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頭花
郁棠生無可戀地躺在床上,隔著屏風,聽著白面無須,胖乎乎、笑眯眯的御醫王柏對郁文道:「沒大礙!小姑娘家,從小精心養在閨房裡,突然跟你出來亂吃亂喝的,腸胃一時受不了。也不用開什麼葯了,斷食二日即可。以後這些辛辣的東西還是少吃。」
郁文後悔得不得了,躬身哈腰點頭稱是。
王柏還記得他們家,笑眯眯地問:「你們家太太的病可有了起色?老楊那人別看冷麵冷顏的,那是因為他醫術好,一力降十會。他開的方子應該不會有什麼錯的。」
上次雖然是他和楊斗星去給陳氏瞧的病,可開藥方的卻是楊斗星。
郁文忙道:「拙荊記著兩位的恩情呢!前幾天還去廟裡給兩位求了平安的。要不是您二位正值春秋,都想給立個長生牌啊!」
「哈哈哈!」王柏大笑,道:「我就不用了,楊斗星沽名釣譽的,最喜歡這些東西,你下回遇到他了,一定要告訴他,他面上不顯,心裡肯定很高興。」
文人相輕,同行互相拆台的也不少。
這話誰也不好接。
郁文支支吾吾地應酬了幾句,道:「您二位都是忙人,能再見一次都是福氣了,哪能經常見到。」
「那也不一定。」王柏笑道,「裴家大太太這些日子總是不好,楊斗星都快住在臨安了。你們有什麼事,大可直接去裴府求見。」
這一次,不也是裴家的帖子把他半夜三更招來的嗎?
郁家的人俱是一愣,隨即又有些高興。
有個這樣的名醫在身邊,有時候未必用得上,但心裡卻要踏實幾分。
郁文謝了又謝,把王柏哄高興了,這才把王柏送走,回來的時候,雖是初秋,額頭上也冒出汗來:「哎,這些名人,一個比一個不好打交道。」
郁遠忙給郁文倒了杯茶,又向佟二掌柜道謝。
佟二掌柜見這裡沒什麼事了,笑著告辭:「若還有什麼事就直接讓店裡的小二去前面的鋪子傳個話,大家鄉里鄉親的,出門在外理應多幫著點,您千萬別和我客氣。」
郁文和郁遠忙道謝,親自送了佟二掌柜出門,並道:「等過兩天我們家姑娘好一些了,我再去給裴三老爺道謝。」
這就不是佟二掌柜能做主的了。
他笑著應了,說了幾句「好好照顧家裡的孩子要緊」之類的話,回去歇了。
知道郁棠沒事,郁文和郁遠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郁遠更是打趣郁棠道:「讓你不知道收斂,現在知道克制了吧?」
郁棠有氣無力地躺在那裡看著郁遠。
郁遠又覺得她有點可憐,去倒了杯溫水要扶她起身喝水。
郁棠緊緊地閉了閉嘴,可憐兮兮地求著大堂兄:「我已經喝了兩壺水了,再喝下去,肚子都成水囊了。」
「活該!」郁文聽了笑道,「誰讓你不聽話的呢?」
郁棠大呼冤枉,道:「是我不聽話還是您沒有交代我。我哪裡知道那些東西那麼厲害。我回去了要跟姆媽說,說您帶我出來,也不管著我,讓我亂吃東西。」
「你敢!」郁文還真不願意讓陳氏著急,道,「你要是回去了敢跟你姆媽吭一聲,我以後去哪裡都不帶著你了。」
郁棠哼哼了兩聲表示不滿,然後和父親講條件:「那你回去了也不能說我在夜市上吃壞了肚子。」
郁文愕然。
郁遠大笑,道:「叔父,您上阿棠當了。她就不想讓您跟別人說她在夜市上吃壞了肚子的事。」
郁文呵呵笑了起來,點了點郁棠的額頭,道:「小機靈鬼,我和你大堂兄都守口如瓶,你滿意了吧?」
「這還差不多!」郁棠小聲嘀咕著,喝多了水又想上廁所了。
郁文和郁遠直笑,請了客棧的老闆娘幫著照顧郁棠,回了自己的房間。
折騰了大半夜,快天亮的時候郁棠才睡著,等她一覺醒來,是被餓醒的不說,郁文和郁遠還都不在了客棧。
老闆娘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面相敦厚老實,笑著給她端了溫水進來,道:「你喝點水。你爹和你兄長走的時候都反覆叮囑過我們了,不能給你吃的,只能喝溫水。你先忍一忍,明天就好了。」
郁棠覺得自己都快變成水囊了,肚子里全裝的水,動一動都在晃蕩,她阻攔了老闆娘的水,問老闆娘:「您知道我爹和阿兄去了哪裡嗎?」
「說是要出去逛逛。」老闆娘也不勉強她,笑著把溫水放在了她床邊的小杌上,「說你若是醒了,就在店裡休息。他們晚上就回來了。」
難道是去那個姓錢的師傅那裡?
