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入骨相思(一)

第十八章 入骨相思(一)

孫策與大喬趕至舒城陸府時,夜幕已深。孫策請陸遜轉達對陸康的謝意后,急匆匆帶大喬奔至廂房,果然看到周瑜昏迷在榻,氣息微弱,小喬坐在榻旁,不住啼哭。看到大喬,小喬起身衝上前來,痛哭不止:「姐姐……周公瑾他……」

孫策跨步走上前去,查看周瑜傷情:「這傷口……又是那鳥?」

小喬哽咽道:「我們行馬到夾谷時,又聽到那日巢湖邊的怪聲,還沒來得及跑,就見好幾十隻怪鳥飛來。他……為了保護我,才被傷成了這樣……」小喬說著說著,又嚎啕大哭起來。

孫策翻看周瑜身上傷痕,神色愈發凝重。大喬亦心急不已,追問小喬道:「可找郎中看過了?」

小喬來不及回話,忽聽昏迷中的周瑜蹙眉低喃:「婉兒……婉……」

坐在周瑜身側的孫策萬分驚詫,險從榻上滑落下來,他站起身,與大喬相視一眼,大喬亦神情怔怔,兩人不約而同看向小喬,滿面愕然。

小喬小臉兒上淚痕未乾,她顧不上理會那探尋的目光,急道:「周公瑾體內劇毒積沉,請遍舒城中的名醫,皆說治不得。若是這般拖延下去,不過兩三日,他便會毒發身亡……」

孫策重拳拍案,大步向外走去:「此地離居巢不遠,我即刻去請張仲景那老漢來!」

小喬搖頭道:「我下午已經托陸府的人去問過了,說是張神醫幾日前已經回了長沙,不知道要何時才能再回廬江來。」

孫策頹然扶額,咬牙道:「就算死我也要救公瑾!張仲景找不到還有華佗!橫豎一定要醫!」

正在這時,陸遜輕叩木門,拱手道:「打擾了,聽到這裡有些喧嘩,祖父不知何事,讓我來問。若有能幫得上的,但憑差遣。」

孫策心急如焚,說話不由沖了幾分:「小孩兒,你知道神醫華佗嗎?他現在可在廬江?」

陸遜哈哈一笑,小大人似地背著手:「華神醫確實曾在廬江求藥行醫,但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孫公子竟連這也不知道?」

眼前這十一二歲的小屁孩竟敢鄙視自己,孫策不由氣不打一處來:「那你來這有什麼用,什麼忙都幫不上。去去去,一邊玩兒去。」

小喬好似突然想到了什麼,瘋了般拽過大喬手中的包袱,顫手翻出一隻小小的瓷瓶,遞給陸遜道:「勞煩你去幫我尋廬江最好的郎中來,讓他看看,能不能照著這個再給我配一服一模一樣的葯來。」

陸遜打開瓷瓶,只見內里空空如也,一粒藥丸也沒有,不由滿面疑惑:「姑娘是不是瘋了?這裡什麼也沒有啊?」

小喬上前一把薅住陸遜的衣襟,急道:「我知道這藥用完了,勞煩你找大夫聞一聞。但凡藥材皆有氣味,只要是有經驗的郎中,定能聞出裡面的成分。」

「懂了,我這就去」,陸遜正正衣襟,悻悻而去,嘴裡嘟囔道:「這哪是來做客,簡直比主人還厲害嘛……」

三更天,漏斷人靜,孫策獨自立在陸府迴廊下,望著周瑜房中微弱的火光發怔。

大喬不知何時走上前來,將玄紅色披風輕輕披在孫策身上。孫策順勢捉住大喬的手,低問道:「公瑾怎麼樣了?」

「陸公子按照婉兒所說,找了七八個郎中,挨個聞那個藥瓶子,讓他們一起斟酌對應的藥方,想來周公子很快就會有救了。」

孫策未再多言,只是將大喬拉至身前,緊緊抱住。不同於往常的霸道無禮,今夜的孫策竟在微微顫抖。大喬知曉他擔憂周瑜,勸慰道:「周公子平日與人為善,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的。」

孫策沉默半晌,輕聲嘆道:「十年前,父親征戰在外,我們母子四人初到廬江無處容身,是公瑾讓出了家中老宅,為我們遮風避雨;五年前,父親不明慘死,我悲痛萬分,不知今後該如何是好,又是公瑾,助我料理善後,還勸我勤修武藝,與我一道研習兵法。我與他,雖無血緣,卻比骨肉至親還親……」

「你們相交十餘載,一心為著彼此,自然是萬分投契。不過話說回來,我從未見過婉兒如此專註,雖時常急得大哭,卻耐著性子逐一回答那些郎中的提問。我這做姐姐的真是失職,竟不知她已經鍾情周公子到如此地步……」

正當此時,廂房房門忽然大開,陸遜送幾名郎中走出,孫策與大喬趕忙迎上前去:「怎麼樣?能把葯配出來嗎?」

陸遜拱手回道:「幾名郎中聞了許久,都寫了方子出來,用哪幾位葯已經可以斷定,只是……」

「只是什麼,你倒是說啊!」孫策最討厭儒生講話慢慢吞吞,一把拉過陸遜,高聲質問。

這小喬與孫策倒像是親兄妹,動輒薅人衣襟,氣勢懾人。想必周瑜對於他們皆是萬般重要,陸遜不慍不鬧,回道:「只是各味藥材用量配比,竟有二十幾種方法。周大人已是命懸一線,再經不起試藥折騰了。」

