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長安004
時辰到了,她應當進去陪李柔月,從仙樂宮一直到宮門外的朝陽門,都是由她將她攙扶出去的。
她轉過身,卻見李榮玉在背後道:「你知道,襄陽是替你嫁去突厥的吧?」
李清凰腳步一頓,平靜地回答:「我知道。」
是的,她全部都知道,可是她卻什麼都不能做,就算到謝珝面前去哭鬧哀求,謝珝也絕不會見她。襄陽公主不是第一個去和親的公主,也絕不是最後一個,為何國家大義卻是要用一個個鮮花般的生命去圓滿,為何國與國之間的紛爭要用她們的一生去維繫?
她攥緊了手指,疾步走進了仙樂宮的門檻,每當她走出一步,她的一顆心就慢慢地下沉,可她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真摯。
她站到了正梳妝的李柔月身後,慢慢地彎下腰去,和她一起對著銅鏡。有多少溫柔夜月里,她們頭挨著頭,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在不諳世事的年歲,甚至還一道想過那位駐馬而立,丰神俊朗的良人。
她笑道:「姐姐,你今日真好看。」
李柔月也笑,她的臉上毫無痛苦的神色,只是甜蜜地微笑,就好像她就是要嫁給那個她想象中的良人:「長羽才是最好看的。」她伸出手,輕輕地撫過她的鬢髮:「可是你也長大了,以後也要學著收斂一下性子,不要再這樣任性了,知道了么?」
一個喜歡橫衝直撞的人,又要如何學會埋葬所有情緒?
李清凰還是笑,笑容就像是一張最好的面具,緊緊貼在她的臉上:「我知道啦。」
她扶著李柔月緩步走向朝陽門。李柔月的嫁衣是親手繡的,衣擺上的鳳凰華羽長尾,沐浴於烈火之中,彷彿隨時就會躍然而出。她扶著自己的長姐,將要扶著她走向一個無法預知的前程,她彷彿已經看到遍地荊棘和眼淚,可她卻要親手將她領到那條沉鬱的路上。
眼見就快要到朝陽門了,李柔月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她長長的指甲掐在了她手腕上細嫩的皮肉上。她忽然轉頭笑道:「長羽,你怎麼能這麼傻呢?我騙了你整整十六年啊,可是你怎麼能這麼傻呢?」
李清凰默不作聲。
她就像是一團火焰,又像是初生牛犢,她能吸引飛蛾撲火,又有股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執拗。其實她一直都很羨慕她。李柔月暗自想到,可是再羨慕又有什麼用,她永遠也當不成她,若她是春日裡的太陽,她就只能成為涼夜中殘缺的下弦月。「你真是好傻啊,」李柔月還是笑,她微微彎起紅唇,笑得很諷刺,「你知道我的母妃是怎麼死的嗎?她是被你娘拖累死的,原來她還可以一直活下去,只要不捲入宮廷紛爭,她就能過著雖然不受皇帝寵幸但起碼還能壽終正寢的日子,可是她偏偏遇到了你娘,然後就像是一團垃圾一樣被你娘捨棄了。什麼收養我是看在過去的情分上?笑話!她根本就是良心不安,不知道在夢中會不會被那些被她害死的冤魂糾纏索命!」
「你以為我是真心對你好嗎?才不是,只要跟著你,還有什麼人敢欺負我?但凡有了好東西,我都能從你這裡分一半,我為什麼不假裝對你好一點呢?現在可好了,我終於要離開這裡,再也不用見到你,也不用再想方設法去利用你。」李柔月指尖用力,狠狠掐進了她的皮膚,「你現在不生氣嗎?不難過嗎?不過再是生氣再是難過也已經晚了,你以後可要學乖一點,不要再這樣輕易相信別人了,知道嗎?」
