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把柄
「被休棄呀。」蘇妙坦蕩地回答,雙手叉腰,沖她嬌嗔地扭了扭身子,「整個京華還沒有成親不到一年就領休書的,我是頭一個。」
這滿臉的得意勁兒,讓人覺得她不是被休棄了,而是剛過門不到一年就生了十個兒子。
花月納悶地望著她問:「出什麼事了?」
蘇妙笑嘻嘻地撐著窗檯跳進屋,拉著她去軟榻上坐下,雲淡風輕地道:「也沒什麼,就是想換條路子走,嫂子不用擔心,我好著呢。方才就同木魚說好了,嫁妝放在你這兒,我們拿些銀子去四處玩耍,等花光了就又回來拿便是。」
李景允給她添的嫁妝可不少,就算是胡玩,也能玩上好幾年。
蘇妙很喜歡沈知落,她若是心甘情願想被休棄,那花月自然是沒什麼好勸的,畢竟在她的印象里沈知落就不是個能過日子的,她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早。
讓霜降帶人出去趁著夜色抬箱子,花月給蘇妙打了水來洗手,將她在牆頭上抹的灰一點點擦乾淨。
蘇妙就喜歡花月身上這股子包容勁兒,不管旁人聽來多驚世駭俗的事,只要她說來與她求庇護,小嫂子都不會多問,只像長輩似的給她做面、給她洗手。
在她跟前,蘇妙覺得自己還能是個小孩兒。
「對了嫂子,表哥呢?」她左右看了看,「這個時候了他怎麼還沒回來?」
捏著帕子的手一頓,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將水珠兒抹乾,花月勾唇輕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如今是什麼身份,自然是該忙的,沒那麼容易回來。」
蘇妙點頭,也不疑有他,洗完手又喝了兩盞茶吃了些點心,看她終於有些困意了,才起身告辭。
托蘇妙的福,花月睡了個好覺,夢裡沒有水也沒有火,只有皎潔的月亮掛在牆頭。
第二日醒來,屋子裡依舊只有她一個人,花月平靜地起身收拾妥當,一出東院就碰見李守天要去上朝。
自打先前鬧過一回,李守天是橫豎看她不順眼的,哪怕知道她懷著身子,也不再把她視為府中少夫人。李景允在時還好,可這不在的當口,李守天冷笑便道:「來得正好,府里短些用度,這是清單,你去採買,莫要出什麼岔子。」
霜降在旁邊皺眉,上前就想說哪有讓人懷著身子出去採買的,結果她剛抬步,花月就攔在她前頭朝李守天屈膝:「是。」
李守天走了,霜降黑著臉拉了拉花月的衣袖。
花月知道她擔心,收了清單便道:「正好想出去一趟,沒這東西,還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少不得被人盤問。」
微微一怔,霜降想起來了,先前孫耀祖就讓人傳話,叫她有空去一趟別苑,估摸著是為著康貞仲死的事情,主子一直沒應,她還以為她不打算與那邊聯繫了。
「那這採買?」
「讓小採去便是了。」花月擺手,「去棲鳳樓叫她。」
小采先前是為孫耀祖他們做事傳消息的,結果先前三公子遣散廚房舊人,小采也就沒了去處,孫耀祖他們管用不管養,小采差點被個屠夫搶去做小妾,還是花月救了她,將她送去了棲鳳樓幫廚。
霜降以為這位小主是突然善心大發,結果上回收到小采從棲鳳樓傳回來的消息,她才明白,這是奪人之刀劍為己用,一點也不吃虧。
套馬行車,兩人很快到了別苑。
這是沈知落名下的宅子,不知什麼時候起就給了尹茹和孫耀祖守著,兩人也不客氣,當自己家住,見她進門,倒是一改先前的怠慢,禮節十足地上來行禮。
「給小主請安。」
花月垂眼:「大梁沒有小主,您二位也不必再行這禮。」
