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風中的少年
蠻荒域中的四季極為誇張,春日巨樹林立,夏時沙丘連綿,深秋肅殺漫天。
而冬季,這裡則是萬里寒川。
雪花紛紛揚揚的從銀灰色的天空上飄落下來,四周彷彿都拉起了白色的帷帳,大地白雪皚皚,蒼茫一片。
遠處的山川上幾顆光禿禿的楊樹用粗壯的樹枝將它們接住,形成一個小小的雪堆,枯槁的樹皮上滿是被凍裂的傷痕。
這時,一道銀色的匹練,破風雪而來,速度快到了極致。
直指那山腳下的那個小山洞。
那匹練來到山洞前,眼看就要一頭撞在崖壁上時,卻生生停下了腳步,粗重的喘息著,口中的霧氣還未消散便化而為霜,凝固在了嘴邊的白毛上。
雙眼盯著幽暗的洞口,發出了一聲凄厲的狼嚎。
這是一匹妖獸雪狼,殘忍嗜血,性情兇悍,但更令人恐懼的,還是它那天生的速度,令無數人聞風喪膽。
此刻,它後肢微曲,隨時可以爆發出最兇猛的一擊。那雙充滿血絲的眸子里泛著淡淡的戒備,或者說是忌憚的神色。
究竟是什麼,竟讓它如此戒備?
寒風呼嘯而過,吹起洞前獸皮帘子一角,洞內隱約的響起聲微弱的嘆息。
一隻白皙的手,將帘子掀起。
雪狼身後的腳印被雪花蓋住,漫天的風雪在這一刻似乎都大了幾分。
此刻,它全身緊繃,眼中的戒備盡數化成刻骨的仇恨。
一個人出現在了它的面前,他模樣清秀,肌膚白皙,一點不像是在這種鬼地方生活了十二年的少年。
即使在寒風凌冽的季節,他依然只穿著一件獸皮背心,一條破爛的獸皮褲子,赤著胳膊和雙腳。
他的眉眼間還有一絲稚意猶存,但目光中卻透露著令人無法直視的鋒利。
就像是地平線那邊的某座山巔上,那條臭龍的獠牙。
少年啃了口手中的鹿肉,淡淡的瞥了眼比自己還高一倍的雪狼,神情頗為無奈。
若問他雪狼最可怕的地方是哪,如果他會說話,一定會告訴你:「這畜生睚眥必報,最是煩人。」
雪狼看著那塊鹿肉,眼中的戾氣更勝幾分。
前幾日它餓了三天三夜飢腸轆轆,終於叫它獵到了一頭肥碩的雄鹿。
然而正當它要飽餐一頓的時候,這個奇怪的生物卻突然出現,搶走了它的食物。
這怎能不叫它惱火?
但這幾天與少年之間的頻繁爭鬥,卻沒佔到一丁點便宜,反而被對方生生扯掉了兩把狼毛,高傲如雪狼,自然越發的想要吃掉他。
在它看來,若非自己已經連續幾天沒有進食,怎能被他討了好去?
