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遠山芙蕖(一)

第二章 遠山芙蕖(一)

碧雲出岫,欲遮殘陽,霧靄流嵐從林間四溢漫出,天色緩緩轉為青黑,空氣中彌散著濕甜的氣息,似有大雨將至。

孫策與周瑜趕回馬車處,佳人即刻迎上,躬身一揖道:「今日若非二位公子搭救,小女子怕是難保清白,請受我一拜。」

方才隔岸觀花,只覺佳人娉婷裊娜,清麗淡雅如芙蕖。而今相距咫尺,芷蘭香幽,冰肌凝脂晃得孫策頭皮發麻緊張不已,心中暗恨為何自己染上滿身韭菜味,佳人近在眼前,他卻只能後撤半步,將周瑜牢牢擋在身後,彎身回禮:「姑娘不必客氣,我這兄弟正是居巢的縣令,本該保護一方安寧,令你受驚實在不該。」

孫策不知道,周瑜的心思根本沒放在這傾國佳人身上,而是緊緊盯著她身側的少年。方才打鬥之間,鳥鳴聲四起,令周瑜想起魯肅說起的孫堅中伏的情景。可眼前這孩子不過十一二歲,定然不會是殺害孫堅的兇手,這一切究竟是巧合還是確有瓜葛,著實耐人尋味。那少年見周瑜望向自己,神情一怔,側身偏向了一邊。

周瑜來不及細想,又聽孫策問道:「敢問姑娘閨名?為何經過此地?」

「小女子姓喬,小字瑩,正要乘車去袁將軍軍營尋親……」

聽到「袁將軍」三字,周瑜與孫策相視一眼,即刻明白她所指正是「四世三公」袁家的嫡次子,時任后將軍的袁術。袁氏兄弟與孫策、周瑜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周瑜不由更警惕幾分:「敢問令尊大人名諱?」

「家尊是袁將軍麾下大將軍喬茹。」

因避忌父親名諱,她刻意將「喬蕤」讀作「喬茹」,可孫策與周瑜還是瞬間反應過來。孫策拱手道:「原來是名震江左的美人兒大喬姑娘,在下江都孫策,久仰姑娘芳名。不怕姑娘笑話,我今年方及弱冠,還未定親,先前曾有人跟家母提起姑娘……」

孫策竟然將話頭突轉到了這風月事上來,周瑜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嘴。恰巧那紫衣少年開了口,啐道:「涎皮賴臉。」

大喬嬌花般的小臉兒紅透,垂眸對身側人道:「小喬,莫要對恩公無禮。」

山中淅淅瀝瀝下起了春雨,聽得大喬喚那少年「小喬」,周瑜異常驚詫,原來這紫衣少年竟是女扮男裝!方才那樣的身手,成年男子尚且不能,更莫說一個十一二歲的姑娘了。不同於大喬的溫婉恬然,小喬年紀小小卻警惕性極高,薄唇緊抿,眉黛輕蹙,難怪方才周瑜那般端詳會令她不自在。

更震驚的則是孫策,他將目光從大喬身上移開,上下打量著小喬,只見她身形瘦弱,形容尚小,唯有一雙大眼睛,靈動婉轉,令人見之不忘。孫策笑道:「都說江南二喬國色,可我看這小喬姑娘小小的人兒,又瘦又弱,扁骨平腮,還沒三塊豆腐高,算不得什麼美……」

孫策話未說完,忽見小喬寬袖一甩,一塊飛石乍然拋出,直衝孫策而來。孫策兜手一轉,攜雨裹沙,竟牢牢接住了飛礫:「你這孩子,莫要亂出手,打壞了恩人,仔細你姐姐心疼。」

抬手一瞬,孫策手腕上那「卍」字疤痕暴露於光天化日下,小喬一眼瞥見,即刻收了手,愣在原地半晌未動。

周瑜將小喬的神態盡收眼底,心中默默有了幾分成算:「大喬姑娘,你們的車夫趁亂跑了,今夜看似將有大雨,不宜趕路,你們姐妹二人還是尋個地方安頓下,明日再做打算罷。」

「對對對」,孫策接腔道,「我這兄弟是居巢縣令,本就是袁將軍任命的官兒,與你父親算是同僚。先父亦是袁將軍手下,我們兩家也能算作故交了。兩位姑娘若不嫌棄,不妨到周縣令家中暫宿一夜,如何?」

