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犧牲

第14章 犧牲

七月流火,炎暑已消,穆雲舒端著花露不吃,微微歪著頭,看得穆宗全身不自在。

「蘇家本是侯府,我們哪裡得罪得起。」

「爹這話,我怎麼承受得起。」穆雲舒再怎麼不在乎,這次也忍不住心痛得厲害。

「康嘉侯夫人說你受了委屈,可她記著這個人情,人還是裡子更重要。蘇二娘的事,她都認錯了,正是蘇二娘聽聞你對蘇文樓出口不遜,才想給你個下馬威,也是愛護弟弟——你也不過十一二歲,又是鄉下長大的,口無遮攔也算不得什麼,你去蘇家……」也有些說不下去。

「我何時對蘇文樓出言不遜過?」穆雲舒覺得手上冰露的寒氣,順著手一直爬啊爬,都爬到心底去了。半年來,自己也乖巧聽話,不抱怨,與娘撒嬌,給爹做扇套。兄長是嫡長子,該重視,姐姐是長女又是在奶奶身邊長大,該受寵,弟弟最小,該心疼。一家人也曾笑盈盈的踏青,也有父母監督功課,也有姊妹調笑,比一個人在鄉下好……

穆宗心裡難過,他原是說一不二的家長,哪容得女兒對自己質疑?只是此事,自己也覺得太不厚道,打個手勢,艱難的說:「雲姐兒,是你姐姐的錯。可是,這事情若不抹平,你大哥……」

「那就讓姐姐去認錯啊?」穆雲舒淚水忍不住流下來,「為什麼要我去?她把嫡親妹子往死里踩,還要我去給她抹平,讓她可以舒舒服服的嫁給白五郎,我被她陷害還要去自污給她鋪路?爹,我是你女兒嗎?為什麼做壞事的可以逍遙自在,為什麼要我受這麼多委屈?你看我,你看我啊,爹!」

穆宗咬著牙轉過頭去,「這不是綉姐兒認賬就過去得去的事。你大哥哥就要下場考試了,唐大家也許要收弟子,家裡名聲不能出岔子。蘇家……雲姐兒,爹給你取名雲舒,就是要你心胸開闊。」

「若是我和姐姐對調,她開闊得起來么?」穆雲舒哭得氣哽聲咽,因為要送走女兒,心存內疚取個名字,就是為了十年後這麼用的?

穆宗怒道:「說一句你頂一句,你學的規矩呢?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就這麼和爹說話?給我跪下!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忍你幾次,你還三番五次的頂嘴,沒個收斂。」停了一停,又嘆口氣,「蘇家,我們得罪不起……要不是你先招惹蘇二娘,又那有這些事,你雖然委屈,可也不是一點兒錯沒有啊。白家又是蘇家的姻親。」

穆宗苦澀的捂住額頭,母親咄咄逼人,女兒哭得肝腸寸斷,兒子的名聲,自己和妻子的名聲……好不容易和白家拉上關係,如果鬧出穆綉綾陷害妹子的事,白家怎麼看?穆綉綾的路死了,穆家名聲又壞了,穆雲舒年紀又小,還能拉上什麼關係。老人說得對,只有穆雲舒認下來,穆綉綾依然嫁入白家,穆雲舒又有蘇家人情在,才是最有利的,她還小,過幾年誰還記得這事,厚厚準備一份嫁妝,比什麼都實惠。「我是你爹,不會害你的,蘇家鐘鳴鼎食,侯夫人的人情,你想想多大……」

「爹!」穆徽大踏步進來,額頭都是汗。

「你怎麼回來了?」穆宗愕然道。

「爹!」穆徽著急道:「我才從學里回來,我聽奶奶說……」穆徽看了妹妹一眼,嘆氣道:「爹,這事,是奶奶和大妹妹錯了。」

穆宗嘆道:「我何嘗不知道是綉姐兒錯了,只是,徽哥兒,你先出去,我還有話要對雲姐兒講。」

穆徽上前兩步,跪著給穆宗磕了個頭:「兒子要說的話,爹聽了怕會生氣。只是兒子也大了,這事涉及我兩個妹妹,請爹還是聽我一言。」

「大妹妹陷害別人,首先就是心思不正。還是自己的嫡親妹子,那是禍亂家族。做錯事而無處罰,豈不讓她更加肆無忌憚,爹,大妹妹明知蘇家女兒愚蠢,卻還與之謀划,何嘗不是因為奶奶偏愛,次次包庇,她才會如此狂妄。」穆徽緩緩道:「我若同樣對大妹,對衡弟,怎麼辦?」