今日它終於飽餐一頓,秉著有仇必報的高貴精神,稍作休息后便立即趕了過來,一心想要報復。
少年看著雪狼背上的斑駁的狼毛,想著昨天被他扯掉的兩把柔軟狼毛,開心的笑了起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在妖獸的世界中,露出尖牙便是示威,甚至是發起廝殺的前兆。
雪狼認為這是他在向自己發起挑戰,登時後足一蹬,化作一道流光,以最快的速度沖向了過去。只眨眼間便來到了少年身前。
他甚至看到雪狼的喉嚨,就連它嘴角旁的那一小塊冰霜也清晰可見,惡臭的氣味撲面而來。
少年眼中的輕佻消失了,只餘下深沉的戰意,精神高度集中,幾乎瞬間判斷出了雪狼的軌跡。
他雙腿微曲,隨後猛然用力,少年便騰空而起,半空中幾個漂亮的翻轉后穩穩落地,躲開了驚險的一擊。
雪狼撲了個空,再回頭時,有一個嬌小的拳頭在瞳孔中急速變大。
它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恐……
只聽「噗!」的一聲,彷彿巨石砸入雪堆發出的悶響,雪狼巨大的身軀倒飛了出去,狠狠的撞在陡峭的石壁上。
它搖晃著身體,甩了甩頭顱,這一拳的威力,竟讓它頭暈眼花,額頭處更是劇痛無比。
不待它站穩,少年再次飛起一腳,踢在它的腰間處。
豺狼虎豹這一類畜生最脆弱的地方就是它們的腰干處,只需一擊便能奪走它們的行動能力,甚至當場擊殺。
原本他有了雄鹿,足夠他吃上大半月的,他的洞又小,裝不下更多的吃食,所以和這頭雪狼間的戰鬥一直都是戲耍的成分居多。
但最近天氣越發惡劣,寒風刺骨,想著昨日那兩挫柔軟的狼毛,他決定擊殺這頭畜生取其皮毛保暖,以此躲避嚴寒。
雪狼一聲哀嚎,後肢頓時失去直覺,只能用兩個前肢支撐不倒,目光中流露出絕望和無盡的悔意。
它沒想到這奇怪生物居然這麼厲害,隨手一擊都有莫大的威力,難道這幾天只比他稍落下風的戰鬥都是做戲?
少年看著它哀求的眼神,見他腹間的微微隆起,知它已經懷了小狼。
它嘴角旁淌落的鮮血,如山間雪中驟然盛開的那些紅色花兒般,瑰麗妖艷。
於是,少年沉默了。
沉默許久后,他露出了絲笑容。
那是對即將獲得的溫暖的喜悅。
方才的沉默並非是內心掙扎,而是在思考多餘的狼肉是烤熟后晾曬起來,還是直接封入冰中?
他搬起一塊巨石,將雪狼的頸部砸斷。
雪狼到死也想不明白,這奇怪生物小小的身軀里,怎麼會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
在砸碎的石塊里,少年挑選出一個較為趁手的,鋒利的碎茬讓他很是滿意。
片刻后,一張完成的狼皮和被小山般的狼肉便出現在了雪地上。
少年拔下顆被蟲蛀出個小洞的狼牙,用根獸皮細繩穿成吊墜兒戴在頸間,開心的大笑了起來。
雪依舊在下,遠處山峰上的楊樹依舊枯槁,但粗壯的樹枝上的的雪堆卻簌簌落下。
一個人,更準確的說,應該是一位老者從樹枝上坐了起來。
老者身著白衣,一頭白髮和山羊鬍須比那地上的白雪還要白上幾分,以至於他躺在枝椏上睡著時,遠遠看去就像是個小雪堆般。
老者雙目清明,如清晨草葉間的露水,看著數十裡外的那名少年擊殺雪狼后剝皮剔骨的血腥一幕,眉頭微微皺起。
似乎覺得年輕人這般殘忍不太合適。
但當他看到少年露出笑容的那一刻,恍惚間如暖陽沐身,通體舒坦至極。
「真是老夫見過最純真的笑容。」老者盤起坐在枝椏上,捋須微笑道。
眼中,滿是慈祥。
少年並不知曉,這位老者已經跟了他三個月。
從深秋肅殺之氣消退之前,老者便發現了這個少年,大感驚奇。這等蠻荒領域,就連崩劫境修行者都不願輕易踏足其中。更何況是這個不懂修行的少年?
