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前世
陸安泰愣了一陣,勃然大怒,卻又隱隱不安,發不出來--兒子,看起來那麼傷心……他自幼懂事,十一二歲就支撐門戶,怎麼可能,再過幾日就十九歲,倒過來不知輕重胡鬧。慢慢按捺下怒氣,沉聲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陸毓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嚴肅的點點頭。
「蓮子羹是我也吃了兩口的,你是說,你娘要謀殺親夫嫡子?」
「不是。「陸毓苦笑道,「娘永遠不會傷害你……只是……「陸毓聲音降得越來越低,「爹,如果我說,我是活過一輩子的人,你信嗎?」
陸安泰緊緊抿著嘴,盯著兒子看了半響:「你說。」
陸毓輕輕的話語在安神香中,虛無縹緲:「這大半年來,爹,不是覺得我有時候神神叨叨,有時候未卜先知?我還有先知的事情呢,再過些日,青驌產下一頭小馬駒,黑底紫紅花紋,我十分喜愛,取名紫燕騮。下個月,七姑姑會觸怒陛下,被罰到康王封地待嫁,十月……」
「……上輩子,我還是一樣十二歲替父出征,還是一樣朝堂戰場兩邊掙命,還是數次被暗殺……也就是這兩天。」
上輩子,自己無意中得知刺客的線索似乎在京畿出現,也是一時頭腦發熱,醉醺醺的帶齊了神威軍包圍了過去……原本是大驚小怪殺雞用牛刀,最後的結果是神威軍死傷數十,自己被飛刀擦傷右臂。最後找到的資料讓人吃驚。
「與前朝有關。」
「……細細說來。」
「當年我搜查到時,資料幾乎已經被銷毀,還剩下的殘章斷篇……」陸毓閉閉眼睛,「我懷疑與十一叔有關。」
陸安泰皺眉道:「十一隻比你大四歲,其母為前朝太子之女,更要小心避嫌,怎麼可能與前朝刺客扯上關係。「頓頓又道:「毓哥兒,便是在前朝,十一依從母系身份也,當個郡王頂天了。而今他卻是親王,便是為了自己,也不會與前朝扯上關係。」
「但是陛下喜歡他,吃醉了也說十一兼具大成皇室與大輝皇族血統,最是高貴。」
「什麼?」陸安泰愕然。
陸毓苦笑道:「爹,你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最肖其父'的五叔……但是沒有,不管是因為當時他覺得時機不成熟,還是因為被陛下敲打太多次滅了心思,反正上輩子到我死,五叔沒有動靜。造反的,是十一叔。」
陸安泰沉默一陣,慢慢摸著衣袖,問:「我何時去世的?」
陸毓轉過頭不敢看,眼裡又蓄起了淚水。
陸安泰微笑道:「我畢竟是長兄,資歷威望還在,十一怕是不敢在我活著的時候鬧事。到底是何時?」
「建平三十四年……也就是明年一月,陛下……駕崩。父……登基為帝,次年才改年號,可……」陸毓咬著牙說不下去。突然伏在床邊,咬著錦被不肯哭出聲,淚水漸漸滲透下去,陸安泰嘆口氣,輕輕摸摸兒子的頭髮,「說罷,我七八年前就該死了,好不容易掙出來,就是放心不下你們。如果是,之後,那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了。」
「爹爹,爹爹。」陸毓哭得全身打顫,壓抑著吼道:「你為什麼去得那麼早,我才二十歲,我才剛剛二十歲,天下大事,農桑水利,邊貿邊防,賦稅河運……十一叔在江南造反,韃靼得了消息趁機南下,我,我夙夜難眠,整整三年未曾睡過一個好覺,日日早朝不敢歇息。御駕親征,我好難,我幾乎用儘力氣,才壓下去……可是。」陸毓抬起頭來,雪白的臉,赤紅的眼,「這些我都能忍,身為國君,肩挑日月,背負山河,再難也是應該。可是,我的弟弟,和母親,我的親弟弟,我親娘,在我背後一刀,置我於死地。」
