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棍
朱爸沒有回家吃晚飯,打電話回來通知唐申明天晚上再來家裡吃一頓,有事和他說。
飯桌上,就呂婆婆、朱潔和唐申。
唐爸以前給朱媽做過手術,可心臟上動刀的,很少能痊癒恢復,術后第3年,朱媽病情複發,而這次唐爸也無能為力了。
呂婆婆往桌上端菜,朱潔幫忙拿筷子,唐申洗過手後去了趟衛生間,出來便坐上飯桌。
朱潔將3雙筷子分別放到碗邊,道:「去洗手。」
唐申:「洗什麼手?我剛不是洗過了?」
朱潔瞪去:「你又上了趟廁所!」
唐申:「這你就不懂了吧?剛才洗手是對我兄弟的尊重,現在不洗手是對我兄弟的信任。」
「你臟不臟啊,哪來那麼多歪理!」胖妹炸毛,可唐四兩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奶奶你看他!」胖妹氣不過,只能告狀。
呂婆婆端來魚湯,收走唐申面前的筷子,唐四兩老老實實跑去把爪子洗乾淨。
稍後,
「來,囡囡,多喝點。」呂婆婆給孫女舀上第二碗奶白色黑魚湯。
朱潔也是來者不拒,窈窕身材這種事情似乎於她如浮雲,唐申是眼見著這小跟班的飯量一步一步趕上他。
「四兩,你也再來一碗,抄魚出水我就回來了,到家還鮮活蹦跳的。」呂婆婆也給唐申碗里舀了一碗。
「誒,謝謝好婆。」
呂婆婆是桃花塢上一屆的居委會主任,退休后,不打麻將,不跳廣場舞,偏偏喜歡釣魚,一有空就提上漁具包和抄網,自己開車往石湖、太湖跑,最近甚至迷上了年輕人喜歡的路亞,魚竿在她手上甩起來,跟抽鞭子打人似的,隔三差五總能往家裡帶條大魚,或清蒸或燉湯,唐申也常沾光飽一頓口福。
今天飯桌上,朱潔幾次想開口提唐申不上學的事,都被呂婆婆用筷子敲了回去,唐申在一邊憋笑。
朱潔家也是平房,水鄉式的瓦片屋頂上修建了一個小平台,院牆上靠著兩架梯子,腿腳利索的呂婆婆有時會用梯子上房頂曬些東西。
吃完飯,朱潔有半個小時的看電視消食時間,之後就得寫作業了,中考對她來說壓力不小……
唐申拿著朱潔送他的胖墩小葫蘆在手上盤玩,葫蘆飄散出一股本身自帶的天然奶味香氣。
吃完飯,憋了一肚子話的胖妹再次提起了上學的事,見唐申專心用手指搓捻葫蘆,朱潔不滿道:「不就是包漿嗎!」
趁唐申不注意,她搶過葫蘆,往胖臉上蹭去,把小葫蘆蹭得油光鋥亮,遞還:「吶,這不就有包漿了嗎?」
唐申:「……」
小葫蘆被胖妹蹭了臉油,在燈光下有些閃亮,可這並不是包漿,馬未都說過,包漿其實是一層氧化膜,蹭油根本沒用,當時看著油光鋥亮,沒多久就全揮發了,想形成天然包漿,必須靠時間慢慢氧化。
唐申有一雙相對適合盤玩文玩的干手,雖然盤玩進度比汗手慢,但盤出來的效果卻是最好的。他那串地攤通貨的小核桃手串,如果換個大汗手來盤,很難盤成現在的棗紅瑪瑙色,所以才值那幾百塊錢。
不過大汗手也有好處,玩金剛菩提、核桃一類,上色速度最快,就是想盤成所有文玩狗夢想中,讓人垂涎欲滴忍不住想要一口吞掉的牛津紅,一定得勤刷。
唐申拿回油光鋥亮的小葫蘆在手指里搓捻,滑膩順手許多,胖妹的臉油他並不介意,就是所有文玩都不能多上油,不然會發烏,變成黑乎乎的醬色。