孫策無力地鬆開陸遜的衣襟,跨步向房中走去。卧榻上,周瑜仍是那般虛弱,灌玉般的面龐上血色全無,他合目卧著,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鼻樑筆挺,氣息愈發微弱。孫策再耐不住,語帶幾分哽咽:「公瑾……」

小喬坐在木案旁,對房內僅剩的那名郎中道:「大夫,我們就按照先前之言,由你負責配藥,我來試藥罷。」

大喬聞言,又驚又怒:「婉兒瞎說什麼,怎麼能這麼胡來,肯定還……」

「這不是胡來」,小喬甚少反駁大喬,此時卻徑直打斷了她的話,「上次巢湖遇襲后,我身上殘毒未消,只要在我身上試試,便會知道,哪種才是解藥。姐姐放心,我每次只試一點,隔半個時辰試一次,斷然不會有事的。」

大喬仍不同意:「是葯三分毒,哪裡是開玩笑的?解毒之法,無外乎以毒攻毒,這二十餘種解藥試下來,你……」

「姐姐,如果此時躺在那裡的人是孫伯符,你又會如何?你會置之不理,眼睜睜看他斷氣嗎!」

聽到小喬提起自己,孫策長嘆一聲,卻未插話,他雙手合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張仲景那老漢,平時煩得要死,要找他的時候卻找不到;華佗行蹤不定,好游名山,亦是難以指望。難道眼下真的只有讓小喬試藥這唯一之法嗎?

一個不小心,他們二人便會保命不住。孫策只恨自己空餘一身武藝,卻毫無救人之力。

晚風破窗吹來,涼意滲人,榻上周瑜卻昏然無覺,孫策的呼喚,大喬與小喬的齟齬,周瑜一句也聽不見。靈識從未這般模糊,卻又陡然清晰,恍惚間仿若回到了兩年前,十六歲的周瑜遵照父命,從江東趕回洛陽。他擔心父親身體有恙,快馬加鞭,一路疾馳,回到府中卻只聽說,父親為他訂了親,讓他迎娶當朝司徒王允的嫡女為妻。

周瑜本正與孫策四處遊歷,縱情山水,現下猛然被叫回,還要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為妻,即便孝順至極,也不由有幾分不悅。

還記得那是暮春三月的午後,滿城煙雨蒙蒙,周瑜帶著家中小廝策馬往城中官家花園趕去。

牡丹盡數盛開,在朦朧煙雨間,嬌嬈嫵媚,甚是動人。周瑜遊歷花叢間,卻顯得有些不走心,他低聲問身側小廝:「你說王家小姐會來此賞花,消息準確嗎?」

小廝笑得見牙不見眼:「公子放心,我打聽的事,斷然不會有差池。」

說話間,一輛馬車從遠處駛來,緩緩停住。三四名丫鬟婆婦攙著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女走下車來。

小廝激動地扯了扯周瑜的衣袖:「公子,這是王府的馬車,這位小姐應當就是王司徒的女兒了。」

周瑜抬眼望去,只見那少女生得甚是瘦弱,模樣清純,眼波溫柔動人。周瑜還未說什麼,便聽身側小廝蹙眉嘆道:「倒也算是個美人,只是有些配不上我們家公子……」

看花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少女隨著家丁一道,順著青石小道旖旎而行。杏花細雨打在身上,沾衣欲濕,少女輕輕攏長發,纖聲細語制止不遠處幾個攀折花枝的孩子:「莫要摘它呀,若是摘了,別人就看不到了。」

幾個小男孩看到有人制止,扮個鬼臉兒,起身跑沒了影,只剩下個四五歲的丫頭,笨手笨腳費了好大的勁,才從花圃上爬下。見小夥伴們丟下自己跑了,小丫頭趕忙欲追,卻啪地一聲摔倒在地,大聲哭了起來。

此處是官家花圃,折花乃是重罪,眼見這丫頭的哭聲要將看守招來,少女撥開家丁,上前抱起那小丫頭,輕聲哄道:「別怕了,以後莫要亂摘花就好了啊,若是有人怪罪,你的爹娘可要遭殃了呢。」

這小丫頭身上儘是泥水,染髒了少女的襦裙,少女卻毫無嫌惡之色,從懷中掏出絹帕,為那小丫頭拭淚,而後將她交予身側婆婦:「送她出去罷,別讓人為難她。」

看慣了官宦小姐驕橫無禮,周瑜的心不由驀然軟了一瞬。正當此時,忽有人上前一拍他的肩背:「周公瑾,真的是你!前幾日聽說你回來,我還想去府上尋你呢!」

此人是周瑜幼時私塾同窗,在此相見自是喜事,可周瑜卻有些窘迫。果然,王家一行人聽到這高呼聲,皆回過頭來。少女一回眸,恰與周瑜對視,身側丫鬟低聲揶揄道:「小姐,趕巧了,這位周公子,好似就是司徒大人為你定的親……」

常聽人說洛陽令周異之子俊逸非凡,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與他定親,更未想過,今日會在此地相遇。少女的小臉兒紅到了耳朵根,垂眸一笑,如芙蓉出水,清麗動人。

周瑜看她如此嬌羞可人,語調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在下周公瑾,幸會……」

若是時光能永遠停留在初遇那日,該有多好。可同樣的暮春三月,物是人非,轉眼已過去整整兩年。即便深陷昏迷,心依然會痛,周瑜顫聲低喃,聲音越來越小:「婉兒……」

燭火暝暝,案上擺著二十餘只葯碗,小喬調息凝神,拿起一隻,放在嘴邊欲飲。大喬一把按住她的小手,央求道:「總還有別的法子……」

小喬一把推開大喬的手,仰頭將碗中湯藥一飲而盡:「即便死,我也要救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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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錦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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