大喬面露難色:「這……只怕不太合適罷。」

孫策還想再勸,卻聽小喬悄聲對大喬道:「姐姐,現下四處打仗,戰亂不休,十村八鄉都沒有驛站。我看這位縣令大人不像壞人,我們不妨借宿一宿,明日一早再趕路罷。」

語罷,小喬起身鑽進了馬車,大喬見此,只好彎身對孫策道:「那就勞煩兩位公子了。」

大喬與小喬登入車中,孫策關好廂門,與周瑜同坐前室駕車。車廂內,大喬見小喬垂首不語,低聲問:「妹妹是否答應得太乾脆了些?你素來不願意與陌生人糾纏,今日……」

小喬輕垂眉眼,笑道:「方才那登徒子覬覦姐姐美貌,回老巢包好傷口,只怕還會回來。車外這兩人雖然莽直,卻沒有那些人壞,如此可算是名正言順了吧?何況,我實在是有些冷了……」

大喬這才注意,小喬通身的紫袍已被雨水淋透,濕嗒嗒地黏在身上,她伸手一探,小人兒素玉般的額頭微微發熱:「難怪神色懨懨的,只怕是染了風寒,待下了車,想辦法給你請個郎中罷。」

小喬沒再答話,乖順地靠在大喬肩頭,沉沉睡去了。

颯颯冷風卷集飛雨,氣溫陡降至冰點,周瑜打馬的手依然有條不紊,愈是這樣的極端天氣,愈要小心謹慎,山路濕滑,若有閃失,便是萬劫不復。聽得一旁孫策噴嚏連天,周瑜關切道:「現下只有你我,不必逞英雄。你的手受傷了吧?那小丫頭甩出的石子力道真大,你倒大膽,竟然徒手接了。」

孫策攤開手,只見掌心一片血肉模糊:「這臭丫頭可真是,下手如此之狠,疼得我抓心撓肝又不敢表現出來!」

大雨傾盆,雨水順著俊俏的面頰緩緩淌落,周瑜低聲問:「你可別只貪看國色,那小喬姑娘招式凌厲,能召喚飛禽鳥獸,魯子敬說你父親遇險時……」

孫策做了個手勢,示意周瑜噤聲,賴笑道:「你當我傻?若非如此,我為何一力邀請她們去你家?」

黑雲翻墨,白雨跳珠,巢湖之水洶湧似錢塘潮。岸邊老宅里,老婦烹粥煮酒,小童則站在幾株牡丹旁,撐著油紙傘為花遮風擋雨。即便如此,殘花在風雨中備受摧殘,飄零殆盡,並非人力可以挽回。

魯肅仍未離去,坐在堂屋裡賞著雨景自斟自飲,三杯溫酒下肚,醺醺然飄飄如仙,愜意得想擊缶唱歌。

一行人冒雨趕回,才進院門,周瑜就高聲喚道:「周嬸,勞煩為兩位姑娘收拾間乾淨屋子,再熬一口熱薑湯來。」

周嬸應承一聲,不再多話。倒是魯肅聞聲走出堂屋,嘆道:「嚯!好生厲害,兩個人出去,竟帶了一串子人回來。」

大喬向周瑜孫策道了謝,扶著小喬隨周嬸去房中休息。待她們離去后,周瑜抬手一請,低聲道:「子敬兄,正好你還在,我有要事請教,我們堂屋說話。」

孫策明白周瑜的意思,神色肅然與魯肅並肩走進堂屋,周瑜則返身回到花叢旁。眼見雨勢越來越大,小童執傘的小手顫抖不已,周瑜接過油紙傘,屈身蹲下,撫著小童的小腦袋:「啞兒,花開花落是常理,不必為它們撐傘了……」

周嬸安頓好大小喬後走出客房,恰好看到這一幕,無奈嘆息:「這孩子……下午方下雨時,就跑到湖畔夫人的墓旁,為夫人撐傘。我找他回來后,他就一直站在這裡,怎麼勸也不聽。」

這一片小小的牡丹叢,是用周瑜結髮妻生前收集的牡丹種子種成。周瑜之妻在世時,對啞兒極其疼愛。啞兒雖然不會說話,甚至連她病逝都不能哭出聲,卻默默記在心中,用自己小小的身軀守護著她遺留下的一切。今日這牡丹被雨水摧殘,啞兒心裡一定萬分難受。

