終。

誰知黃巾之亂方平,竊國之亂又起,董卓自封太師,挾漢獻帝以令諸侯,擾亂朝綱,指鹿為馬,令天下人敢怒而不敢言。為救受盡折辱的獻帝,十八路諸侯群聚,孫堅亦集結於袁紹、袁術兩兄弟的義軍之下,率領江東虎狼之師勇為先鋒,斬殺董卓手下大將華雄於陣前,威震神州。時逢呂布反叛,董卓自知不敵,不得不棄洛陽西逃至函谷關,終為呂布所殺。

大敵剿滅后,義軍分崩離析。袁紹袁術兄弟二人藉機圖謀稱雄之事,與公孫瓚逐鹿河北之地,鏖戰正酣。孫堅慨嘆諸侯權力傾軋,哀民生艱辛之時,竟不明不白地死於亂陣之中。江東義軍群龍無首,紛爭四起,攻城略地,無一日安寧。百姓備受其擾,不過兩三年間,人口銳減,折損百萬有餘。

距赤壁之戰十五年前,即漢獻帝初平四年,亂世飄萍,民生疾苦,將星隕落已有五載,坊間民巷中卻仍傳頌著孫堅先討黃巾,再伐董卓的義舉。百姓們期待再有英雄降世,解救八方疾苦,等來的卻只有無止盡的殺伐。

江南僻地,巢湖之畔有一小縣,名曰「居巢」,卻與眾不同,恬然如世外桃源。正值暮春三月,巢湖兩畔桃色如煙,湖心正中一葉輕舟,雙槳驚鴻,玉人迎風獨立,卻是一身縞素,想必有熱孝在身。

眉宇堅朗如峰,直入青鬢,薄唇微抿,眸色清澈深邃,有如巢湖暗涌之水。此人眉目俊秀如畫,身量卻是修長緊實,一看便知身懷武藝。小船內,銅劍斜矗,與主人一道,映著碧玉湖水,對影成雙。

忽然間,氤氳的湖面上浮現另一艘小舟,搖漿之人急急,匆匆趕上前來,拱手對那人道:「縣令大人,孫郎送了拜帖,即刻便要到府邸了!」

原來此人正是孫策自幼相交摯友,時任居巢縣令的周瑜。周瑜乃洛陽令周異之子,方及弱冠之年,去年秋日在父親的主持下,迎娶了司徒王允嫡女為妻。誰知好景不長,歲末隆冬,周瑜的父親癆病過世,妻子又感染時疫,周瑜衣不解帶守在病榻之畔,依然回天乏術,痛失結髮之妻。依照孝經道義,周瑜應守孝三年,於是婉拒高官爵位,轉任故鄉廬江郡居巢縣令,並將愛妻遷葬湖畔,以全忠孝,可失去至親至愛之痛,絕非一時可解。今日摯友孫策到訪,算得上是半載以來唯一令他略感慰藉之事了。

周瑜嘴角漫起一絲淺笑,彎身拾起槳棹,駕船向岸邊駛去。

居巢縣城,東市西市熱鬧非凡。正值三月初三上巳節,柔條紛冉冉,男女老少減去厚重的冬裝,換上明麗春服,比肩繼踵趕廟會。雖為東南小縣,卻不失爛漫天然。農人挑著條擔,擔著方摘的含露海棠,不過片刻便被街市上的姑娘婆婦搶購一光。

街市上笑語盈盈,暗香浮動,忽然間,道路盡頭傳來一陣隱隱的馬蹄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匹毛色油亮的大宛駒馱著一銀槍少年橫衝直闖,向人群疾馳而來。

這少年正是來居巢找周瑜的孫策,他顯然沒曾想到廟會竟有這麼多人,想要勒馬卻為時已晚,人群熙熙攘攘,閃避不及。眼見駿馬就要撞上遊走的人群,孫策急中生智,全力拉緊韁繩,向旁側一轉,大宛馬騏驥一躍,踩上了路旁的菜攤子。馬兒受了驚,順著綿亘的薄木質菜攤一路跳躍向前,踏翻了竹筐踢撒了醴漿,搞得孫策很是狼狽。