「怎麼會……」陸安泰很冷靜的接受自己死亡,但卻無法接受小兒子和妻子合謀殺長子,而且這個長子還是自幼就支撐家族的頂樑柱。
「爹不信?我也不敢相信。娘……就是個蠢的。」陸毓終於不管不顧說了出來,「她也許沒想殺我,不對,她的確沒想殺我。她只是,只是,喜愛陸睿遠遠勝過我。」
陸毓說得又快又急:「爹說得對,你的資歷威望在,他們想都不敢想,就怕惹你生氣。可我呢,娘又哭又鬧,我寧可照顧外人,都不看顧自己嫡親舅舅。兒子都做皇帝了,兄弟還是虛爵位沒實權她怎麼想得通。陛下怕聰明的后族亂政——娘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亂政!」
「蘇文苑要我娶。柯翰貪污不準打,表弟表妹呀,自家人。」
「柯善做錯事,怕我罰。二弟跟我妃子眉目傳情,怕我曉得了不放過。」
陸毓面露諷刺,「娘怎麼能看著這個兒子殺了另一個兒子呢……不如換一個吧。我既不親近柯家,又沒二弟又那麼貼心可愛。畢竟,畢竟我在外征戰,馬背風割得一臉凍瘡時,是二弟陪著她在暖房裡賞花。我五更睡三更起學著處理政務時,是二弟陪她給小鸚鵡餵食,教詩教話。」
「所以,皇帝入口的東西都要試毒,只有太后親手熬的羹湯,只有她,從來有親自喂兒子吃東西就喜悅非常的習慣。」
陸毓閉著眼睛,幾乎又看到那日漫天大火,幾乎燒紅了半邊天空。
雲昭儀拖著自己躲避追兵,忠心的宮女侍衛已經在福王的追殺中死的死,散的散。
腹內疼痛漸漸加劇,噁心也加重。
「陛下,陛下你怎麼了?」雲昭儀臉上是擔憂,但沒有一點驚恐和慌亂,她真的不會激動么?說來好笑,自己在中毒時卻在想這個。
……
「是砒霜……」腹痛,噁心,嘔吐,呼吸困難……陸毓說得很慢,笑得古怪,「太后,太后,只有她,只有她餵給我的梅花羹……難怪她緊張得調羹都掉了一次……我居然……哈哈哈哈,果然是我該死了。你做什麼?」
穆雲舒抓起一塊燒落下來的木頭,刮灰便往陸毓嘴裡塞:「要活就吃下去……砒霜中毒,現在那裡去給你找甘草綠豆……我住鄉下時,有次狗吃了老鼠藥,就是木炭灰給救回來的。」
「我,呃,要,傻了泥。「陸毓吃了一嘴木炭,又澀又干,穆雲舒捧起一捧水,「那你也得先活下來。飲水!天降大雨,又滅火又給你水喝,運氣真好,嘖,說不定你真是真龍天子,這雨下得……吃啊,宮裡的地又不臟,看起來黑,不就是木炭灰么,反正你也要吃。」
「陛下,大丈夫能伸能屈,韓信忍胯下之辱,勾踐卧薪嘗膽——其實還嘗了吳王糞便,他們都能再起,何況你不過吃點木炭灰……陛下,這是妾準備的百草霜湯,味道雖然不佳,但能祛毒扶正,延年益壽,還請陛下多少用些。」穆雲舒先是正色商談,突然變得嬌聲媚氣,「這樣就好多了吧?」
陸毓抽抽嘴角,本是馬背征戰吃過苦的皇帝,低頭便就著穆雲舒手大口吃下,再後來就乾脆趴在台階上,這裡水不夠,穆雲舒又去旁邊找,「宮裡幾乎不留積水,還好燒了的房屋會漏下來。陛下,這邊,這裡一大片。」
穆雲舒剝落木炭灰不停運過來,陸毓吃一肚子水和灰,再嘔吐,再吃,再嘔吐,幾乎連心肝肚肺都吐出來,連喉嚨都刮出血了……
「有聲音,陛下,快走。」陸毓左邊大腿受了傷,褲腿、長袍、連帶玉佩、絲絛都被血浸透了,走起來一跛一跛。穆雲舒小時候在山野到處跑,身子倒是比一般閨閣千金結實,半拖半扶的拉著陸毓東躲西藏。
陸毓自幼在宮中玩耍長大,路徑精熟,雖然跌跌撞撞,但夜色下居然還躲過幾批人馬,漸漸到了太液池邊。「那邊,那邊假山,有個洞,我小時候,還常常玩耍。」
雨漸漸停了,濕漉漉的棉衣透心涼。穆雲舒將陸毓扶到假山邊,小孩子玩耍的洞能有多大?長大的陸毓幾乎擠不進去。
