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織雲(十五)
織雲的痛苦深入骨髓,歷經90年不散,她越想忘記,越是被自己時時記起。殺人的罪惡感如影隨形,如同她此時焦黑爆裂的皮膚,其實不過是她重新被喚起的痛楚回憶。
冉不秋的聲音無波無瀾,匕鬯不驚,「你真正的執念,是對自己生前墮坑落塹與害人性命的難以釋懷。你雖惦念兒子,不過若此刻你兒子就在你面前,你只怕也會裹足不前。就像你在幽冥關守望多年,只怕並不是沒有看到花姐的魂魄,而是因為羞愧,避而不見吧。」
隨著冉不秋的話音,織雲的魂魄漸漸褪去灰敗猙獰,恢復成本來樣子。她指尖抓地,羞愧痛苦到難以自持。她蜷縮的身體里埋藏著那個戰亂年代中悲慘女人的縮影,埋藏著悲涼個體無法自主命運的多舛波折。
冉不秋鬆開了鉗制宋可遇的手,宋可遇反而不敢上前。他思忖良久,才上前蹲身在織雲身旁,輕聲道:「織雲,哭吧,哭出來就都好了,你不過是為了自保......我們都無法評論自己所處時代的對錯,那些時代加諸在我們身上的苦難、迷惘,終究會隨時間淡去,『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罷了。」
她狠狠的搖著頭,「不,小鈴鐺不會原諒我,他過得那麼苦,都是我的錯。」
宋可遇手在虛空中撫了撫織雲劇烈抖動的肩頭,「你為他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甚至付出了生命。織雲,無論他魂歸哪裡,終究會感知到你是一個愛他的好母親。」
織雲痛哭失聲,90年過去,她在這熟悉的戲台上,終於敢直視自己內心最黑暗的一隅。那哭聲盪進風裡,如同鴻雁哀鳴,歸根結底,她只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織雲漸漸從痛哭到哽咽,宋可遇知道她需要時間,站起身問一旁的冉不秋,「什麼是怒、哀、懼、惡?這鏡子和織雲到底是什麼關係?」
冉不秋瞟他一眼,「人之將死,七魄先散,三魂再離。烈火焚身又是陽間的極痛。織雲死前因那副經理以其子威脅而怒,因再不能見兒子而哀,又因親手害死副經理且懼且惡,凡此種種,在焚身的痛苦下達到極致,這四魄太過旺盛,離身前被映進鏡子里,化為戾氣,成為『戾鑒』的源惡——你也可以理解成一個藥引子,或是一顆種子。戾氣最是喜愛吸收惡魂,壯大自己。我猜想織雲死後,花姐一定又去找尋過她,在廢墟中找到這面鏡子,當作她的遺物帶了回去,想給小鈴鐺留個念想,所以才有了後來這些故事。」
宋可遇恍然大悟:「所以這面銅鏡才會歷經這麼多次烈火焚燒,都沒有被毀壞或者熔化。」
冉不秋閉嘴轉身。
宋可遇忙跟上去,關切的問道:「冉總,你怎麼了?」
冉不秋不爽的情緒上了臉面,「宋秘書,你心情好時,就甜言蜜語;心情差,就變著樣的出言不遜。我今晚講話太多,此刻情緒不佳,不打算再回答你的問題了。」
「嘿嘿嘿,」宋可遇雖然被這一晚的變故折磨的身殘體弱,此刻也不得不狗腿的陪出一張笑臉,湊上去諂媚道:「冉總,冉大人!你看我一介凡夫俗子,從來沒見識過這麼大的排場陣仗,哪像您老人家見多識廣、臨危不亂、英明神武、所向披靡,」他壓低聲音悄悄問:「其實今晚,就算沒有我和織雲求你,你也不會任由這些村民被燒死吧。」
他抬頭去覷冉不秋的臉色,可眼前一虛,就身不由己的向一側歪過去,不出意外的栽進一個纖瘦清冷的懷抱,鼻端隱約傳來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
他腦後受了傷,過了又累又急又驚的一晚上,實在有些體力不支。冉不秋待他重新睜開眼,才略有些嫌棄的扶他站好,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小聲抱怨:「凡人就是麻煩,不僅愚蠢,身體還弱。」
宋可遇也不計較,輕笑一下,閉眼略微緩緩精神,又強撐著去關心織雲的情況了。
暫且沒人去管地上的銅鏡,那鏡面深不見底的濃黑里,悄然探出一個黢黑小頭,趁著眾人不備,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來,在場院上空盤桓一陣,猝然鑽進暈倒的一個村民身體里。那村民便悠然的睜開眼,整個眼珠化成一團繚繞的黑煙。