本以為心痛會隨著時間慢慢消弭,最終凝成一塊淡淡的血痕,誰知今日大雨中,心頭缺失的一角猛地傳來爆破似的痛感,周瑜強忍著心痛,啞聲對啞兒道:「後院房裡有兩隻牡丹花簪,若是你守得好,明年這時候,這裡還會開花的……」

啞兒雙眸一亮,好似周瑜對他說的不是牡丹花會再開,而是夫人會復活一般,他終於不再堅持,挪了早已僵硬的腳踵,快步向後院跑去。

孫策與魯肅在堂屋中閑聊聽雨,周瑜推門走入,笑道:「你們倆倒是會享受,煮茶聽雨,像兩位大爺一般,也不知道正事談了沒?」

孫策挪動軟席上前,問周瑜道:「那周嬸,可是小時候給我們做桂花糕的那個?真是歲月如梭,怎麼也老成這樣了。」

「父親離世后,我把家裡所有的家丁都遣散了,給了他們些許銀兩,讓他們回鄉置辦幾畝田產過活,總好過伺候人。可周嬸家世代在我們府上幫傭,現下只剩她自己,沒有一個親人。我問過她的意思,她不願離開周府,就從洛陽一路跟著我到了居巢。啞兒是周嬸幾年前在河邊撿的,生來不會說話,好在他天資聰穎,聽力極佳,倒也能幫我不少。不說這些了,這兩個姑娘的事,你有沒有問過子敬兄?」

魯肅接話道:「喬蕤算是袁術門下虎將,可五年前峴山一戰時,喬蕤跟著袁術躲在千里之外,如何能謀害老將軍呢?而且這喬蕤作戰多年,好幾次差點丟了命,算不上攻無不克。如果當真有這樣的絕招,為何平時作戰不用?況且他與你孫家無冤無仇,為什麼要煞費苦心害老將軍?」

孫策想了想,回道:「子敬兄說的沒錯,喬蕤沒有謀害我父親的動機。反倒是那黃祖,眼看就要腦袋搬家了,我父親一去,他受益最大,竟然苟活到現在……」

周瑜又問:「子敬兄,你人脈廣消息靈通,是否聽說過關於小喬姑娘的事?即便喬蕤不是謀害孫伯父的兇手,這鳥獸之術總該是個突破口。」

周嬸輕輕扣門,送上一盤香氣撲鼻的桂花糕,躬身退了下去。孫策嘆道:「這不就是我們小時候常吃的么?怎的現在還有桂花?周嬸費心了!」

清香四溢,魯肅顧不上回答周瑜的問題,下手捏了一塊糕點就往嘴裡送。方出鍋的桂花糕熱氣騰騰,燙得魯肅嗚嗚直叫,可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足足折騰了好一陣子,才咽了下去。從嗓子到腸胃一溜火辣辣,魯肅抓起周瑜遞來的茶盞,喝了滿滿一杯水,才終於能開口說話:「你們兩個真不夠義氣,也不提醒我,這東西這麼燙!」

孫策看著魯肅的窘態,大笑不止。周瑜含笑道:「一會兒我讓周嬸再備一份,你回府時帶走,慢慢品就是了。」

魯肅心滿意足不再糾結,繼續正題:「說起喬蕤家的小丫頭,我只知道她母親因生她而難產去世,從沒聽說過她拜在何人門下學什麼秘術啊。」

「那,大喬姑娘呢?」孫策神色滿是緊張,握盞的手不由有些僵硬。

魯肅細細一想,回道:「坊間多傳言她長得極美,其他的……」

「我是問你,可知道她定親了沒?」

周瑜指著孫策仍在滲血的手掌,笑道:「我說你看上人家姑娘,命也不要了,你還不承認?現下打聽人家定親了沒有做什麼?」

魯肅幫腔道:「想來少將軍是害臊了罷?這有什麼的,自古英雄愛美人,更何況是少將軍這般的人物?如果發愁無人作保,魯某願意為你保這個大媒!」

孫策揚起俊臉,一臉驕矜:「可別瞎說!這世上配得起我的女人太少,大喬姑且勉強算一個。若是將來她實在沒人要,我就勉為其難……」

孫策話還沒說完,忽然聽見有人叩門,大喬悅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周公子,孫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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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錦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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