趕廟會的百姓們毫不躲閃,湧上前來,仰頭看著御馬如蹈舞的孫策,拊掌大笑。有姑娘認出孫策裝扮,高聲嚷道:「孫郎!他是吳郡江都的孫郎!」

這簡簡單單一聲「郎」,正是對外貌出眾青年男子的稱呼,絕非尋常人可承受。孫策生得俊朗不凡,又禮賢下士,年紀輕輕便頗有名望,故而吳郡男女老少皆愛稱他為「孫郎」。孫策每每出行,必駕著他父親孫堅留下的大宛馬,背著十二鋒銀槍戟,長此以往,這兩樣物件就成了他的標誌。

孫策未沒想到初到居巢,已經有人將他認出,還是在此情此景下,笑得尷尬又得意。大宛駒通曉人性,此時卻一點面子也不給孫策,前蹄踏空,一下將他甩下了馬背。孫策武藝高超,又當著眾多看客,自是不肯乖乖落地,他回身一掃,想要勾住菜案,卻不知菜案如此不堪重負,支離破碎,孫策心下暗暗嘟囔幾聲,只好擺好姿勢,老老實實摔在了黃土地上。

受驚的大宛駒兀自向前奔跑,菜案上飛起的春韭如雨打沙灘,簌簌落滿孫策全身,他顧不上渾身吃痛,抬起手臂,擋著通紅的俊臉,不知該如何收這尷尬的場。

未曾想到今年的上巳節有如此好戲,百姓們哄然大笑,湧上前將孫策團團圍住。正當此時,一悅耳的男聲從後傳來:「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我居巢撒野?」

聽出來人正是周瑜,孫策釋然一笑,舒舒服服閉了眼。數年未見,兒時的默契仍在,想來他今日所求之事,周瑜應當不會拒絕罷。

三面青山一面湖,自柳堤乘船去處,搖漿百餘下,順流漂至湖東桃花最繁密處,臨岸有一方老宅。青石宅院,屋瓦白牆,銅環惹翠,正是周瑜的住處。

雖是三進院落,卻只有老婦與小童兩人侍候。老宅前庭種著幾棵稀疏的牡丹,此地土壤貧瘠,不宜種植此花,周瑜費心照料,卻只開出了斑駁的幾小朵,在朦朧煙雨中顯得楚楚可憐。

堂屋內,窗明案凈,暖爐熏香。孫策洗罷澡,換上乾淨衣袍,上前對周瑜道:「公瑾,沒想到多年未見,我穿著你的衣衫,還是如此合身。你也不早點來接我,害我淋了一身韭菜,現下還有味兒呢。」

周瑜見孫策趾高氣揚在堂屋內來回兜圈,如幼時一般,毫無嫌隙,心中一暖,嘴上卻只問:「不請自來,怕是又有什麼爛攤子要我陪你接罷?」

孫策斜倚坐下,笑得狡黠又喜慶:「難怪連我母親都說,你是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不過這事倒真算不得什麼爛攤子:我打算去壽春找袁術,討回我父親的軍隊,你跟我一起去罷。」

一彎曲水自巢湖引向老宅,再引入堂屋。周瑜用竹舀取水,邊烹茶邊回道:「你先別心急,我多年暗查,終於找到一個人,曾在你父親軍中效過力……」

「哦?是何人?是否有我殺父仇人的線索?」孫策不等周瑜說完,就坐正了身子,一臉警覺。

談笑間,一位體貌魁梧,滿頭灰發,鼻直口方的男子駕車而來,行至老宅門口,將車馬交予小童,徑直走入庭院,高聲喊道:「公瑾老弟!」

周瑜起身招呼道:「快快請進!伯符,這位是我的好友,臨淮人士,曾於我居巢百姓有倉米之恩。」

周瑜所言不假,居巢雖然遠離戰亂,卻因地勢原因耕地不足。中原戰火頻仍,米價飛升,遠在江南的居巢備受其害,去年寒冬縣裡有半數縣民無米糧越冬。此人是官宦之後,家中又有人經商,家底殷實。生逢亂世,這位仁兄見百姓可憐,不治家產,反而賣地買糧,周濟貧民,一時間名聲在外。與周瑜相識后,他二話不說就將家中兩倉米糧中的一倉共三千斛相贈。縣府開倉賑災,居巢百姓才得以安度嚴冬。