「怎麼會!那是你的弟弟妹妹啊,你自幼熟讀聖賢書,你不可以這麼想。」穆宗皺眉道。

「大妹妹也讀過不少書啊。「穆宗輕聲道,「若我做錯了,爹也會包庇你的長子,是不是。」

穆宗一耳光打在穆徽臉上,氣得胸口起伏,「混賬,你怎麼敢這麼想--綉姐兒是還小,又是女子見識短,你是兄長啊。」穆宗覺得一陣尷尬,一陣難受,「你以為你讀了幾本書就了不得,你還是太嫩。這世上的事若都按書上來,我還用為難么?」他看了一眼穆雲舒,在這個女兒身上,他難堪難受的次數越來越多,幾乎自己也覺得難以忍受了。「你奶奶那裡怎麼辦?若鬧出綉……你娘一輩子名聲就毀了。我們好不容易見著白家,看著你爺爺的面子願意提攜一二,若是綉姐婚事沒了,你說說怎麼辦?綉姐兒與你一起長大,你名聲還要不要?」

「爹,別人怎麼看我家,那是有公道人心的。那日那麼多人在,若我家罰了綉姐兒,名聲還可挽回,若是還要做怪,那才是全毀了。」

穆綉綾跌跌撞撞的哭著衝進來,「哥哥。」也跪在地上,她這才是真的怕了,得知穆徽氣惱來找爹的時候,她就真的怕了。自己是拿捏家族名聲,還有奶奶庇護。但奶奶頂多就是喜愛自己,穆徽,大哥才是奶奶的心肝寶貝。「哥哥,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求你們,饒了我吧。我錯了這一次,我才十四歲,要是,要是,我這輩子就完了呀。哥哥,你給我個改正的機會吧。」

穆綉綾哭道:「妹妹,我鬼迷心竅,我錯了。求你饒了姐姐一次,我原也只是怕得罪蘇家。妹妹,我快十五歲了,若沒了白家親事,只怕這輩子……妹妹,白家瞧著爺爺的面願意提攜我家,我錯了。我不該聽蘇二娘的話。可我若認賬,那怎麼洗得掉蘇二娘的名聲,還是會讓蘇家記恨啊。求求妹妹了,你不看我,你只看娘的面子,她一直心疼你啊。」

「你怕一輩子完了,我就不怕嗎?為何不是你得罪了蘇二娘,蘇二娘才看穆家不順眼?你去庵子也可以挽救家裡名聲,為什麼是用我一輩子補,而不是用你自己一輩子補?是你毀了穆家面子。」穆雲舒盯著穆綉綾一口氣問道。

「你聽聽,這就是你的女兒,不是她毀的,就不關她事了。你還心疼她,不如心疼一條狗。」原來是穆老夫人被閔夫人攙著趕過來,怒氣沖沖。

「我見你走時臉色就不對,綉姐兒都嚇哭了。」穆老夫人氣喘吁吁的坐到椅子上。

「徽哥兒,綉姐兒和你一起長大,若她毀了,你的名聲,你娘的名聲怎麼辦哪?為了穆家清白,我只好要你爹休妻了。」穆老夫人看了穆雲舒一眼,緩了緩口氣「小二,便算你為了你娘,犧牲一下不成么?你不過脾氣大些,跟蘇二娘起了衝突,算不得什麼大事。」

「綉姐兒已經知道錯了,徽哥兒,你看她……」

穆綉綾跪著重重的磕下頭去,這次沒有偷工減料,額頭立時紅腫起來。「妹妹,我錯了。哥哥,哥哥,我真的知道錯了啊。我心底也是難受得厲害,一時鬼迷心竅應了蘇二娘,而今……「穆綉綾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我只恨不得自己去死。要不是為了家裡聲譽,要不是為了大哥哥……」穆綉綾抓著穆雲舒大哭,「妹妹,我好難受啊,你打我,你打我吧。」

閔夫人心中又是難受,又覺得寬慰了些,昨日回房就給長女一耳光的氣,到現在氣也漸漸平了些。自己和長子都惡了長女,可仔細想想,長女也不過才十四歲,哪能面面周全呢。

「綉姐兒正和白家議親,若鬧出來,親家不成,反成仇家也說不定。京城裡,與你爺爺有兩分交情的就一個白家了啊。徽哥兒,你和綉姐兒一起長大的,她的名聲對你影響多大?蘇家已經派人遞了話,大家都有不是,大家都抹平了不好么?」

穆徽垂頭喪氣,十七八歲少年郎,讀書也知道立身要正,可真的面對--十多年來驕縱的妹妹,感情又好,滿面淚痕,額頭紅腫,那心又硬不起來了。看看哭成淚人的妹妹,傷心的奶奶,為難的爹娘,長長嘆口氣。一肚子的話說不出來,被穆綉綾哭著搖來搖去,漸漸垂下頭去。

穆老夫人一把將穆綉綾拉起來,「夠了,這事就這麼定了。徽哥兒,綉姐兒,隨我回去。」

穆宗看著穆雲舒,只覺得心底眼裡都刺痛。她是女兒,自己生養她一場,難不成為家出力都不肯。「你好好歇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刺得他偏過頭去。