漸漸的,太液湖便火把多起來,不說人聲鼎沸,可稀稀落落拉開在搜索,一路行來,總有蛛絲馬跡讓他們查到了大方向。朵朵火花,在黑夜中宛如彼岸花。
陸毓心漸漸沉了下去,「雲昭儀,你可記得路?」
「不記得。」穆雲舒很乾脆。
「……天要亡我。雲昭儀,將我的中衣撕一塊下來。「陸毓咬破食指。「太后與福王勾結,宮中湧進大批福王心腹,宮門被鎖,外面的人只怕還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朕死後,他們定然託詞是十一叔……逆賊留下的前朝餘孽,而後福王登基……我不甘心。雲昭儀,我是活不了了,等下,我出去,你躲在這裡,等安定了,再設法將遺詔交給朝中大臣,幾個尚書都可以交,最好是當眾交出去,福王,其實沒幾個兵馬……」
「陛下,脫衣服,金冠解下來給我。「穆雲舒脫下外衣,又脫了絲襖,動手脫著陸毓衣裳,「你的黑緞銀龍紋太顯眼了,方才沒有月亮,現在月亮出來了簡直在反光——果然沒偷工減料。」
「這麼久了你還沒死,說明砒霜已經差不多,死不了。」穆雲舒將金冠換到自己頭上。「陛下,聽到宮外的聲音了么?有人在攻宮門了……只要你活著,他們是忠於你的。」
是的,陸毓的威望遠遠不是陸睿可比,所以陸睿已經發瘋了似的,連小黃門都鞭打出來找人了,找到的萬戶侯,找不到你們都得死。可是,看著密密麻麻的火把——陸毓真不認為自己能躲到那個時候。
「你……你做什麼?」
「妾自幼無人教導,在山野里長大,游泳浮水是一把好手。「穆雲舒一邊穿銀紋龍袍,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你躲在這裡,我跳到太液池中,夜裡看不清,進了水更沒法看清了。宮裡有多少擅長游泳的?黑漆漆的水裡慢慢摸去,若是夏天,我能讓他們天亮都抓不住。「穆雲舒又解下陸毓從不離身的鑌鐵寶刀,「好久就想要這把西番進貢的鑌鐵刀了,只是手柄上幾顆紅寶石就夠值價了。」
穆雲舒揮揮刀,「太沉……若我死了,這把刀給我陪葬喲。」
陸毓翹著咬破的手指,忍住腹痛,「雲昭儀……「面無懼色,完全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女孩,居然還有點興高采烈的表情?陸毓壓住心中泛起一點一點酸痛,認真許諾:「雲昭儀,若你我能逃出生天,我立你為後,生同寢,死同穴。你的家族永享榮華……」
「不要。」穆雲舒一臉驚愕,「活著跟你睡還有點好處,畢竟你這麼好看。死了誰要跟你睡一起,若你記得我的救命之恩,就把我燒了送到老家去,隨便撒進湖裡吧。還有。」穆雲舒收起不正經的神氣,認認真真說:「我的家族……只要他們過得不好,我就開心了。」
陸毓總懷疑自己是毒發頭腦不清了,等等,他的,他的,他的雲昭儀,平素也甜甜的依偎著叫他「檀郎「,也曾為他解語解憂,而今替他慷慨赴死……她說什麼?不願?
「……你想要什麼?」
「我要的你都給不了。」穆雲舒繫緊腰帶,綁好褲腿。大約自知要死了,說話肆無忌憚,「我要隨心所欲,自由自在--你是皇帝,不行。我要乳娘活過來--你不是閻王,不行。我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夫妻相對,吵吵鬧鬧的過一輩子……「穆雲舒已經穿戴完畢,嘆口氣,「你看,還是不行。」
所以以前甜蜜調笑,其實都只是盡職?陸毓覺得有點好笑。
「……但是,你是個好皇帝。」穆雲舒咬住刀背,平靜的消失在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