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公子爺也是凡人吶
喉嚨有點發緊,連帶著肺腑都不太舒坦,李景允擰眉側頭。
「給爺開門。」
冷不防對上他這凌厲的眼神,荀嬤嬤後退兩步,飛快地垂眸。
「公子爺。」她屈膝,「咱們大梁什麼規矩,您心裡清楚,這門都關上了,就沒有把鑰匙交出來的道理。」
「鑰匙不能給?」
「絕對不能給。」
「好。」李景允點頭,「你吃皇家飯,爺也沒有為難你的道理。」
鬆了口氣,荀嬤嬤屈膝就朝他行禮:「謝公子體……」
諒。
最後一個字沒能說出來,面前就是「呯」地一聲巨響,厚實的木門被人從門弦上踢斷,繞了兩圈的鎖鏈連帶著完好的鐵鎖「哐」地砸在地上,外頭的風趕著捲兒地往暗房裡沖,吹起滿地的灰塵和草屑。
荀嬤嬤愕然,一股涼意從尾脊爬到背心。
她想伸手去拉李景允一把,可手指就差那麼半寸,青藍色的袖袍拂風而過,這人就這麼踏著塵屑進了門。
光隨他而入,照亮了半個屋子,也將草堆上那人衣上的血照得更加刺眼。
這麼大的動靜那人都沒反應,李景允心裡已經有了準備,可真的走近,看見那襤褸的袍子下頭一道又一道密密麻麻翻皮流血的傷口,他還是步履一僵。
殷花月這個人,嘴硬得像煮不爛的鴨子,有時候氣人得緊,讓人恨不得把她捲起來扔出東院。
可是,扔歸扔,他沒想過要她死。
李景允沉默地看著,半晌之後,終於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可能是因為這暗房裡太冷了,他指尖有點顫,停在她面前,許久都沒再往前進一寸。
草堆上的人動了動。
這動靜很小,不過是指尖微抬,蹭在枯草上發出輕弱的聲響,可李景允看見了,瞳孔一震,臉一別,飛快地就收回了手。
「爺就知道,你這人,哪那麼容易死。」
他頓了頓,輕笑:「煉青坊打的刀都沒你的骨頭硬。」
花月睜了睜眼,血痂黏著的視線一片模糊,耳邊有聲音傳進她腦子裡,嗡嗡作響,聽不真切。等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看清面前半蹲著的人。
這人逆著光,同那日在練兵場上看見的一樣,烈火驕陽,朝氣滿身,藍鯉雪錦的袍子穿得合宜,正襯外頭春色。
莫名的,花月勾了勾嘴角:「外頭……」
聲音出口就沙啞得不像話。
李景允聽不清,皺著眉靠近她些:「你說什麼?」
「外頭的花……是不是開得很好?」她費力地把整句話說完,喉嚨上下一滾,又笑,眉梢輕彎,眼裡泛起了一絲光。
這人半個身子都在臟污里浸著,灰塵、雜草、乾涸的血泊,與那黃泉里爬出來的惡鬼也沒什麼兩樣。可她第一句話,竟然是問花。
外頭的花當然開得好,迎春、玉蘭、牡丹,庭院里養活得好,早早地就綻了個奼紫嫣紅。
李景允看她一眼,沒由來地就有些惱:「問這個做什麼?」
花月輕笑,目光往下移,猶豫片刻,還是伸出滿是血污的手指,捏住了他的衣角。
「奴婢……想出去看看花。」她捏著他的衣角,舌尖輕輕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半隻眼望上來,朝他軟了眉,「可以嗎?」
「……」
李景允垂眸,分外暴躁地低咒了一聲,接著起身,毫不留情地將衣角從她手間扯走。
四周灰塵又起,花月慌忙閉上了眼。
她就知道這人恨不得把她扒皮抽筋,向他求救是最愚蠢的做法。
抱緊了膝蓋,花月想往草堆里鑽,然而剛一抬頭,她的小腿就被人抓住了。
「瞎動什麼。」李景允俯身,手穿過她的腿彎和後頸,頓了頓,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不就是幾朵破花?爺帶你去看,看個夠。」
雜草撲簌簌地從身上往下落,方向一轉,面前突然光芒大盛,光影斑駁間,她隱約看見了李景允的側臉,鍍著光暈,朝她轉過來。
花月怔住了,睫毛微顫,緩緩抬手擋住眼。
荀嬤嬤的聲音很快在面前響起:「公子爺,人是上頭有令關進來的,若是看丟了,奴婢沒法交代。」
「要交代還不簡單?誰抓她進來的,就讓誰來找爺說話,打狗還要看主子呢,打爺的人,總要給爺遞個帖子吧。」
「這……」
「爺腰上的玉佩,送予你去交差,給爺滾開。」
他大步出了門,氣息有些不穩,她貼得近,能清楚聽見他的心跳。
亂七八糟,又快又急。
「讓溫故知來東院一趟,別聲張。」
「是。」
好像聽見八斗的聲音了,四周的空氣也漸漸清新,風吹樹搖,庭院里依舊有玉蘭的香味。
