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石溝
九月霜,十月雪,正月白骨埋荒野。
塞外苦寒之地,最是難熬便是這漫長的冬季。
面南500里,翻過一座荒岩老嶺,過得幾處人煙尚稠密的集子,可通往關內;向北300里,穿透一片胡楊林,沿著礫石灘子西行,便入得大漠。
這被稱作生命走廊的商道,貫穿南北。蜿蜒輾轉一路延伸至西域。而寬約不過5里的商道外,儘是一片沙漠死海!每年風沙起時,滄海桑田,地理變幻,唯此商道彷彿恆久以來便存在,從未改變過。
於此艱險處,落有一座小鎮,當地人稱之為青石溝子。往來行旅客商獨取了前面兩字,喚做青石鎮。
小鎮地處偏僻,接近死海邊緣,天幸挨著一處水源,每月總有一兩支往來商隊打此經過補充些用水;或是趕路乏了,錯過了前往集子的宿頭,便落腳在鎮中打尖過夜。
鎮上聊聊數十戶人家,大多都置辦有幾處房屋,當作歇腳的客店供人居住,賺些賠笑錢。或是收拾幾張桌子,販賣些湯水白饃,粗茶淡酒,寥以度日。
此刻方時值天明,若是換做入冬前的尋常光景,天光只怕早已大亮。
碎雪紛飛,霜摧風緊。出鎮的青石路上,一個矮小的身影彎著腰,破舊的棉袖籠著雙手,小心翼翼地死死抱住胸前一隻面上凝起厚厚一層油脂的大碗,頭頂朔風,沿著霜雪鋪滿的濕滑道路蹣跚而行。
即便被夾帶在風中的冰粒子打的陣陣生疼,他滿是泥垢的小臉上卻始終洋溢著一絲笑意,似乎懷裡抱著的不是一碗冷透的湯水,而是心中的希望。
儘管走得辛苦,少年的雙腿卻始終未曾停下。一路往北,出了青石鎮,他轉道鎮子西面的河灘。順著覆上白霜后變得濕滑異常的卵石,又行徑了約半里地,終於抵達了路途的終點——一處就著河邊兩塊凹陷的的巨石,用樹枝和破棉被搭成的窩棚。
遠遠看到窩棚,少年嘴角掀起,臉上靈動非常的雙眼幾乎眯成了月牙。
終於到家了。
掀開凍得硬梆梆的破棉被,入耳卻是一聲聲虛弱的咳嗽聲。少年目光一掃用枯枝和蒿草堆成的「床」上,那具鬚髮皆白,正因咳嗽而渾身痙攣的乾癟身軀,急忙將懷中早已變得冰冷的湯碗小心放下。快步走了過去。
「爺爺,又咳嗽了,昨兒個不都好些了嗎?」少年一面用手輕輕拍打著老人的後背,面帶焦急地問道。
良久,待咳嗽聲好不容易止歇,老人艱難地翻轉過身軀。目光落在少年臉上時,無神的雙眼中閃過一絲如落日般的神彩。
「清兒回來了,咳,爺爺恐怕是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不許瞎說!有清兒在,爺爺會好起來的。看,這是什麼?」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團破布,口中呵著熱氣,用凍僵的小手層層將破布打開。露出了其中尚帶有餘溫的白面饃饃。獻寶似地遞到了老人面前。
「嘿嘿,今天咱們不但有饃吃,還有肉湯喝呢!只要喝了肉湯,再多吃幾頓饃饃,爺爺就不會再咳嗽了。」
「清兒又給王掌柜幫手去了?」
「嗯!今天還欠了王老實兩捆柴火,一會兒我就拾了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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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去。您就甭操心了。聽話趕緊吃,還熱乎著呢。」說著,少年一伸手,將尚待餘溫的饃遞了過去。
「清兒吃吧,爺爺不餓。」
「騙人,昨天都沒吃到過東西,怎麼能不餓?」
「呵呵,好,爺爺吃,清兒也要陪著爺爺一起吃,這味兒才香。」老人掙扎著坐起身,斷斷續續地咳嗽著說道。看著少年的目光充滿了慈愛和憐惜。
「好啊,一起吃。」少年眼睛提溜一轉,從饃上掰下一小塊攥在了手裡。把剩下的大半塞進了老人的手中。
「清兒年紀小,吃小塊兒的,爺爺年紀大,要吃大塊兒的。」
見老人點了答應,他才急不可耐得將手中那少得可憐的一小半白饃塞進了嘴裡。三兩下便咽了下去。爺爺昨日一整天沒吃上東西,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爺爺你快吃啊!」
老人禁不住孫兒的再三催促,顫悠著拿起微溫的白饃放到了嘴邊,吃力地咬下一口。
見老人聽話吃饃,少年臉上露出了歡喜的笑容。
「爺爺,清兒去拾柴火了。」說著他手腳利索地從柴火堆上爬了下來,黑乎乎的小臉回頭沖著老人無邪一笑,自棚屋邊角拾起一捆舊麻繩搭在肩上,掀開了帘子向外走去。
老人點了點頭,目送著他消失在簾后。無神的老眼中滿是關切和自責。
沒過多久。窩棚里又響起了劇烈的咳嗽聲。良久,咳嗽聲終於停歇,老人手指一松,大半個白饃滾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咬過的那一面,被鮮血浸的猩紅。
然而這一切,早已一溜煙走出老遠的少年卻是絲毫不知。
少年名叫沈清,今年九歲。清兒這名字是爺爺幫他取的。
在他的記憶中,自懂事開始,便跟隨著爺爺一路到過許多地方。大約一年前才輾轉來到這個叫做青石溝子的小鎮。
年幼的沈清沒想到的是,爺孫倆原本只打算臨時歇腳的小鎮,卻成了他住下時間最長的地方。
不知自到鎮上的哪一天開始,身體一直都算康健的爺爺突然一病不起了。而這一年多時日,全賴沈清到鎮上幫工討要,爺孫倆才艱難的撐過了去年冬天。
眼看天色近午,時辰已然不早。沈清顧念爺爺安危,冒險從淺水處踩著高低不平的卵石過了河灘,到對岸去拾取柴火。早些弄完交與王老實,便能早一刻回家。家裡還有滿滿一碗香噴噴的羊肉湯在向他招手。
此舉卻極是危險,非不得已,即便鎮中大人也不願過河拾取柴火。只因河對岸的灌木從后,有狼!