「小主這是什麼話。」孫耀祖笑道,「別看最近不曾請安,可在奴才們心裡,您一直是小主,將來大魏復辟,您肚子里這位,就是大魏皇室唯一的血脈。」
惦記她這點骨血還不算,還要惦記她肚子里的?花月腹誹,扶著霜降的手進屋坐下,看向主位上坐著的那個人。
沈知落氣色看起來不太好,像是一宿沒睡,紫瞳半闔,墨發披散,沒有系他那根常見的符文髮帶,星辰外袍也是半垮在臂彎里。
這副模樣以前在宮裡見得多了,花月每次都說:「先生看起來像是隨時要駕鶴西去,不戀人間。」
「小孩子懂什麼。」他次次都回,「這叫六根清凈,不在意皮相。」
後來再相遇,這人儀態端正了不少,尤其是在蘇妙跟前,衣裳都穿得規規矩矩。
結果蘇妙走了,沈大人又六根清凈了。
甚是有趣地挑眉,花月難得朝他笑了笑:「您既是心情不佳,又何必急著商量事?」
沈知落回神,攏了袖袍道:「他們說大魏復辟之事,少了你不行。」
「有我也未必行。」兩人坐得近,花月壓低了聲音,下頭的人沒聽見,只沈知落聽得見。
她以為他會瞪他一眼,可是沒有,他甚至輕輕勾了勾嘴角,然後當沒聽見似的繼續道:「馮子襲只聽你的話,他是兵器庫的管事,手裡握著鑄兵冶鐵之權,若能讓他與我等共進退,便是好事一件。」
花月聽得笑了:「馮大人高官厚祿手握實權,並非是我的僕從,就算我開口,他也不一定會來冒這個險。」
「總得試試。」孫耀祖上來道,「這大梁皇帝老矣,內鬥激烈,氣數也不會太長,中宮已經漸漸失權,咱們只要想法子鬥倒那太子爺,大梁就再無可國之君,到時候趁他病要他命,大魏可歸也。」
安靜地聽他說完,花月覺得好奇:「就算這大梁無可國之君,也總會有人坐上皇位的,那麼多皇子公主,你怎麼就篤定趁他病可以要他命?」
孫耀祖和尹茹相視一笑,兩人齊刷刷地看向了她。
花月:「……?」
「李家是大梁的功臣,可惜功高震主,一直被打壓,女兒送去宮裡,一輩子也不會有皇子,兒子送去邊關,還要為這大梁拋頭顱灑熱血,要不是李三公子抓住機會捏了權,將軍府現在怕是已經成了一塊平地。小主您猜,李家會不會有怨氣?」
想起李景允和周和朔之間那種似近非近的關係,花月垂眼。
李景允一直是防備著太子的,也用長公主與他做過拉扯算計,可要說怨氣,她覺得李景允沒有,他那個人,看著氣勢逼人,仕途頗有扶搖直上之感,實則也不過就是想護好身邊那幾個人和將軍府,別無遠志。
孫耀祖繼續道:「眼下他兵權初握,不見得有什麼念頭,可時日一長,神仙也會生異心。只要他能坐上這大梁的皇位,那您這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我們名正言順的少主,一旦成年,便可擁之為帝,重奪大魏江山。」
想法可真不錯,花月都忍不住給他鼓掌。
「您這是同意了?」孫耀祖一喜。
「同意啊,有什麼不同意的,按照你這說法,我不但能做皇后,還能做太后,那可終於是死後能藏皇陵了。」花月樂得眉眼彎彎,「只是有一點,李家三公子那樣的人,要如何才能坐上大梁的皇位?」
「您還瞧不起三公子不成?」尹茹拍著腿道,「他那手段可了不得,這才上任多久,御林軍和禁軍里沒有不服的,這便是天生的武將。」
廢話,李景允打小就是羅華街一霸,又是武將世家出身,功底有,招式也雜,整個京華就沒人能一對一打贏他的。
御林軍和禁軍里一開始都有不服的,然後都被拎去練兵場比劃了幾次,再不服也不敢說了。
那人穿著皂羅袍和銀甲,持長槍立馬的時候,便是她見過全天下最好看的人。
只可惜,這人好像與她越走越遠了。
花月低頭,笑著理了理袖口。
「他們將想法與我說過了。」沈知落道,「你只需養胎生子,順便勸勸馮子襲,事兒倒也不麻煩,只是那周和朔要對付起來有些麻煩,需要再從長計議。」
