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真的很多,呵……是啊,被你這麼一說,多到數不完呢,但如果只能選十件的話——以前她看過我老婆畫的一個故事,內容是取自西班牙手工糖的背景故事,她老是嚷著想吃看看西班牙糖,有一回我去國外替她帶了一罐回來,很快就被吃完了,就好像幸福一樣消失的太快,還沒記住就已經離開。所以,我想開一間西班牙手工糖的店,讓她每天都能吃到。
「這種事你現在也能馬上做吧?」
不,我已經是個老骨頭了,怎麼可能還特地去國外學徒一年呢,都只是空想罷了。
「沒關係,再來呢?」
我想跟她一起做義大利面,她曾經在學校家政課時有過不好的回憶,自此之後連看到義大利面都覺得討厭。我希望能讓她在生命里沒有覺得受傷的事。
「老伯,這是不可能的,人啊一直活著總是在受傷中成長啊。」
也是呢。
我還想跟她一起騎協力車,一起在海邊看書享受一整個悠閑的下午,晚上能夠一起喝酒談心,喝累了幫她蓋被子……
「一下子不只一件事了呢。」
因為人就是這麼的貪心啊,一開始幻想就停不下來,這些事情也許在你的眼中再平凡不過,可是對於有心結的彼此,卻是一種奢侈。
「我懂,因為……我也曾經,遺憾過。」
故事到這裡重新切換回正常的視角與敘述方式,我已經可以在心底徹底確定了,零他口中的老伯就是爸爸。
原來他們曾經認識過,就是在他說的那間咖啡廳。
我持續忽略著剛剛爸說想要跟我一起做的事,忽略那些彷佛如內心對話的內容,不想去翻閱自己的心情。
我看著老伯那滄桑的側臉,始終沒有對外人說過的過去,卻因為他的故事而觸動。
「老伯,你覺得遺憾是什麼呢?」
「遺憾,就是來不及說的愛吧。」
「豆.豆,小;說.提.供。」
「不,我說它是日日夜夜折磨人的一種痛。它是不斷提醒你過失的存在。」
國中畢業典禮的前一天,因為班上同學人人都穿名牌球鞋老是讓我很羨慕,那一晚我吵著媽媽說不管怎樣,我就是想在畢業典禮時也穿一樣的。
母親拗不過我,只好出門去跟朋友借錢,當她借到錢買好球鞋要回來時,卻不小心發生車禍,當場死亡。
我的家世很複雜,直到母親去世時,出現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說他是我爸爸,才知道我是最見不得光的私生子。的確,媽過世之後,男人全力支持著我的生活,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了,但是——那份最溫暖的地方卻不會再回來。
這幾年我才想通,我根本不想要什麼名牌球鞋,我想要的只是每天吃著簡單的飯菜,繞在她的身邊分享每一天。
所以我才說,遺憾,就是那個晚上我不該耍孩子氣,不該……這麼輕易的就毀掉我們幸福的時光。媽她過去曾經為了保住我,不惜到處躲避那男人的搜尋,因為一旦被找到我就會被帶走。
更可笑的是,一開始那種富裕的生活,竟然讓我幾度覺得,媽死了真的是……
「別說,別說出那種話來。」老伯突然阻止我說下去。
「咦……」
「說出來,只是在傷害你自己、懲罰自己而已。」
我淺淺一笑,「我們,何嘗不是都在因為遺憾的過去,而拚命的自我懲罰呢?」
自我懲罰。
拿著書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氣,任由書跟滿滿的沉重躺在腿上,我靠著椅子,試圖喘口氣。
「零……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寫了這故事,為什麼接近我?
19
我始終不知道那女孩到底長怎樣,老伯雖然說從那扇窗看出去,可以看到他的女兒,但卻從來不願清楚的指認給我看,說看我的模樣那麼時髦,要是把他女兒拐走就糟糕了。
我們從早上聊到晚上,上一次見面,我甚至還把那段往事給說出來,很意外的,那天之後我的肩膀感覺輕鬆很多。
像是終於有個人可以陪我一起分擔著痛苦一樣,我愈來愈期待老伯的出現。如果說我們就像忘年之交一點也不為過。
天氣愈來愈冷了,這一天老伯遲到了一個多小時。
「給你吃。」他一罐五顏六色的糖果罐放在桌上。
「西班牙糖?」
「沒錯。」
「真可惜你是男孩子,不然我就把你收做乾女兒了。」他一臉認真的說完,我們兩個都哈哈大笑起來。
「對了,上次的十件事,你還少了四件呢。」
「嗯……」他搓著下巴的思考了一會才說,「應該是跟她的男朋友喝酒吧。電視不是常這樣演嗎?爸爸看女婿的感覺。」
「這通常是刀光劍影的情節呢,用眼神殺死女婿的感覺。」
老伯笑開來,「上次回去我有想過,其實我還滿想跟她一起放風箏的,這種事情我們一次也沒做過,再來是……再一次一起去郊遊登山吧。」
「再一次?」
「她小的時候校外教學,我們有一起出去玩過,那時候真快樂。」
「那……最後一件呢?」
老伯轉過頭露出慈祥的笑容,「當然是,告訴她我愛她。」
「那為什麼不現在說?」
「她現在很努力的一個人學著獨立,學著如何一個人生活面對自己的人生,如果這種時候,我為了一己之私重提那些傷心往事,只怕她又會駐足不前了。我這女兒啊,別人很難懂她的,因為心思太過細膩敏感,太容易感受到許多情感,所以為了不讓自己整天受到傷害,她漸漸的才變成了那種逃避的姿態。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甚至漸漸逃避與別人有連繫,所以她才不喜歡看別人的眼睛。我幫不了她,只能努力的不把她那已經很稀少的笑容給剝奪。」
「所以你才跟她保持著這種冷漠?」
「這也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我的心臟愈來愈不好了,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心肌梗塞,如果我跟她恢復那種親密,就代表隨時她又得面對一次生離死別,就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我無法再勸老伯下去。
我很能體會,那種失去親人的痛,那種痛很奇妙,它並不會馬上痛不欲生,它像是一種慢性的毒,隨著時間流逝一點一滴的侵蝕著內心,等回神時,那塊地方已經疼痛不堪。
好像少了什麼再也拼不回來的東西,有那麼塊地方,從此再也回不去。意識到這種失落時,通常已淚流滿面。
我知道的。
所以,我懂老伯的苦心。
卻也不忍他,抱著這樣深深的遺憾,只敢遠遠的看著女兒想像著他們能一起做些什麼事。
遺憾,這兩個字包含的東西太多也太沉重。
故事到這裡結束。
我就像被催眠被引導一樣,跟著他最後的幾行文字,等到回神時,我竟然也淚流滿面,而且這一次不是因為故事,而是想著爸那寂寞的表情,而心痛得哭了出來。
這裡面的每一行對話,都像刺一樣的刺痛著全身,我無法移開視線也無法告訴自己這是假的。
——因為我看過。
好久好久以前,我曾經看過學校附近的咖啡廳里出現爸的身影,清楚的看見了爸的表情、爸的眼睛,可是我卻逃走了,我告訴自己那只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