朱潔第三次提及上學的事,唐申還是不搭話,呂婆婆洗好碗走出:「囡囡,差不多該去寫作業了,你四兩哥心裡有他的打算,不用你操心。」
胖妹撅嘴,一路跺腳回房,唐申朝呂婆婆點了下頭表示感謝,也起身回家。
回到家裡,唐申坐到紅木沙發上,電視沒開,左手捻著胖墩小葫蘆,一個人靜靜出神。
不知不覺40多分鐘過去,剛入手的小葫蘆畢竟手生,朱潔先前蹭上去的臉油早就沒了,葫蘆手感有些乾澀,唐申帶著點煩躁,以及手指酸楚,放下葫蘆,打了顆雞蛋給龍頭(葫蘆柄)裹上雞蛋清,用於保護龍頭,防止損壞斷裂,將葫蘆放在茶几上風乾,大約需要3、4天左右,而後拿起他習慣的小核桃手串。
玩了3年的小核桃手串彷彿已經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光憑手感就能分辨出滑過手指的是哪一顆核珠,盤熟的玩意到底不一樣,手感連帶著思緒也順滑起來。
核珠一顆顆從指間撥過,手串以如同時鐘指針穩定轉動,沒多久,唐申右手拿起手機,向胖妹發送消息,約好明天一早一起去學校。
朱潔很快回復:「好啊,明天我老時間喊你。」
轉天一大早,院門砰砰砰被敲響,唐申開門走出,隨手準備把門甩上,朱潔道:「你書包呢?」
唐申:「哦對,你等我一下。」
很快背著輕飄飄的書包出來,兩人走向附近公交車站。
來到學校,和班裡幾個相熟的同學打過招呼,唐申走向最後排,將課桌肚裡的遺留物品裝進書包。
桌肚裡的這些書本、試卷、練習本唐申本打算不要了,反正以後用不到,但想到這些東西就算當廢紙也能賣點錢,他背了書包過來全部裝走。
「稀客啊,來上課了?」前排男生放下書包:「最近的練習卷我都塞你課桌里了,嗯?你背著書包要去哪?」
唐申上前,拍著前排男生肩膀:「狗富貴,勿相忘!」
名叫陳喆的男生一臉莫名其妙,然後反應過來,罵道:「你特么才狗!」
唐申笑,沖他揮揮手:「走了,以後胖鶴聯繫。」
陳喆:「真走啊?」
唐申點了點頭,在班裡其他同學奇怪注視下背著書包走出教室。
辦公室里,班主任得知他要辦理退學,多次詢問唐申怎麼回事,並勸說他距離高考只剩不到100天,無論如何再堅持一下,可唐申態度堅決,加之已經成年,沒有監護人,最後還搬出「吃不起飯會餓死」的理由,班主任只能嘆一聲:「哎,以你的成績,可惜了……」
上午10點,一系列手續結束,校長簽字,唐申走出學校大門,回頭再看一眼起早貪黑,風來雨去盤了6年的校門,帶著些許不甘心道:「就差一點……」他前往附近車站。
說起來,唐申會入文玩這個坑,還是唐爸帶他進來的,所以唐爸自己當然也玩,而且比兒子玩得狠多了。
唐爸是個醫生,站手術台主刀的,收入自然不差,大約半年前,唐爸到學校參加家長會,聽完班主任對唐申學習成績的評價,以及未來合適大學的推薦,唐爸心裡一高興,玩了一次大手筆,用他20年的全部積蓄,請了一張「黃花梨木圈椅」回家。
唐爸的理由相當粗暴:既然班主任都說兒子穩上大學,還存錢幹嘛?勞資憋了這麼多年一樣沒買,好不容易把兒子養大成才了,不得弄件好的犒勞犒勞自己?