李清凰的眼眶突然紅了,眼淚堆積在眼睛里,她睜著眼睛,才沒讓裡面的淚水落下:「我知道……我知道你從前是想過利用我的,六歲那年,你替我誤食了那塊有毒梅花糕,也是想接近我。可是大姐姐,你除了想要過得好一點之外,可有做過那些傷害我的事嗎?」
李柔月強笑道:「利用還不夠嗎?你可真是個傻瓜!」她背過身去,絕然走向了朝陽門外,鮮紅的衣擺上拂動起來,上面的鳳凰恍如活了過來,振翅起舞,她閉上眼,咬牙道:「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見你,你不知道你這張臉跟你娘有多像啊。看見你,我就會想起你娘那張令人噁心的嘴臉。」
李清凰低著頭,望著腳下那一塊地,眼淚一滴一滴落下,洇濕了地面。
李柔月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她一個人站在朝陽門內,無聲地哭泣,只哭得眼睛紅腫,耳邊嗡嗡作響。所有經過的人看見她,紛紛低下了頭,只裝作沒看見。還是平陽公主找到了她,她嘆著氣:「真是個小孩子。」
李榮玉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她的臉,竟是把她的臉頰都擦紅了。她有點不耐煩地皺眉:「跟我來。」
「……什麼?」
「都說了跟我來,不要問這麼多!」李清凰不明所以地跟著李榮玉回到了平陽公主府。
她們一進門,就有一位錦衣俊美的少年郎君迎上前,躬身行禮:「公主。」
李榮玉揮一揮手,想要讓他走開,可是想了想,就又改變了主意。她把李清凰帶到了府上的湖中水榭,她是個會享樂的女人,在府中的湖裡建了一座湖心水榭,水榭中還有機關,只要一按,原來走過來的浮橋就會沉入水底,這座水榭就變成了水上孤島。
水榭附近的景色也頗有意趣,有水中卧梅,梅香鶴影,和曲曲折折的菡萏水道。春賞錦鯉,夏采荷葉,秋看紅楓,冬來映雪。
李榮玉讓人抬來了一壇府上酒師釀造的梅花釀,推到她面前:「喝!」
李清凰還是不明所以:「全喝了?」
「你喝得了那就全喝了。」李榮玉挑眉,「不過也別喝醉了,我最討厭有人在我的府上發酒瘋。」
「公主明明心疼妹妹,嘴上卻沒有一句好聽的話,倒是真稀奇。」一道疏朗的聲音傳來,只見一名穿著寬大僧袍的僧人從浮橋上走來,他衣袂飄飄,步履輕快,竟像是一步一步走在高山之端白雲深處般清雅出塵。等走到近處,那僧人的相貌就更見清晰,竟是一張十分英挺的面孔,再加上他身材高大,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壓迫感。
平陽公主見到此人,頓時喜笑顏開:「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這是漱石大師,他可是相國寺的得道高僧,這是我的妹妹清凰。」
「小僧見過安定公主。」漱石雙手合十,不卑不亢地行禮。
李清凰一聽是相國寺的高僧,忙回禮道:「大師。」
漱石看了看她,微笑道:「看公主的模樣,將來必定是繁花錦繡,何必為眼前所挫耿耿於懷呢?」
李榮玉咯咯笑道:「這話有趣,清凰本來就是公主,自然貴不可言,還何須你再說什麼繁花錦繡?那些繁花啊,錦緞啊,最多也就是錦上添花的一點添頭罷了。」
漱石但笑不語。
李榮玉看來是極為信服這位相國寺來的年輕高僧,時常都要找他討論佛法,一來一回,漱石就時常在公主府留宿。李清凰覺得他們的關係有點怪,可事關相國寺僧人的清譽,她也不敢去多想。李榮玉很快就叫來一個少年郎君為她倒酒,那位少年郎君生得劍眉修目,那一雙鳳眼微微斜睨過來的時候就顯得特別高貴冷艷。
她伸手摟住少年的窄腰,笑問:「你看他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