「我不。」穆雲舒咬著牙也偏過頭。

「除非你死,你死了也要把屍首抬過去認錯!」穆宗大怒。「來人,瞧著二姑娘,不許出丹若園一步。你最好不要起什麼心思,養你十幾年,一點兒都不給家裡著想,你給我老老實實認了,否則,我是你爹,要你生要你死,要你出家要你名頭,都是一句話。」

穆宗已經下定決心,白家的婚事不能丟,蘇家不能得罪,自己名聲要緊,這個女兒若不肯為家族犧牲,自己也不必當她是女兒。冷冷一句,揚長而去。

閔夫人哭得只打哆嗦,哭了一陣,「雲姐兒,不要怨你爹爹……」

「為何?」穆雲舒平靜的歪歪頭,「丟下我十年在鄉下不管不問。若真的心疼我,怎麼沒花錢找高僧化解?怎麼不年年派人探望關心。因為奶奶,可你倆才是當家人,要瞞著奶奶做點事很難么?只不過是嫌麻煩,我對你們而言,就是個麻煩。你們在囊哈爾衛喜氣洋洋,合家歡聚的時候,想過我在鄉下一個人看著大門哭沒有?」

「不是的。」閔夫人連忙辯解,「你回來幾個月,也看到你奶奶,脾氣,有些不好。管得又緊……爹娘那裡不惦記你呢,以前囊哈爾衛到慈縣,一年的路程,我們……我們……」有點說不下去,「想著你在鄉下水田鋪子都有……」

「是啊,一年好幾十兩銀子……都夠姐姐買一個簪子了呢。」穆雲舒涼涼道。「爺爺留下的祭田,姥姥留下的嫁妝鋪子,還好,還好,我雖然沒爹娘,老人在慈縣還有些東西,總算沒餓死。」

閔夫人張張嘴,又哭起來,「你哪裡知道娘為難,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心疼啊?我怎麼辦?你自己命不好,奶奶不喜歡你,那個媳婦跟婆婆對上啊?為了你,我這些年吃了多少排頭,你知道嗎?「慢慢的伸出手來,輕聲細語,「雲姐兒,你不要怪爹娘,不是不是爹娘偏心……」

「娘,你知道嗎?你們每次偏心的時候,都會強調不是爹娘偏心,因為在你們心裡也知道,其實,是偏心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的盯過去。

閔夫人瞪大眼睛,捂著嘴哭著奔出去。

穆雲舒坐回椅子,摸著光滑的扶手,安安靜靜的看著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丹若苑又變得安靜了,沒有風,石榴樹一動不動宛如雕塑,光線不分明,黑色的影子映在藍黑的天空,不像實物,倒像是什麼剪紙或者皮影,房間如同墳墓,安靜得沒有絲毫人氣。孫嬤嬤喊了幾次喊不答應,孫月早躲在側房,而今,真是安靜啊。

「姑娘。姑娘。」鄒嬤嬤挑開帘子趕進來,半彎腰看著穆雲舒,「姑娘,你莫想傻事。」

穆雲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輕聲道:「我不會做傻事的……我會答應的,然後……」穆雲舒惡意滿滿的笑道,「我等蘇文苑選太孫嬪的時候。我等穆綉綾議親到最後關頭的時候,才將事情抖出來。」穆雲舒轉過頭來看著鄒嬤嬤,「嬤嬤,你知道嗎?穆綉綾哭,說給她個機會吧,她一輩子就要被毀了……當時,我想笑,又想哭。她這麼說,因為爹娘總是疼惜她,怕她不如意。我,我問為何不給我機會,為何要毀我一輩子,其實當時,我就知道,不會有人回答,不會有人怕我不如意……果然,沒人理我。」

穆雲舒在黑暗中吃吃而笑。

鄒嬤嬤長嘆一聲。享受家族資源關愛的兒女,關鍵時刻應該為家族分憂。可,真不是這樣的……人心怎麼偏到這種地步?

鄒嬤嬤憐惜的抱住穆雲舒,「姑娘,不要這麼想。你是有大氣運的人。姑娘,我知道你心裡苦,只是莫要氣壞了自己,好么?我往年也教過幾個姑娘,而今也有些面子,我去找她們,姑娘放心,絕不讓你吃這個悶虧。」

穆雲舒已經徹底冷靜,拉著鄒嬤嬤感激,「嬤嬤,我真不知如何謝你。你認識的人多。能不能給我走一件事--」

穆雲舒說得很慢,「很久以前,我就覺得奶奶對我,不單單是衝撞那麼簡單。她忌諱我、厭惡我、逃避我……這半年,我也差不多,摸著我爹的脾氣了。慣於惱羞成怒,越是自己錯了,越是不許人提,還虛張聲勢。所以,奶奶為什麼這麼對我?鄒嬤嬤,奶奶一生,挫折只有兩個……三十多年前的長河大敗,還有爺爺的侍妾,你能幫我查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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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與雙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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