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為誰而爭?
三月的北京城,多少還留著點寒氣。()各衙門裡的堂廳里。火盆多半還沒歇。可讓楊博沒想到的是,歷來主張該用即用的蕭墨軒的尚書公房裡,竟是冷冰冰的,似乎比外頭的園子里還冷。
「大學士畢竟年輕力盛,還沒到五月,竟是連火盆也舍了,楊博當年領軍,也曾經卧雪趴冰,眼下卻是有些受不住了,剛才從子謙這兵部的門口過來,都有些喘了。」楊博和蕭墨軒近熟,說話自然多少也少了許多生分。
蕭墨軒此時並未坐在椅上,而是負手站在牆邊,見楊博進來,才轉身拱手相迎。
旁邊有人奉過茶水來,楊博拿起茶杯先在手心焐了一下,才舉到嘴邊喝了一口。房裡只有兩人,可竟是半晌無人開口。
「子謙……」
楊博剛想挑起話頭,卻看見蕭墨軒呵呵的笑了起來。
「蕭某畢竟是做學生的,為何我那老師要找學生說話,卻轉了這麼大一個圈子。還轉到了楊老您那。」
「那依子謙看?」楊博放下茶杯,看著蕭墨軒,目光炯炯,「依子謙說的也對,高閣老畢竟是子謙的老師,想走到一條道上總歸容易些,況且高閣老也說了,只要走了徐階,內閣次輔的位子,除子謙外不會舉薦第二人。」
「皇上對子謙的恩寵,朝廷內外都看在眼裡,再加上高閣老的舉薦,定是萬無一失。以未及而立之年而登次輔之位,自太祖開國以來,可是尚未有過。」楊博說到這裡,也禁不住興奮起來。眼下他和蕭家榮辱一體,蕭墨軒位高權重,對他自然也只有好處。
況且再說起來,楊博年紀做蕭墨軒的長輩足以,雖然蕭墨軒已是高居內閣,可楊博對他仍是有幾分惜才之心。
如果有可能,能眼看著這顆璀璨的星辰升上最高的天空,也是一件快事。
「次輔,呵呵。」蕭墨軒坐下身來,訕笑幾聲,「偏又不是首揆。」
楊博瞪大了眼睛看著蕭墨軒,蕭墨軒向來儒雅。甚少聽他說出這般心思的話來,倒讓楊博彷彿墜到雲里霧裡,有些不明就裡。
「內閣裡頭,蕭某的老師並非只有高老師一個。不才若是做了次輔,那不才的另外一位老師,該是何處?」蕭墨軒輕叩著黃梨木的桌沿。
「叔大?」楊博不禁皺了下眉頭。
內閣裡頭,張居正似乎一向看起來比以前的李春芳和現在的陳以勤還要來得低調。可若要說他真的一點野心也沒有,恐怕誰也不敢打這個包票。
若是張居正沒甚想法還好,如果張居正想法多些,未必不會嫉恨到蕭墨軒的頭上去。
想到這裡,楊博也不禁偷偷掐了自個一把,論起官場上的道行,自個要比蕭墨軒豐富的多,難道竟是想不到這一層上去。
高拱此舉,也可謂是一石二鳥。內閣裡頭和蕭墨軒走得最近的,其實也就是張居正了,兩人不但有師生之誼,更是有那似真似假的翁婿之情。若是兩人生隙,高拱居中調度不但少了許多擎肘,甚至還有機會拉攏其中一邊。
在朝廷里,張居正是孤黨。高拱若想大權獨攬,會拉著誰,壓著誰,已經呼之欲出。
楊博的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這其中的究竟奧妙,他並非沒有想過,只是這天大的利是放在眼前,況且高拱和張居正兩個又是實打實的師生,即使算計起來,在朝廷大部分人的眼裡,高拱,張居正和蕭墨軒三個聯成一氣操執權柄的可能倒是更大。
操執權柄,雖然說起來有那麼些不大動聽,但事實上歷朝歷代的權貴們,都是這麼乾的。君相相制,原本就是自古相傳的聖人之術。
再說了,內閣裡頭,蕭墨軒的年紀最小,偏又最得聖眷,高拱日後即使再跋扈,也不可能不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張居正和蕭墨軒之間的關係,更是微不可言。
想來想去,竟是漏算了高拱可能會拉過張居正壓制蕭墨軒一系的可能。這也並非就是不可能的事兒,大權在握的滋味,楊博也是深有體會,便是老子和兒子,在權柄的把握上也會生出間隙來,更何況師生。很多事情,往往也就壞在一個「貪」字上面。古往今來,莫不是如此。
「子謙和高閣老畢竟有師生之誼,想來無不可細說。」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楊博雖有些難堪,卻更是進退兩難。
興許……高拱也算是個豁達之人,日後也需要有個合適的人來接這首輔的位子,朝廷上下看來,若是給高拱來選,怕也是找不出比蕭墨軒更合適的人選來了。而楊博,一時間似乎也找不出更好的說辭來。
「呵呵,楊老您過慮了。」蕭墨軒淡然一笑。
「時候不同了……我只不過,想為我們多爭一些罷了。我畢竟只是一個人,說到底還只是一個普通人,只是想乘著他們還剛醒的時候,把我們自個也叫興,多爭上一些。至於能多爭上多少,只能儘力而為罷了。」