緊接著鏡面里便爭先恐後的竄出一條條黑色氣團,猛的一看,極像臉盆里鑽出的一條條泥鰍。它們比第一條出來的「小黑」更急不可待的往村民身體里鑽,偶爾兩條「小黑」選中了同一個村民,還要在空中廝打一番。
被「小黑」入侵的村民都睜著兩隻繚繞黑煙的眼睛,以詭異的姿勢,高挺胸骨,四肢后垂的站起身來,磕磕絆絆的四散而去。
戲台上的人們終於注意到了這邊的異樣,織雲踉蹌的站起身來,抬著胳膊指著場邊,快步跑到冉不秋身邊,「大人!大人!」她語不成調的呼喊著。
宋可遇拖著早已精疲力盡的身體,還是忍不住氣沉丹田的大罵一聲:「靠!這他媽的到底有完沒完!」
有完沒完暫且不論,冉不秋皺眉道:「你的魂魄解封了『戾鑒』,這些年被吸納的無主惡魂都被放了出來,若是四散而去,必定要釀成大亂。織雲,我要祭你的魂魄重新封鎖『戾鑒』,只不過你免不了要落個灰飛煙滅的下場,與『戾鑒』同銷同滅,你願不願意?」
織雲微微挺直了身軀,臉上還殘留著淚痕,眼中卻十分堅毅:「我願意,謝謝大人和宋秘書解我多年心結,我如今無牽無掛,只要能阻止這些惡魂為禍鄉鄰,我什麼都願意做!」
「有你這句話也就夠了。」冉不秋抬抬手,阻止一旁意欲插言的宋可遇,「我的職責是接你來,自然也要好好的送你回去。所幸這『戾鑒』還沒成氣候——再多收些戾氣,只怕我也無可奈何了。回頭你返回幽冥時,一道把這鏡子帶回去交給鬼差,也算我今年額外的業績吧。」
冉不秋說罷快速向前奔去,只是第二步時,神識便脫離了肉身,在漆黑的夜空中現出散著金暈的暗紫色光形,凌空飛至場院上空,右手在額心掐一個訣,待掌心緩緩凝出一團枝蔓,手臂伸出,掌心向下,一條條暗紫色的光帶便如同淡紫色的藤葉,從空中快速生髮蔓延,枝端每觸到一個村民,便迅速繞著那村民的身體密密匝匝纏牢縮緊,直至裡面的「小黑」耐受不住桎梏,自己從村民的身體中浮出來,便被藤蔓捆著送回到銅鏡里。
這景象詭異卻也絢爛,像千樹萬樹的煙火同時綻放於眼前,凌空幾十米的夜空都被暗紫色的華光點燃,妖冶瑰麗如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無數枝蔓在夜空中舒展、盤旋,但卻並不媚俗,蕭蕭肅肅,使人心嚮往之又不敢褻瀆。
終於最後一個村民身上也被「凈化」,遠方的地平線也泛起了青白。
村中不知誰家圈養的蘆花雞跳上了自家的石磨盤,撲棱幾下翅膀,「咕咕」的啼叫起來,引逗的村中幾條黑狗也不住吠叫。片刻之後,躺地的村民們漸漸轉醒,他們狐疑的彼此打量,又腦中一片積糊,不明白自己怎麼能看個白事表演就忘我的在場院里睡了一晚。
一個老漢尷尬的咳嗽了兩聲,驚訝一指,「哎呀,了不得了,這老莫的棺材怎麼跌在地上。」言罷和幾個年輕些的村民,一起搭手,又將棺材抬回到原來的位置。
宋可遇在冉不秋神識出離的瞬間,就上前及時擁住了他向後仰倒的肉身。宋可遇半抱著冉不秋,體力不支的坐在了地上,眼神一時清醒一時迷茫,滿眼光華璀璨使他分不清夢境現實。他只記得最後冉不秋凌空獨立的俊朗身姿遙遙嵌在夜空中,如同他小時候見過的鑽石廣告那般閃耀。
他咧咧嘴,露出一個有些艱難的笑,喃喃道:「冉總啊,你真是濱城最靚的崽!」下一秒,便落入了無邊又安然的黑暗。
一切,終於塵埃落定。
「滴答、滴答」,市醫院的病房裡,劉秘書垂著頭,下巴一點一點的犯瞌睡,身旁的病床上,躺著正在輸液的宋可遇。
宋可遇覺得這一覺真是前所未有的香甜安逸,他連半個夢都沒做,睜開眼,又是生龍活虎一條好漢。
宋可遇略微抬抬手,劉秘書就睜開眼望過來,「宋秘書,你醒了。」她端杯水遞過來給宋可遇,「喝點嗎?這都睡了兩天了。」
宋可遇訕笑著坐起身,抬手摸了摸被紗布包裹成粽子的腦袋,訝異道:「我這才睡了兩天,怎麼,公司用公款給我做整容手術了?」他敏感的掀開被子向下邊瞅了瞅,老懷安慰道:「還好還好,沒給我連變性手術一起做了。」
劉秘書下手完全不客氣,用力敲了一下他的頭,「想得美吧你就,跟著冉總出去考察一趟倒成功臣了,還要本小姐在醫院裡給你當看護。我們全家可是都以我在千世集團工作為榮的,要是知道我居然淪落到......」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宋可遇忙點頭哈腰一番,「還勞動劉仙女大駕,不過我這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