沈清自是怕狼的。可擋不住這裡柴多啊。自打過河時便心懷忐忑。從日頭偏東一直忙到午後。許是被那尚未現身的餓狼給催的,連拾帶折,不到兩個時辰,便捯飭了滿滿兩挑柴火。柴枝堆起來,幾乎快與他一般高了。
「今天那餓狼肯定找到好吃的了,便不來尋我。」眼見柴火夠數抵消那一碗羊肉湯和一個白饃的價錢,他方才住了手,用油膩的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口中喃喃自語安慰自己。
一面感嘆好運,沈清麻利地用兩根粗些的木棍將柴火依著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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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子捆好,整個人蹲下去,費盡了吃奶的勁兒才背了起來。
好在他這一年來多以拾柴為生,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木柴雖受了霜雪比往日沉了許多,還能勉強背起。也虧得那小半白面饃饃入了口。當真腹中有食心不慌。雖舉步艱難,卻行走無礙。
想到了白面饃饃,自然聯想起家中那一碗羊肉湯,沈清心中頓時火熱,就連腳下的步履也輕快了許多。
「水清莫言河灘淺,逢林莫要多許願哎......」
「誰家女娃洗腳板,被水沖了繡花鞋喲......」
沈清背起幾乎將他身影完全遮住的柴火,口中用跑調的童音上氣不接下氣地唱著不知哪裡聽來的山歌,沿著河灘蹣跚而去。
就在他走後不久。
先前拾柴的地方,隨著灌木嘩啦一陣輕晃,悄然走出一高一矮兩人。個頭矮些的,身子雖然裹著厚厚的棉襖,卻難以遮掩那天生的窈窕。厚厚的皮襖下胸前衣襟鼓鼓囊囊,原來是名女子。
「這小孩兒真有趣。」女子看著沈清遠去的身影,笑顏如花。顯是被剛才的山歌給逗樂了。
「師妹喜歡,便捉回山去當個小廝。無事便讓他哄你開心。」身旁之人呵呵一笑,話語中明顯帶著幾分討好。
「不過一時覺得有趣罷了,說起鬨人開心,又有哪個比得上師兄你。」女子側身嫣然一笑,神情中儘是嫵媚之色。
「待此處事了,我這做師兄的定然好好哄你。」做師兄的眉頭一挑,眉眼間甚是輕浮,伸手拉住了師妹的手。
二人言語曖昧,低聲調笑了數句。隨著兩聲衣袂帶風的聲音輕響,彷彿從沒出現過一般,身影悄然而逝。
灌木叢后,地面凝了長長一溜血跡。沿著血跡前行不遠,但見數十頭狼屍倒斃在地。只片刻的時間肢體便已凍的僵硬如鐵。非是這狼找到了好吃的,而是似乎出門沒看黃曆,由獵手,變成了獵物。
不知自己逃過了一劫的沈清背著柴火,一路搖搖晃晃連歇了幾氣,終於摸著天黑進了鎮子。
站在橫穿鎮子的驛道中間,他左右一陣張望,烏黑的眼眸中頓時多了一抹疑惑。
鎮子里今日怎地好生安靜。
等一路到了王老實開的店面,沈清腳下突然一滑,口中哎喲一聲,大馬爬摔倒在了地上。
「哪個遭牛日的往地上潑油!天殺的,疼死小爺我了!」
沈清口中罵罵咧咧,抖落壓在身上的柴火,齜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一面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揉著膝蓋。靈動的雙眼往地上四下里一瞧,這時他才看到,不知發生了何事,王老實用來熬湯煮肉的那口湯鍋竟被扔到了外面!先前滑倒自己的正是鍋中濺出的湯水。
「喲,王老實今天犯了太歲?鍋給砸了不說,連門帘也給扯了?」沈清抬頭看到掛在門樑上的小半塊帘子,低聲嘀咕了一句。
街口六嬸和隔壁老王睡一張炕上被她男人瞅見那一回,兩口子打架倒是摔了口鍋。可沒扯帘子啊。真是奇了個怪,王老實又沒娶婆娘,誰又會跑他家裡將鍋給砸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