花月想抬頭看看李景允的表情,可這眼皮重得跟捆了兩方石磨一般,她剛看見他的下頷,眼前就是一黑。
***
溫故知在棲鳳樓小曲兒聽得好好的,突然就被連椅子帶人一起搬去了將軍府。
椅子落地的時候,他手裡端著的茶還冒著熱氣。
僵硬地看了面前這人兩眼,溫故知乾脆就著茶盞繼續喝:「臉色是不太好,伸手來我給你號號脈。」
李景允揉了揉眉心:「不是我。」
「嗯?」溫故知側頭。
內室床榻之上躺了個人,不用走近都能聞見空氣里濃厚的血腥味。
神色一凝,他起身,大步走過去探了探她的脈搏。
「三爺這實屬過分了。」他皺眉,「怎麼把個姑娘傷成這樣?」
李景允靠在隔斷邊,沒好氣地道:「不是我。」
頓了頓,又別開頭:「也算是與我有關。你只要把人救回來,之前說的那個事,我便應了。」
溫故知意外地看他一眼,不過也沒空深究,拿了隨身的保命葯給她塞下,又讓人去打水。
「三爺迴避,我要給這姑娘清傷口。」
李景允點頭,轉身想退出去,可退了兩步他覺得不對勁:「我迴避,那你呢?」
溫故知莫名其妙:「我是大夫,三爺沒聽過病不忌醫?」
他走回來,順口就接:「我養的狗,也不忌我。」
眉梢高挑,溫故知別有深意地看向床榻:「這就是——那個丫鬟?」
「別廢話。」李景允從旁邊的鑲寶梨木櫃里拿出件乾淨衣裳,「我給她清理傷口,你先等著,把藥方給我寫出來就是。」
溫故知樂了,兄弟這麼多年,他頭一回看見這人在意誰。原先哥幾個都說,三爺平日見人兩分笑,但最是冷心冷肺的,任憑京華多少芳心捧在他跟前,他也能看都不看地踩個稀碎,那叫一個遠觀人間風流客,近瞧紅塵無情人。
可眼下……
唏噓又幸災樂禍,溫故知替他將藥水調好,然後就出去繼續喝他的茶。
隔斷處的帘子落下,李景允坐去床邊,沒好氣地低聲道:「我院子里沒別的女眷,你想活命就得處理傷口,我上回沒怪罪你,你也沒道理怪罪我。」
說罷,伸手解開她的腰帶。
淺青色的料子被她染成了深紅,捏在手裡濡濕厚重,李景允嫌棄地扔出去,然後將她擁過來,從背後褪下她的衣衫。
他袍子不厚,又是絲錦,兩人身子這麼貼著,他能清晰察覺到她的溫熱和綿軟。
不自在地抿唇,李景允拿了浸透藥水的帕子就去看她的背。
不看不知道,這人身上的傷還真是不少,衣衫落處,新傷疊舊傷,就沒一塊好皮。上次挨的打還有青紫的印子在,這回再打,舊傷口破開,慘不忍睹。
李景允越看越煩:「女兒家有這一身疤,這輩子都別想找到婆家。」
話落音,他瞥見了她肩頭上的牙印。
這印子還算新,烏青未散,有兩個小血痂,看形狀應該是有人從她身後咬的,姿勢肯定很親昵。
李景允沉了臉,張口就想罵她不知廉恥,可話還沒出口,他腦海里就閃過去幾個畫面。
燭光盈盈,燒過冰冷的針尖,溫柔的丫鬟夾著胳膊給人縫傷口,可那人吃痛,不由分說地就咬上了人家的肩。
「……」
心虛地摸了摸胳膊,李景允輕咳兩聲,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將她傷口周圍的泥灰擦乾淨,單手在藥水盆里擰了帕子,又清理她的傷口。
溫故知茶喝了三盞,隔斷處的帘子才被掀開。
「喲。」他看向這位爺,輕笑,「怎麼,裡頭熱?」
「別廢話。」李景允皺眉,「你看看她怎麼還沒醒。」
溫故知起身,慢條斯理地道:「姑娘家身子骨本來就弱,挨這一頓好打,失血過多,一時半會兒肯定醒不過來。方才一號脈,她脈形端直,脈來虛軟,定是操勞少睡,有這機會多休息,也沒必要吵醒她。」
李景允鬆了口氣:「那她醒了就沒事了?」
「三爺想得也太輕鬆了。」溫故知搖頭,「她命硬就能自己醒,命不硬,今晚跟著來一場高熱,也就不用醒了。」
將寫好的藥方遞給他,溫故知轉身就道:「到這個份上,御醫也幫不上什麼忙,您按方子抓藥便是。」
腳剛跨出門一步,后領就被人扯住了,溫故知眉心一跳,有個十分不好的預感。
作為御醫,他經常聽人說的一句話就是:治不好某某,你就給她陪葬。
他對這種慘無人道的句式實在是深惡痛絕。
可是,看三爺這意思,大概是也想說這句。
溫故知一臉堅決地看著他,打算給他展示展示御醫寧死不屈的風骨。
然而,李景允沒這麼說。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半晌,只道:「你之前說的那件事,我想了想,還是沒空。」
「……」
「爺。」溫故知垮了臉,將跨出去的腳收了回去,「您別著急,小的給您守著,裡頭那位就算是魂歸了地府,小的也給您撈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