「那太子爺自然是沈大人最為了解,咱們也說不上話。」孫耀祖攏袖道,「你們商量好知會小的們一聲便是。」
沈知落點頭,起身帶著花月去了後院。
後院有六角亭,常歸已經坐那兒許久了,見著她,眼神依舊像毒蛇一般,只是礙著沈知落,蛇關在簍里,時不時朝她吐吐信子。
「前頭那幾位志在天下。」沈知落道,「像他們那樣的人很多,都盼著將這天地翻過來,要花很大的力氣。而這裡坐著的三位不同,咱們小家子氣,只知道報私仇。」
常歸看著殷花月便笑:「前朝仇怨,與這位將軍夫人有什麼干係?」
沈知落瞥了他一眼。
微微一頓,常歸聲音低了些:「也沒說錯,將軍夫人如今錦衣玉食有夫君撐腰,日子不是過得挺好的,又何必來蹚渾水?」
花月也不惱,笑著回答:「過得挺好的日子我向來不會珍惜,就想找些渾水來蹚,大人若是不樂意,還可以往這兒掐。」
她指了指自己的脖頸,眨了眨眼。
沈知落沉了臉朝他看過來,常歸閉嘴不吭聲了,這小主看著溫軟,心裡可勁兒記著仇呢。
「剛收到的消息,太子約了五皇子下月去東宮賞花,常大人的意思是機會難得,想潛入東宮行刺。」沈知落問,「小主怎麼看?」
「聽起來很簡單,可宮裡規矩甚多,光是從宮門過就要受幾道檢,哪兒那麼容易潛入?」花月搖頭,「先前觀山那一次,常大人就以為勝券在握,不曾想周和朔早有察覺,這回貿然行事,下場也差不離。」
提起觀山那一次,沈知落便笑:「太子戒心極重,一早知道常歸等人有行刺之心,是將計就計殺了常大人一個措手不及,為了保全一些人,在下不得已只能捨棄大人那些部下了。」
呸,什麼保全一些人,他想保全的也就是他的人和殷花月。
提起這事常歸臉色就難看,他麾下那麼多人要是還在,如今哪裡用得著看沈知落的臉色。
「那您二位覺得該如何?」他問。
花月道:「另尋時候吧,宮裡不是下手的好地方。」
冷笑出聲,常歸嗆道:「就因為如今宮裡守衛是您那夫君在看著,您這是怕出事了連累他?左不是時候,右不是時候,我已經為這個好時候等了足足五年,不想再等了。小主但凡還念您皇兄一分,便幫著將人送進宮去,其餘的事,用不著您操心。」
提起殷寧懷他就會開始暴躁,花月也算是習以為常,在常歸的眼裡,這世上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是要害殷寧懷,對不起殷寧懷的。
執意如此,她也懶得再勸,直接點頭應下。
常歸不願與她多待,商量好一些細節,起身便走。
庭院里樹葉蕭蕭而下,被風吹過圍牆,不知捲去了何處。花月摸了摸有些涼的茶盞,突然輕聲問:「人還會有下輩子嗎?」
沈知落點頭:「有。」
「那大皇兄會在什麼時候重新回到這個世上?」她歪了腦袋看著他,「我活著的時候還能再遇見他嗎?」
白她一眼,沈知落低聲道:「遇見了你也認不出來,又何必去想。」
花月沉默,眺目看向遠處有些灰濛的天。
沈知落拿了一塊東西放在她面前:「這是你的,總留在我這兒也不像話。」
瑩白的銘佩,上頭刻著她的生辰。花月一看就愣住了:「哪裡來的?」
「常歸去找回來的,你收著便是。」沈知落哼笑,「也算個念想。」
昔日殷寧懷將這東西收走的時候,讓她為自己而活,不必再擔著殷皇室的絲毫重擔,畢竟殷皇室從來沒有給過她該有的名分。
而如今,她要攪合著跟他們一起複仇,這塊銘佩竟然就回到了她手裡。
也真是奇妙啊,她點頭,將東西揣進袖子里收好。
來這一趟其實也沒別的,如沈知落所說,她無大志,只有私仇,若能搭著他們這架勢將周和朔送下地府,那便是大功告成,再無所求,所以常歸說的主意她也願意去試,只是,要怎麼把人弄去東宮,還不被李景允察覺呢?