一語畢,蕭墨軒自顧著走到窗前,輕輕的一聲嘆息,落在楊博的耳中,卻像是敲在鼓上的中槌。
「為咱們多爭些?」老將楊博,慢慢伸出二指,在自個的膝蓋上輕扣了幾下。似乎有些懂了。可是似乎又絲毫不懂。
抬眼正對著著的,是一幅掛在牆上的皮繪,上面描著連綿不絕的山川河流。皮繪的一半隱藏在牆角的黑暗當中,倒顯的好似是無窮無盡一般。
那便是那幅和皇上掛在乾清宮裡一般無二的那幅《大明混一圖》了嗎?楊大尚書如是想。
全寧,韃靼東王庭所在。
全寧原屬北平行都,成祖出關征伐之時,曾駐營與此。後圖門受俺答所迫,遷韃靼左翼王庭至遼東義州邊外。
大明嘉靖四十二年,明庭准現今內閣大臣,大學士蕭墨軒所奏,與韃靼左翼議和。封圖門汗為王,歲賜銀餉。
因此一事為戰敗后所為,故而朝野之中,歷來有人深以為恥。
此時的全寧,雖已經沒有了當年明成祖駐邊的氣勢,幾堵土夯成的城牆,更有些破敗的模樣,可是因為享著每年明庭的餉銀和義州小開邊的利是,所以看起來倒也熱鬧。
只是全寧的熱鬧,相比起現今韃靼西王庭歸化的繁華,卻有些畸形的味道。
南方大明的商人很少前來全寧做生意,而義州的邊市,一直也是不溫不火。甚至有一些大族,偷偷的把牛羊和皮貨拿到歸化去買賣,以求能得個好價錢。
販賣那些從草原或者老林子里抓來的女真,確實是個好生意,可是這幾年來,那些女真是越抓越少。為了獲利,甚至還一些小的部落之間互相火併,把從對方那裡擒得的俘虜當作女真人賣給南方的漢國。
對於這些小部落之間互相火併的事兒,圖門也只向來嚴禁。可是漠北草原廣袤,常常縱馬跑上好幾天才能遇上一兩個部族聚集地,所以這些事情想完全禁止,也是不可能。
全寧的城牆上,幾面用南方的蜀錦做成的王旗,隨意的cha在土牆上。塞北風疾,每次有風吹過,都帶起一陣呼拉拉的響動。百來個哨探分佈在四周,倒也算是有模有樣。
一隊看起來像是有武裝護衛的商隊,徐徐的從東邊的草場邊現了出來。頓時城牆上就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那商隊看起來規模不小,光馬拉的大車就有二三十輛之多,這樣規模的商隊,整個全寧城一兩個月也難得看見一次。剛開春,草場上的新草剛剛長出來,四處散放的牛羊也不是很多,所以老遠的就被發現了。城牆上的哨探從殘缺的垛口上探出半個身子,一邊張望著。一邊朝四處叫喊著。
不過騷動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因為有一隊大約七八個人的游騎已經從城裡迎了上去。
商隊的領頭,是個大約三十多歲的漢子,紅黑的臉龐,寬闊的胸膛上披著一件水牛皮粗製的皮甲,粗粗的胳膊讓人毫不懷疑他可以空手擰斷一個人的脖子。
看見全寧城的游騎迎了出來,不但沒有現出絲毫驚慌的模樣,反是招呼著商隊里的人拿出一個個準備好的小包裹,憨笑著給迎來的遊騎兵們遞了上去,一看就是常年遊走在關外的老生伙。
包裹里除了有三四兩重的生絲白銀錠子,還有滿滿的一大包淮南產的鮮鹽。鮮鹽向來是草原上缺少的東西。也不知道南方的漢國是有意還是無意,義州的邊市裡也很少很買到上等的鮮鹽。許多全寧的貴族,不得不定期私下派人去歸化買上一批陝西產的青鹽來用。青鹽雖好,可吃起來總覺得比海鹽少了些鮮味,所以如果能弄到上等的淮南鮮鹽,那是最好不過了。
拿到包裹的韃靼遊騎兵們,小心的擰出一小撮鮮鹽放進嘴裡,頓時一股久違的咸鮮味從嘴裡漫了開來。不錯,確實是上等的淮南鮮鹽。
領頭的百夫長,滿臉堆笑,滿意的錘了錘領頭的漢子的肩膀,像是誇獎了幾句。而那漢子依然是一幅憨笑的樣子,一邊用蒙古語回著話,一邊從懷裡掏出文書遞了上去。
游騎百夫長接過看了幾眼,又遞了回去。隨後手一招呼,七八匹馬立刻甩開了蹄子,順著城牆跑了開來,消失的無影無蹤,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土牆上的韃靼哨探們嘆了口氣,互相張望一眼,嘴裡罵罵咧咧一番,又縮回了身子。這樣的好事,向來都是那些百夫長,十夫長的專利,他們這些普通的哨探是沾不上邊的。而更上頭的千夫長,就向來不屑於做這樣的事情了。
領頭的漢子仍然是一幅憨笑的模樣,站在那裡恭順的看著前來探查的游騎消失在土牆那頭,才鬆了口氣似的,束了束身上的皮甲,帶頭繼續向全寧城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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