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跳還是不跳
天空陰雲密布,四野儘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海面。驚濤如怒,奔騰咆哮著交疊在一起,像是要掙脫海平面的束縛,直衝那灰暗的天際一般。
「快下雨了。」謝四爺壓了壓帽沿,雙手擺著船擼輕輕嘆道。
「多少年不出趟海,一出就碰到這麼個鬼天氣,真他娘的晦氣!」謝四爺正抱怨著,一個浪頭又拍了過來,撲濕了老頭兒半邊身子。
老頭兒旁邊一個俊朗的青年眼神渙散的望著陰暗起伏的海面,滿頭黑髮被海風扶的亂糟糟的,一雙眼睛卻是藍色的,宛如兩顆明亮的藍寶石。只是那眼神里卻布滿憂鬱,如同這陰沉的天氣。
搖曳的小船在浩瀚的大海里飄搖,像是隨風搖擺的一片落葉,隨時都會傾翻過去。可青年渾然未覺,只是懷裡緊緊抱著半截木頭樁子。
「直娘賊,看什麼看,趕緊過來幫忙搖擼子!」謝四爺一邊罵罵咧咧的拍打身上的海水,一邊朝那青年呼喝。
青年被這麼一喝,才像回了神似的,應聲接過一側的擼子,隨便搖了兩下,左手依然緊緊抱著那截木頭,又愁眉不展的望了望海的另一端。
可放眼望去,除了洶湧的海浪,就是壓的人透不過氣來的黑雲。
謝四爺抖了抖身上的蓑衣,抱怨道:「這西域番子的海就是比不得咱們中土的,瞧這鬼天氣。老子當年在福建出海的時候就沒碰見過這麼大的浪頭!」
「恩。」青年夢囈似的答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到老頭說了些什麼。
謝老四捋好衣服,又正了正帽子,這才坐回船側。他四下望了望,嘆了口氣,扭頭朝青年道:「差不多就是這裡了,四下沒有人煙,不可能有人識破你的身份。天皓啊,你準備好了嗎?」
「沒有…」青年回答的很坦然。
「你這沒出息的狗東西!」謝四爺一聽這話就氣不打一處來,鬚髮皆張,順手拽下脖子上的玉佛就砸了過去。
「出門的時候說的好好的,你又出這副德行!半個月前在矮崖上你不敢跳,五天前在妓院你不敢鬧事,你自己倒是說說這是第幾回了?你忘了你的使命是什麼了么?你當我拿這把老骨頭陪你在大秦國這儘是說鳥語的紅毛鬼的地頭兒一呆三年容易么?混帳東西!混帳東西!」
青年搖頭晃腦的躲避謝四爺顫巍巍的指向自己的那根指頭,怯聲聲的指著海面上的一圈漣漪,道:「四叔,您的玉佩…」
那玉佩是老頭兒四年前在長安的時候高價買的,入手柔滑,極盡妍態,老頭一直當傳家寶揣在身上,平時都捨不得拿出來摸兩下。剛才一時氣極,頭腦一熱就砸了出去,到現在看到那一圈圈漣漪才發覺肉痛,甚至不自覺做了一個虛撈的動作,惹的青年一陣怯笑。
老頭兒氣的蓄了幾年的白鬍子都在發顫,只能把一腔怒火撒到眼前著不著調的青年身上:「你這敗家玩意兒,老子半年俸祿就這麼砸進去了!要麼今天跳海里淹死你這兔崽子,要麼老子親手掐死你這小王八羔子!」
青年又是一臉沮喪,道:「有沒有第三條路走?」
「有!」謝四爺臉上一抹氣急敗壞的紅暈,「我先親手掐死你,再把你扔進海里!」
青年想想一雙枯瘦的手掐著自己脖子,不自覺的打了個寒顫,道:「四叔,容我再醞釀醞釀…」
「醞釀個屁!」老頭兒氣的一甩擼子擼起袖子就要上來揍這貨,剛走一步,一個浪頭拍過來,船身搖晃,把老頭又晃到座位上,使老頭那一步白費了。
謝四爺也是膽戰心驚,心想這麼大的浪,一旦給卷下去,能不能再游回來都是個未知數,於是只好老老實實的坐在座位上,瞪著眼珠子還覺得不解氣,又罵道:「能從中土雲遊到這罕有人至的西域,沿途的風土人情尋常人一輩子也見識不到。如若像絲綢之路一般打開了我大唐直通大秦的商路之門,你就是歷史的開拓者。既能增廣見聞,又能揚名立萬,這樣的美差多少人擠破頭了都撈不著。你說中原人才濟濟,我怎麼就選了你周天皓這麼個不成器的料?」