常歸給的名單上的幾個人都是宮門口的護衛,論資歷和本事都離去禁軍還差得遠,花月先是與他們都見過面,然後便趁著李景允不在,帶他們去四處走動。
李大都護正是得勢的時候,上趕著巴結他的人太多,連帶著對花月也是十分客氣,一聽她說這幾個人是遠房親戚,有的人是幫著提拔。李景允事忙,暫時也不會注意,這幾個人便開始漸漸往東宮靠攏。
聽霜降傳消息的時候,花月很是有一種禍水的自愧,她這是捏著火把往李景允的後院燒啊。
不過他似乎也不在意,一心只撲在韓霜身上,這麼久了,連府邸也沒回來一次。
韓霜傷重,眾多大夫想盡辦法也只是讓她多活了幾天,八月廿,韓府掛喪,李景允終於回來了。
花月以為他會很憔悴,比如胡茬忘記刮什麼的,畢竟兩人成親之後,每天刮面都是她來做的,結果那人一進屋,依舊是神采奕奕相貌堂堂,墨黑的眸子往她身上一掃,微微有些軟。
「公子。」她上前行禮。
別人家都是久別勝新婚,落他們兩人身上,這一別回來就成了陌生人。李景允也沒說什麼,往軟榻上一坐,身邊這人便體貼地問:「要讓人送午膳上來么?有您愛喝的鴿子湯。」
李景允點頭,看她的肚子好像更圓些了,便笑:「養得不錯。」
花月頷首,擺好桌椅請他上座用膳。
掃了一眼桌上菜色,他提起筷子問了她一句:「韓府弔唁你可要去一趟?」
想也不想地搖頭,花月道:「您去了便好。」
「哦?」他給她夾了一塊肉,眼皮微抬,「是不想去嗎?」
他這神色不太對勁,花月看了一會兒就瞭然了,先前事出突然這人也許是沒反應過來,眼下在韓府待了那麼久,消息又靈通,可能終於是查到她頭上了。
她沒有想象中那麼慌張,只給他盛了一碗湯,大方地道:「不是不想,只是心虛罷了。」
李景允:「……」
迎上他的雙眼,花月坦蕩地道:「總憋著也不利於養胎,您以前既然說過讓妾身有話直說,那這回妾身就直說了,兇手是妾身放走的,但妾身不知道兇手是誰,也無法出堂作證。」
言下之意,韓霜會死這件事我知道,但我不說,我幫著兇手動手,但這事與我無關。
李景允被她氣笑了:「爺讓你有話直說,與爺敞開心扉,你便是這般趁機殺人,胡攪蠻纏?」
花月搖頭:「妾身沒有殺人。」
「幫凶也是凶,你若是被押去公堂,也與兇手同罪。」胸口起伏,李景允放了筷子,「你就這麼容不下她,非得取人性命?」
「公子明鑒。」花月平靜地道,「妾身沒有殺人的理由,只是欠了人情,所以幫人一個忙。韓家小姐與公子青梅竹馬,曾也算妾身半個主子,妾身不會因妒對她動手,沒那個資格,只是她欠了債,有人要找她還。」
李景允查這案子好幾日了,知道有可能是馮家尋仇,但從她嘴裡說出來,他還是覺得生氣。
「這麼大的事,你不會同爺先商量?」
商量?花月疑惑地抬眼:「妾身若是先與爺商量,爺會放任韓霜被刺?」
自然不會,李景允抿唇,於情到底是一塊兒長起來的人,不喜歡也不會看著人去死,於理他還有很多事沒弄明白,要靠著韓霜來解。
他沒出聲,花月也算是知道答案了。放下湯勺,她笑:「先前公子與妾身坦誠相待,妾身很是感激,也曾一度將公子視為最親近的人。可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哪怕是夫妻,立場不同,您的刀子也早晚會橫在妾身的脖子上。與其到時候撕心裂肺,不如早些清楚明白。」
清楚什麼,明白什麼?李景允氣了個半死:「這世上多的是雙全法,你做什麼非要去走獨木橋?是不是非得爺將你按去公堂上,你心裡才舒坦?」
狡黠一笑,花月搖頭:「爺現在按不了妾身了。」
「妾身是您將軍府的少夫人,懷著您的親骨血,您眼下就算去太子面前說妾身是前朝餘孽,也只能是個玉石俱焚的下場。您手裡有妾身的秘密,妾身也捏著您棲鳳樓的賬本。」
棲鳳樓背地裡做的勾當實在太多,無法擺上檯面,哪怕粉飾得乾淨,她這種精通賬目的人,也能看出許多門道。
指節捏得發白,李景允滿臉陰霾,站起身看著她:「爺拿心窩子寵你,你往爺心窩子捅?」
「公子恕罪。」花月低頭,「妾身說的只是您先捨棄妾身的情況,您若不賣了妾身,妾身自然會把那些東西一直藏著直到帶進墳里。」
好個殷掌事,好個西宮小主,真是半點不肯被人拿捏,始終要為自己留足後路。李景允怒不可遏,只覺得自己滿腔心思都餵了狗。
「您喝口湯吧。」她低聲道,「妾身只是同您坦白落水之事,並不是要與您決裂。」
這同決裂有什麼區別?他挖空心思想了解她,想替她兜著收拾攤子,想與她走一條道,結果這人倒是好,三言兩語就與他劃清界限,再不願意沾染。
李景允覺得殷花月像只蝸牛,看著慢慢吞吞的,也溫柔,可你只要一不小心碰著她點兒,她就立馬縮殼裡去,擺出一副風月與我無關的姿態。
什麼毛病啊這是。
深吸一口氣,他道:「爺養不住你這樣的人,你若實在覺得與爺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便搬去先前那個小苑住吧。」
沒有人會願意被人抓著把柄,花月說出這一番話,就做好了要離開將軍府的準備,反正庄氏不在了,她搬出去住,還不用天天面對李守天,順帶也能有自己行動的自由。
只是,起身朝他行禮道謝,她還是有那麼一丁點,就一丁點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