那人走進堂屋,未落座,而是湊上前盯著孫策看了許久,贊道:「到底是老將軍的種,長得真是不賴!」

此人說話直爽,神態頑劣,似是個性情中人。見其滿頭花發,孫策拱手問:「晚生有禮,不知這位叔伯如何稱呼?」

周瑜沏茶的手一抖,啞然失笑:「魯兄不過大我三歲,於你只大兩歲,你怎麼喊人家叔伯?」

「少白頭,長得確實著急了幾分,也不怪少將軍如此稱呼。別看我滿頭灰發,喜歡我的姑娘可不比喜歡你們倆的少!」

三人大笑,孫策自悔失言,端起茶盞敬道:「是我唐突了。」

「少將軍不必客氣,魯某名肅字子敬,因為仰慕老將軍風華,投筆從戎,加入了老將軍麾下!想當年老將軍率十八路諸侯聯軍討伐董卓,激戰大谷關,身先士卒擊潰華雄,直搗洛陽城,何其風光!今日魯某能見到少將軍,可以算是平生無憾了……」

周瑜見魯肅說得口沫橫飛,手舞茶盞,好似折戟橫刀一般,心生敬佩,拱手道:「沒想到魯兄年紀輕輕,竟然參軍這麼早,曾隨孫伯父討伐董卓?」

魯肅即刻窘住,放下茶盞,撓頭回道:「魯某隻參加過峴山一戰,其他的也是道聽途說……五年前,魯某是偏將軍孫賁手下的牽馬小卒。老將軍遇害時,我與他相距不過三五丈遠。」

聽到談話轉入自己感興趣的正題,孫策忙問:「魯兄可曾看清家父遇害經過?」

魯肅呷了一口清茶,驀然壓低嗓音:「說來當真詭異得很……老將軍遇伏那一刻,峴山四面林間突然飛來千百飛鳥,從四面八方俯衝下來,將方丈之地糊得嚴嚴實實,鳴叫聲震天,故而多數人都未看清將軍是被何人所害。那飛鳥個個長翅鱗羽,當真嚇死個人,我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們驅散,那時候老將軍已經中箭,傷痕竟然是那奇怪的』卍』字形狀……魯某推測,殺害老將軍的,若非妖法,就是鳥人!」

鳥人?孫策聽了這話不由一怔,思緒更亂。那時他與周瑜只有十二三歲,瞞了母親偷偷去峴山尋父,因地勢原因只看到孫堅倒地瞬間。那一刻他五內俱焚,心神紊亂,根本沒有注意有何響動,現下回憶起來,好似確實曾聽見鳥鳴之聲,渺遠又模糊,難尋蹤跡。這模稜兩可又匪夷所思的線索,如無根之水,無從探究,孫策蹙著俊眉,神情里儘是難言的失落。腕上「卍」字傷痕,乃是他自己一筆一劃刻上,這五年來,他未有一日敢忘懷殺父之仇,可若要復仇,談何容易?

周瑜見孫策揩摸著腕上的「卍」字疤痕,就知道他心情欠佳,轉向魯肅道:「多謝子敬兄,說了半晌話,喝口茶潤潤嗓子罷。」

正在這是,一差役等不及通報,就踉踉蹌蹌衝進老宅,在堂屋外一拱手,高聲喊道:「縣令大人,城北山上忽然來了一起子山賊,打劫一隊車馬,刀光劍影的很是嚇人,還請大人過去看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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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錦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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