事實證明,兒子不能讓爹帶,早晚把娃給坑了,唐爸出事後,唐申只能對著家裡那張被棉布每日細心擦拭盤玩,從來不捨得坐的圈椅乾瞪眼。
話說回來,唐爸請圈椅回家的理由很粗暴,但這把黃花梨木圈椅今後的升值潛力未必比三環內的一套房差,甚至花些時間尋到合適買家,一套半都有可能。等唐申將來大學畢業再工作幾年,結婚時將圈椅出手,婚房、聘禮、車、房子裝修,一步到位,都不用唐申再按揭還貸。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唐爸早早開始謀划兒子繼學業之後的下一步人生。
無奈計劃趕不上變化,唐爸出事後,叔叔唐遠和嬸嬸顧玉橋當著全家親戚的面,極力向唐申推薦太湖邊那塊墓地怎麼怎麼好,風景如何秀美,風水又好,並大度表示唐申要是錢不夠,他們借!怎麼也得讓唐爸走後,在好地方享福。
全家親戚都看著,唐遠和顧玉橋等於將唐申頂到牆角,再者,唐申自己也想給老爸買塊好地方。
這樣的墓地自然不便宜,唐爸半年下來8萬積蓄,加上唐申自己存下買核桃的錢,又問叔叔家借了8萬,沒打借條,可親戚們當時都在場。
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即便是親叔侄。之後顧玉橋多次表示今後唐申的用度,包括大學期間花費都他們來承擔,錢不急著還。
唐申本還感動落難時好在有親戚幫襯,家裡鑰匙都給了他們一把,可喪禮結束后的一天,看到叔叔唐遠坐上那張老爸當寶貝伺候的圈椅時,那愛不釋手的樣子,唐申起了疑,再想起向來市儈精細的嬸嬸此時過分熱情、大度的態度,事出反常必有妖,細想過後,他恍然大悟,自己上套了。
夫妻倆要怎麼操作,唐申猜不到,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借他的8萬是魚餌,而老爸花20年積蓄請回家的圈椅就是他們想釣的大魚,這把椅子的價值能讓任何了解、懂行的人眼紅惦記。
加之投了8萬塊錢的重餌,市儈精細的嬸嬸這回是下了血本,他們對圈椅勢在必得。
眼下想解套的唯一辦法就是儘快還掉這8萬塊錢,想還錢,唐申就得去找工作,而要去工作,他只能「衝動」地選擇退學。
唐申的叔嬸沒有給他留後路,並且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趕盡殺絕。
他出了校門沒幾步,看到一輛眼熟本田從馬路對面拐彎,駛向學校方向,唐申立刻轉身隱進旁邊超市小賣部:「媽蛋,來的還真快。」
本田車裡,顧玉橋在副駕駛抱怨:「昨天說了讓你早點和我一起來學校,你又拖到現在!要是辰辰以後結婚買房的錢飛了,我跟你拚命!」
唐遠從紅綠燈拐彎過馬路:「我們公證處今天有個早會,我走不開有什麼辦法。再說你著什麼急,早來晚來不都一樣?」
顧玉橋:「一樣個屁,我昨天看四兩的樣子,他好像知道了。」
「我看是你想多了,就是個傻小孩,一樣上高三,辰辰早上襪子找不到都得喊你,四兩怎麼可能猜到。」
顧玉橋想想也對,自己家的孩子從小到大成績都不錯,不算笨的,找不見個襪子還只知道喊媽,同樣的年紀,那四兩沒道理精得跟猢猻一樣。
本田拐過馬路,駛向停車場,顧玉橋:「誒,你說四兩家那把椅子真值那麼多錢?」
唐遠手把方向盤,看著路況:「一把清代的黃花梨木圈椅都要60萬,他們家那把明代的,你說呢?」
顧玉橋一陣激動,隨後道:「可這錢我們究竟怎麼弄到手?」
唐遠等待停車場欄杆升起:「說了,這事不用你管。」