「四叔,我不是不跳,只是這風大浪大的,我怕這一下去沒等著開拓歷史,我就變成歷史了。」周天皓俊臉上一抹預見未來的哀涼。
「古人云『天將降大任於私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起體膚』,現在大任忽至,非但沒讓你挨餓,臨走前還大魚大肉伺候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謝四爺想想臨出海前自掏腰包去了威尼斯最貴的一家酒館,又想想那玉佩,胸口一陣氣悶:敢情這銀子都餵了狗了!
「犯人臨刑也得吃頓飽飯啊!」周天皓小聲嘟囔。
「飽你的屁!」老頭兒怒吼一聲。
「卜…」出海前老頭兒難得出手闊綽一回,點了一大桌子酒菜,弄的周天皓受寵若驚,肚子毫不客氣的一一笑納。直到出海看不到岸了,老頭兒把計劃一說,他才知道這老頭兒沒安好心。突然又被吼了這麼一嗓子,連驚帶嚇的,酒入愁腸化做悲情屁,一瞬間掩蓋了海浪的聲音。
周天皓看老頭兒臉色不善,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來掩蓋這毫無禮貌可言的一個屁,只好苦著臉道:「借您吉言。」
「碰!」謝四爺一拍船檐子,再也按捺不住,又作勢要站。
「別別!」周天皓趕忙擺手,陪上一副笑臉,道:「凡事都好商量,您老先坐,坐下咱慢慢說。」
謝四爺一怒之下站起身來,波濤洶湧的海面一時更加開闊,老頭才覺得陣陣后怕,為了面子卻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站著。此時一聽這話,連忙順勢坐下。屁股落塌實了,才惡狠狠的繼續道:「咱們人在異鄉,想要摸透這些西域番子的貿易狀況,沒有官府的面子罩著,你個黃毛小子能看出點什麼門道?可咱堂堂天朝上國,卻又不能主動言商,失了體面。半個月前我讓你跳崖攔著總督夫人的馬車混進總督府你不敢跳,前幾日我讓你當著執行官的面在妓院鬧事,用銀子鋪路,混到執行官身邊,你卻又不敢!唉…」
謝四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徐徐嘆了口氣,悄悄一瞥周天皓坐立不安的緊張表情,這才得意一笑,續道:「近日我收到京里的密涵,一晃三年,京里的幾位大人也快沒耐性了。你小子也許不知道,咱們三年花的銀子可是個天文數字,要是一無所出,老子遲早腦袋搬家!不過你放心,在這之前老子定然親手先了斷你這兔崽子!」
「大人您放心,卑職一定不辜負朝廷的期望,卑職…跳還不成么!」周天皓聽謝四爺說的嚴重,也不敢繼續叫「四叔」套近乎了,只好滿口先答應下了,滿心不自信的看了看懷裡的木頭樁子。
「放心吧,我都安排妥當了。」謝四爺看把他嚇唬的差不多了,又改懷柔的姿態,柔聲到:「據我打探大秦的水師今日會出航剿匪,保證周圍通商貿易的安全進行。所以你只需堅持住,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發現你。到時候你只要一口咬定家裡做買賣走海路經過此地,被海盜打劫,你棄船跳海才保住一命,想要入伍剿匪為全家報仇,加上你本身就有西域血統,他們當然不會排斥一個年輕力壯且拚命上勁的小夥子。你在我堂堂中土禮儀之邦內都是佼佼者,這區區蠻夷之地自然會混的風聲水起。等你身居高位,這其間的內幕種種,還不是手到擒來?」