郁棠不敢多問,怕被有心人看出什麼,和客棧的老闆娘寒暄了幾句,就佯裝打起哈欠來。
老闆娘一看,立刻起身告辭:「您先歇著,有什麼事直管叫我。」
郁棠謝過老闆娘,等老闆娘走後,她感覺更餓了,可惜不能吃東西。
她數著自己出門前母親背著父親悄悄放在她荷包里的碎銀子,覺得這次真的是虧大了。
父兄都不在,她又不好到處跑,自己把自己拘在客棧里發了半天的呆,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前世李家的那個牢籠似的——因為答應過李家會守節,她以孀居的規矩要求著自己,處處留意,處處小心。但她遵守了承諾,李家卻背信棄義……想到這些,那些被她壓到心底的不快就像潰了堤似的,洶湧噴出,止也止不住了。
她不想這樣呆在這裡。
她想出去走走。
或者是給自己找點事做。
前世,她是怎麼打發那些苦悶的日子的?
做頭花。
是的,做頭花。
做各式各樣的頭花。
她答應李家的時候把事情想得太簡單,覺得人生短短几十年,眨眼就過去了。若是能報答大伯父一家的恩情,他們兩家有一家能爬上岸去,她就是苦點累點又有什麼關係?等她真的開始守節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日子是真的很難熬。從天黑盼到天明,從天明盼到天黑。從朝霞滿天坐到夕陽西下。一個刻鐘,一個時辰,數著數兒過。她覺得日子沒辦法過下去了,非常地浮躁,做什麼事都做不好,也不喜歡做。養花、刺繡、制衣,都試過了,還是不行。
直到有一年端午節,李家那個叫白杏的小丫鬟悄悄送了朵棗紅色的漳絨頭花給她,還悄悄地對她道:「我知道您不能戴,可您可以留著沒事的時候拿出來看看。」
那是一朵很普通的頭花。
做成山茶花的樣子。
不過酒盅大小。
鐵絲做的花枝邊線都沒有纏好,露出些銹斑來。
粗糙得很。
擱她在娘家的時候,就是雙桃也不會買。
可就是這朵花,她時時拿出來看看。
那暗紅的棗色,帶著絨毛的花瓣,居然漸漸地撫平了她的煩躁。
她開始用絲線纏繞露出銹斑的花枝,用綠色的夏布給花做萼……後來,她開始給小丫鬟們做頭花。
杭綢的、絲絨的、織金的、粗布的、細布的……丁香花、玉簪花、茉莉花、牡丹花……酒盅大小的、蓋杯大小的、指甲蓋大小的……釘銅珠的、釘鎏銀珠的、釘琉璃珠的……到後來能以假亂真,在六月里做出玉蘭花掛在香樟樹上……
她大部分時間,都花費在做頭花上。
郁棠掩面。
自重生以來,她覺得自己就應該如新生一樣,把從前的種種都忘掉。
特別是在李府里養成的那些習慣。
她不僅沒有動過頭花,沒有去找李家的人報仇,她甚至連她死時的苦庵寺都沒有去看一眼。
可有些事,發生過就是發生過。刻在她的骨子裡,融到她的血液里。
她改不掉,忘不了。
郁棠想做一朵頭花。
小小的,粉紅色的,一瓣又一瓣,層層疊疊,山茶花式樣,歇一隻小甲蟲,綠豆大小,栩栩如生,趴在山茶花的花蕊上,戴在她的發間。
那是她前世自從李竣死後就再也沒有過的打扮。
郁棠此時就像乾渴的旅人,抵禦不了心裡的渴望。
她起身梳妝打扮。
看見銅鏡里的女子有雙燦若星子的眼睛,明亮得仿若能照亮整個夜空。
她慢慢地為自己插了一朵珠花,戴上了帷帽,起身去找老闆娘:「您這附近有賣銅絲絹布的嗎?我想做點頭花。」
老闆娘知道她是秀才家的閨女。可秀才家多的是需要女眷做針線才有吃穿嚼用的。她只是同情地看了郁棠一眼,就指了門外的一條小道:「從這裡出去遇到第一個十字路口向左拐,那一條巷子都賣頭花梳篦、帕子荷包的。」
不僅有這些東西賣,還有做這些東西的材料賣。
有收這些東西的店家,也有賣這些東西的客商。
老闆娘想著他們家和裴家熟,還叫了個小廝跟著她一道去:「幫著搬搬東西,指指路。」遇到登徒子,還可以威脅兩句或是喚人去幫忙。
郁棠謝了又謝,由那小廝領著出了門。
花了三兩銀子,半天的功夫,她買了一大堆銅絲線、鎏金鎏銀琉璃珠子還有一堆各式各樣零頭布回來。
喝了點水,她就坐在客房的窗欞前開始做頭花。
熟悉的工具、熟悉的材料、熟悉的顏色……郁棠的心平靜了下來,既感覺不到累,也感覺不到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