這是一片荒蕪之地,妖獸橫行,四季紊亂,天機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屏蔽。
所以此地雖然靈氣充沛,但也滋生了無數實力強大的妖獸,因此在無限廣闊的承天大陸上被列為禁地,也與人類世界隔離開來。
可少年非但自幼便生存在這蠻荒域中,似乎還活的不錯。
老者名叫郭明哲,是承天大陸長明宗的祖長老,修為蓋世,威震一方,入蠻荒域十二載,繪製蠻荒地域圖。
實則也在暗中尋找某個東西。
郭明哲看了看晦暗的天色,嘆息道:「十二年了,該回去了。」
隨後他看著遠處的少年,喃喃道:「至於這孩子倒也與我有緣……」
經過短暫的沉吟后,他拿定主意,身子憑空而起,竟借風勢扶搖而上,馭風雪疾行。
原本坐下的枯樹,寸寸斷裂,經冷風輕輕一吹崩碎成遍地碎渣。
……
……
少年清空一片白地,掀開洞邊被白雪蓋住的獸皮,取出裡面存著的乾柴就地取火。
他也曾吃過狼肉,滋味雖然不算好但勝在肉質緊湊,口感極佳。
尤其雪狼乃是妖獸而且品級不低,越是實力強大的妖獸,血肉間蘊含的靈氣就越是豐沛,食之可以溫養經脈充實丹田,於修行一道大有裨益。
傳聞中龍肉甚至可以起到洗經伐髓之妙用。
少年雖然不知道這其中的道理,但他能感覺到,妖獸的血肉可以讓自己的身體更加結實,抵禦嚴寒酷暑。
還能讓小腹內的那團氣流變得粗壯,彼時遊走全身通體舒坦,更有說不出的愜意。
狼腿在火中散發出烤肉特有的香氣,讓少年的精神為之一振。
肉質逐漸變得焦黃,流出的肉汁滴落在火上,發出「刺啦」的聲響,在他聽來,這無疑是世間最美好的聲音。
少年也不怕燙,直接徒手抓過狼腿,小臉上洋溢起幸福的微笑,雖剛吃過鹿肉,但依然擋不住烤肉的香氣。
就在這時,一陣的風雪掀起拂過他的臉頰,微微有些刺痛。
少年驚奇的抬頭看去,面色微異。
雖然蠻荒域的冬季寒風凌厲是常有的事,但這股風卻明顯不同,他為使火堆不會熄滅於是背風而坐,將風雪擋在背後。
怎麼會有寒風迎面而來?
只見一個與自己形態相仿,只是衣服更多,頭髮和下巴上的毛都是白色其它與自己都差不多的生物站在面前,目光慈祥,面帶笑意。
不知胯下那話,是否也生著白毛?
見對方看上去就像是春天才會出現的猴族中的老猴王一樣,有些老態。
他不禁想到,難道自己再經過幾十個冬季之後也是如此么?
老者微笑著的看著少年提著狼腿向自己緩緩走來,歪著脖子好奇的看著自己,目光頓時變得更加柔和而慈祥。
老者指了指他手上的狼腿,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他能否分些肉給自己吃。
少年晃了晃手上的腿肉,面帶詢問之色。
郭明哲笑著點點頭,以為他會折服於自己的慈祥與駕馭風雪的本領,乖乖獻出自己的食物。
但少年卻眼神一戾,早已攥緊的小拳頭昂足了勁兒,打向老者的小腹。
在承天大陸,他輩分極高,鮮有人敢向他出手。
入蠻荒域后那些妖獸懼怕他身上刻意散發出來的恐怖氣息,也都遠遠避開。極少有活膩歪了妖獸敢向他發起攻擊。
要說有,也只有那條龍了,但高傲卻懶散的它,只要不闖入它的地盤,才懶得去和這種人物交手。
但在自幼生活在這片弱肉強食之地的少年看來,這老頭子跟自己要狼肉吃,那就是擺明了是來搶食的。
妖獸因食而爭,少年與妖獸為伍,自然要打他。
郭明哲心高氣傲,見他敢和自己動手頓時鼻子都氣歪了,恨恨的說道:「你這黃齒小兒,不尊老愛幼就罷了,居然還敢動手?」
只見他伸出枯瘦修長的二指,看似隨意的輕輕一抓,便鉗住了少年的手腕。
少年頓時一驚,想要收回拳頭,但老者二指卻如鐵鑄,任他天生神力不能撼動分毫。