「所以,等到你揚名立萬之日,就是你榮歸故里之時。」看著他猶豫不絕的表情,老頭兒用充滿魔鬼般誘惑的聲音輕輕喚道:「想想吧,金錢,美女,名利,應有盡有,用之不竭,那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榮耀…」
周天皓在一聲聲輕喚里飄飄欲仙,彷彿看到自己錦衣玉帶,意氣風發的模樣,可一扭頭面對的確實一張布滿皺褶的臉,心情立刻經歷了一次從雄起到陽痿的起伏。
「你到底還在猶豫什麼!」謝四爺看他還猶豫不絕,心裡比誰都著急,「佛曰『捨得,捨得』,有舍才會有得,這麼淺顯的道理都參不透嗎?」
「這是佛祖的教會,我明白!」周天皓堅定的點了點頭。
「不錯,那你還等什麼!」老頭兒見狀以為他終於下定決心,不由得大喜過望,鼓動道:「跳吧!」
「可是這裡是上帝的底盤。」周天皓思路很清晰。
儘管老頭並不信奉上帝,可是他敢發誓,這一刻他真的想把眼前的人千刀萬剮碎屍萬斷!
老頭兒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能用的辦法我都用了,當年審訊最嘴硬的罪犯也沒這般辛苦啊,難道我真的老了么?
念及此處,他低頭看了看身下那話兒,感嘆何為雪上加霜,不由得又嘆了口氣。
周天皓盯著洶湧的海浪,始終在跳與不跳之間徘徊,全然沒注意到老頭如一個黃花大閨女見到愛郎細數花瓣「他愛我,他不愛我」般患得患失。
此時他心裡矛盾至極。按老頭兒的說法,跳下去金錢名利都有了,可是再看看懷裡的破木頭樁子,內心又開始打鼓:萬一等到船隊來了人沒看著,浩瀚的海面只剩下這木頭樁子又當如何?
他年輕英俊,前程似錦,若是白白葬在魚肚子里,只怕老天都要垂淚。
他這麼想著,又抬頭看看陰雲密布的天空,感覺這彷彿是垂淚的前戲一般,更落實了自己本不堅定的想法。
謝四爺實在忍無可忍。當年為了接這個任務,他可是上下打點,不菲的身家當進去一半。三年彈指一揮,如今成敗就在這一抖擻了,這千挑萬選的皇家高手卻打起了退堂鼓,叫他如何不氣急敗壞?
老頭兒眼珠子一轉,心下有了主意。趁周天皓眼神渙散徘徊之際,伸手遙指天際,大吼一嗓子:「太上老君!」
周天皓一愣,本能的順著老頭兒的手一看,天海之間灰濛濛的一片,莫說勞什子太上老君,連只鳥都看不見。
正當他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恍惚之間屁股上一股大力傳來,扭頭只看見老頭兒扒著船沿使盡渾身力氣踹了一腳,緊接著視線開始傾斜。
老頭兒只聽見這輩子周天皓對他說的最大逆不道的一句話:「你媽了個巴子!」然後就是「碰」的一聲落水聲。
謝四爺好不容易來了招聲東擊西把他踢了下去,只怕他再撲騰上船,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搖起船擼子。待到那和海浪搏鬥的人影變成一個小點,才心懷愧疚的嘆氣道:「你莫要怪我,我這也是為了你好。否則即便回了中土,你我二人也難逃一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就自求多福吧。」
這話像是說給周天皓聽的,更像說給自己聽的。老頭兒停駐海面良久,遙遙注視著那個小點兒,直到一個浪頭扑打過來,才抖擻著身上的水划船離開,喃喃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呸!晦氣!應該是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唉,但願你能等到那支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