顧玉橋不滿:「怎麼弄你倒是說啊!這是以後辰辰買婚房的錢,我當媽的不管誰管?快說!別老吊著我胃口!」
唐遠抿嘴瞥她一眼,一邊尋找車位,一邊耐下心解釋道:「四兩沒跟我們打借條……」
顧玉橋插嘴:「這我早就知道,不然我也不會急著拖你來學校。」
唐申沒打借條,什麼時候還錢就由唐、顧夫妻倆說了算,借錢時,親戚都在場,唐申賴不掉的。而告到法院后,一般有兩種還錢途徑,一是唐申工作賺錢,每月分期還款,另一種就是拍賣唐申家裡資產用來還款,清了欠款,多出來的部分再返還給唐申。夫妻倆急吼吼來學校,就是想用他們唐申親屬的身份,阻止學校同意唐申退學,由他們來承擔唐申今後花費,以防他出去工作。
只要唐申還在上學,就沒有收入,這樣只剩拍賣這一條路,而唐申家裡也就那把圈椅的價值超過8萬元。
顧玉橋不知道的是這圈椅到底要怎麼拍,唐遠一直不肯說,擔心顧玉橋嘴碎給他惹麻煩,直到今天還是只告訴她個大概:「就是把明代的圈椅當作清代的價格拍,我們是債主,如果直接出60萬,按市場價購買,我們有優先權。」
顧玉橋:「可別人看不出來椅子是明代還是清代的嗎?」
唐遠不耐煩道:「你忘了我在哪上班?」
顧玉橋眨了眨眼,臉上泛起喜色:「誒,老唐,那你說我們不要椅子,四兩家的房子能不能……」
唐遠打斷:「房子別碰。」
「為什麼呀?桃花塢那麼好的地段,又是你們唐家祖宅,憑什麼只給老大,你不是唐家的人啊?」
唐遠沉下臉:「椅子我們可以拿走,房子你別去惦記。」
顧玉橋還是不依不饒嘀咕抱怨,唐遠停好車,開門走下,嘆了口氣,道:「那張椅子足夠辰辰以後結婚買房了,四兩那孩子我們再去做下他的思想工作,只要說通了,我們供他到大學畢業也不是什麼問題,到時候再告到法院我們也名正言順,畢竟8萬塊錢他欠了四年多,還要加上期間的學費生活費,親戚面上我們也說的過去。
可我們要是動了唐家祖宅,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那些親戚不是瞎子,他們跟唐申一起鬧起來,最後我們就算得到房子也得出原價買。」
顧玉橋這才閉嘴。
另一邊,隱在小賣部里的唐申等本田車開過後,走出,目送本田駛入停車場:「還好昨天早做決定,不然……這倆也是心夠狠的。」
好在該拿主意的時候唐申向來很光棍,其實也不難選,一道很簡單的計算題,一邊是醫大畢業的唐爸從醫20年積蓄,一邊是唐申自己上完4年大學再找工作。
傻子才放棄眼前,去選一個不確定的未來。世上幾乎人人都在做長遠打算,可那真的是長遠打算而非現在兜里沒錢的一種精神寄託?是活在當下,還是活在襠下?
至於椅子要不要出手轉讓,唐申想起老爸拿棉布擦盤圈椅時那寶貝的樣子……毫不猶豫決定賣掉!他重要,還是椅子重要,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考慮,就是一定不能著急出手摺了價,要賣當然得賣個好價錢。
而今後的路,他還真不信躺在老爸20年的老本上還能餓死,這要餓死了,他都沒臉下去見唐家列祖列宗,一準被排隊嫌棄「我們唐家怎麼出了你這麼個蠢物。」
就是有一件事讓唐申有些懊惱,小核桃手串能幫他控制、穩定情緒,可畢竟「修為」差了點,露出了破綻,讓唐、顧兩人瞧出不對勁,他昨天要是能不動聲色,他的極品叔嬸今天也不會急吼吼來學校。
「我是一個莫得感情的騙子。」唐四兩心道,是自省,也是告誡。
「不過也好,就趁這機會把麻煩一併解決了,是他們先動的手。」公交車到站,唐申上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