「吼!」少年面色猙獰,運起全身力氣想要掙脫老者的二指,換來的卻只有腕間的劇痛。
老者臉色微變,心道:「這娃娃有這等蠻力?」
看著他焦急的臉蛋,和逐漸變得驚恐的眼神,老者怒氣暫歇,竟突然覺得有些可愛,哈哈笑道:「你這小孩,知道老夫的厲害了吧?」
少年的眼神開始變得絕望,他平日里戲耍獵物時也會如此大笑,以此抒發心中的快感。
想不到如今他成為了獵物,而這個老傢伙變成了自己。
妖獸若是餓的急了,也會殘殺同類而食之。
少年以為老者也是找不到獵物才會現身在此,想著旁邊有剛剛烤好的狼肉,只希望他能網開一面,搶走狼肉放過自己。
一念至此,少年撿起因掙扎而落在地上的狼腿,遞了出去。
郭明哲也不嫌棄,接過狼腿說道:「那謝謝了。」
但手依然鉗著少年的手腕,拽著他到火堆旁坐下,靜靜地吃著狼腿。
少年不敢抬頭只能望向火堆,只見火光漸盛四周的溫度隨之升高。
他陡然一驚,這才發覺老者到來之後,寒風就如同春秋時林間的溪水遇到石塊那般,從其兩側流過,任憑寒風再凌厲,也不能近其身。
於是心中更加敬畏。
因為敬畏,於是驚恐,直至身軀微微顫抖。
郭明哲吃光狼腿后,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
少年歪著頭,犯了個白眼,以為他是似那些老猴子一樣喜歡低聲亂嚷。
他自幼與妖獸爭鬥,沒見過人,自然不通人語,但深知隨著四季更替,萬物興衰,除了那條臭龍,誰也避不開這個規律。
郭明哲見此狀,頓時醒悟過來,笑道:「你自幼生活在這裡,不通人語。也罷,我便來教教你罷。」
郭明哲右手鉗住少年的手腕,左手伸出一指,神情嚴肅,沉吟片刻后,點向少年的眉心。
這一指中蘊含著某種晦澀難通的至理,天地間的靈氣都隨之以某種頻率顫抖起來。
少年想起當年臭龍也是同樣對他伸出一指,頓時面露驚恐之色,想要躲閃,卻不論他怎麼扭頭,都避不開他這一指。
指尖點在他眉心上的一瞬,少年呆在原地,某些東西通過老者的指尖在他的精神識海里掀起巨大波瀾。
萬里之外的山巔上,有個巨大的身影睜開惺忪的眼睛,豎起的瞳孔裹挾著巨大的威壓,幾乎要破開虛空。方圓百里內的所有冬眠的的妖獸都被驚醒,匍匐在地,身體劇烈顫抖著。
但旋即它又閉上了雙眼,翻了個身,摟著無盡的金銀繼續打鼾。
「那小癟犢子死活干老子屁事?讓狗吃瞭然后拉出來都跟我沒關係。」它用晦澀的語調哼哼了一句,便沉沉的睡去。
……
……
郭明哲這一指,直指神魂深處,在少年的識海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這是與語言辭彙有關的知識,盡數通過這一指直接傳授給了他。
這項本領已然觸及到了天道的範疇,堪稱神通。
但他卻沒有發現,在那裡的更深處,還有著另一個烙印,散發著生生不息的靈氣,滋養他的肉身。
老者鬆開他的手腕,微笑道:「你聽得懂么?」
少年咽了口唾液,似乎還沒從剛才識海震蕩中醒悟過來,笨拙的答道:「聽……懂……了!」
「你叫什麼名字?」郭明哲問道,但隨後他就後悔這麼問,因為少年根本不可能有名字,但好在少年還不懂什麼是「蠢」,否則定會嘲笑他。
少年沉默了,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郭明哲知道,他是在領會那些知識,待他將其融會貫通便可對答自如了。
老者看向萬里寒川,旦見冷風呼嘯,吹過無盡荒蕪。
霎時間,寒風乍起行盡四野。
天地間的溫度驟然低了幾分。
遠處隱隱傳來了妖獸的嘯聲,震顫人心。
「從今天開始,你就叫……風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