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將養
陸毓有些喪氣的坐到路邊的大石上,兩人視線基本持平,這才又開口道,「穆姑娘,穆姑娘。」
穆雲舒聽陸毓叫到第二遍,這才抬頭看過去,依然是柔順乖巧的模樣,只是眼神中的戒備和緊張逃不過存心觀察的眼睛。宛如一頭失去母獸庇護的小狼,躲在自以為安全的草叢中,警惕的觀察著族群,準備討好狼王,或是準備縮緊身子減輕被追咬的痛苦。
陸毓心中一酸。
他倒也不是沒想過直接讓太子出面定下穆雲舒,身為未來的太孫嬪,穆雲舒日子定然好過。
只是,先不說未來一兩年京城動蕩太大,十一叔還活著,那些跟隨十一叔的將領也還活著。也不說要不要對付穆家,或者蘇家會不會對穆雲舒做什麼。這些他都可以抗住解決掉。只是一點——建平帝這兩年的性子越來越拗,朝堂上專行獨斷也罷了。對兒孫也喜怒無常,連最受寵的怡和公主都動輒得咎。若穆雲舒不如他意,一道聖諭就足夠讓自己絕望終身。
陸毓盡量柔和,「穆姑娘。半年前,你對我也算有救命之恩……」其實不喝葯頂多就是傷口發癢,「你我也算有緣。今日我不是要你不自在,我是要告訴你,公主府中,你除了不要敲鑼打鼓,別的什麼都可以,權當是自己家——權當在老家。我豈是知恩不報之人,有我給你撐腰呢。還有,大公主她本是最最喜愛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兒了,前些年還喜歡召開花宴,只是為了遷就林北,這兩年才不辦了。你在她面前俏皮些,便是說錯一兩句話也不打緊,她心腸極軟的。若是一直小心翼翼,反而讓她不喜了。」
見穆雲舒若有所思,也就不再說,「你四處轉轉吧,公主府風光是極好的。從這裡往下走,轉過彎便是鞦韆架子,你定然喜歡的。再走幾步就是洞天泉,再出去就是蓮池了。洞天泉水不過兩三尺深,我和表哥小時候常常在哪裡玩水釣魚,就是水冷些,小姑娘家少碰,釣魚倒是行。」
看著穆雲舒臉上露出一點笑容,隨著侍女蜿蜒而下。
陸毓卻收了笑,大步走回花半里書房。
旁人被遣開,鄒嬤嬤自然放開了告狀,「穆衡留個硬桃子,是心肝寶貝孝順。姑娘做碟子點心去,是『太甜太膩,不體諒老人家口味』。綉帕子被說,『十多歲了綉成這樣,還拿出來顯擺,天生手笨也罷了,連自知之明都沒有?』不送了先練綉藝吧,又被說『綉綾給我做個荷包,又大方又精緻,也沒見小二孝敬一點,罷了罷了,也沒指望你孝順。』」
鄒嬤嬤拖長聲音,連穆老夫人臉上嫌棄刻薄的模樣也學了九分像。
「姑娘趕緊說正在練綉藝,又是『巧舌如簧,我還差那點子帕子勒了,說一句頂一句,氣得我心口都疼了。』姑娘沉默不做聲呢,又是「奶奶問話都不答,你忠義孝悌都學狗肚子里去了?去把二十四孝,佛說孝子經,都給抄十遍,瞧瞧人家是怎麼孝敬祖宗爹娘的。』連帶穆爺都三天兩頭受叱責。穆爺前幾次還說幾句『孩子愚魯,心腸是好的』。多幾次,也惱怒了,生了罅隙。每每見著姑娘,『總歸是你自己不足,老是惹得奶奶生氣。女孩子應以貞靜為要,這麼急吼吼的一臉功利去討好,無怪不討人喜歡。』或是『死氣沉沉,奶奶說幾句便記恨於心,也學著姐姐乖巧討喜些。』半年來,瞧著姑娘也是心灰意冷,處處笨拙,不如穆綉綾,反而還好些。」
鄒嬤嬤也是氣惱非常,「殿下,不是老奴自傲。老奴出宮后,也教過三五個女兒,哪個不是落落大方,撐得起場面。唯有姑娘,這邊教一句,抵不過老人家罵一句。老奴教得了百種法子,老夫人便挑得了百種刺。家裡也沒人撐腰,爹娘兄長都是一味愚孝,不怪姑娘就不錯了……姑娘處處碰壁,怎麼開朗大方得起來。可憐姑娘在家半年,嘴甜巧笑、靈機應變倒不如在鄉下時。若現在讓她在遇到黑石驛,只怕反而沒勇氣與蔡家應對了。這樣家裡還不如被丟鄉下呢,至少不用鎮日挨罵。」
陸毓氣得一揮手,噼里啪啦拂落幾樣東西,咬牙切齒。「我自然知道那群爛腸子偏心偏肺,卻不曾想過連平日都這麼刻薄。」停了停,頹然坐下,「雲舒還這麼小,這麼過著也不知多難受。難怪本身的靈氣都被消磨了。」
「只當過幾年才會……」才會發生穆綉綾偷人拿穆雲舒去填的事,料想在自己登基前,穆雲舒至少還是過著平穩的生活,爹娘不說疼長子長女般愛護,也還是基本過得。哪料到,就算是平日也這麼……
「而且。」陸毓敲著桌子陷入沉思,「就算是讓雲舒給穆綉綾頂罪的事情,也發生了變化,才這麼小。因為我,送了兩頭撐場面的金豬,在蘇家又和雲舒說笑了幾句。穆綉綾是心存妒忌存心找事。蘇文苑是個經不起話激的,蠢貨。蘇文苑——只怕從祖父賜給我侍女就開始心氣不平了。一個女孩子家,真是臉皮都不要了,我的,關她何事。」
想到兩個屋裡人,陸毓又是一陣心煩,「要是早回來半年就好了……」關她事的那個,懵懵懂懂漠不關心。不關她事的那個,上躥下跳激動萬分。
陸毓無奈的抬頭看著鄒嬤嬤,「雲舒的性子,還改的過來嗎?」
鄒嬤嬤微笑著躬身道:「姑娘本是極好的。不過次次被人嫌棄,才膽怯愚笨起來——其實也是機靈,這樣子可少被罵幾句,跪佛堂也可少些時候。才半年光景,又沒定形,如何改不過來。還不用改,只消在公主府住上些日子,居移氣,養移體。華麗衣裳,精美饌食,大小丫鬟好生服侍。見識多了,往來人尊貴了——又沒人鎮日盯著打罵,頂多三五個月,姑娘就活潑起來了。」
陸毓覺得寬慰了些,「你好好伺候姑娘。而今住公主府也方便了,晚后禮人會常來公主府,有事便讓他回稟我。莫要再如這次,姑娘每日都受委屈,我卻一點不知。」
鄒嬤嬤忙躬身請罪,其實陸毓這半年幾乎都在京城外辦事,又兼之刻意模仿前世,避開穆雲舒。鄒嬤嬤除了不便於聯繫,還是謹守著陸毓「若有大事,悄悄去找某某」的原則。穆雲舒被罵雖然不平,但也不是驚動皇太孫的大事。
不過鄒嬤嬤自然不會爭辯,正如她完全不會去問陸毓從何處得知她的身世,如何找到她的家人。更不會去問陸毓怎麼知道遙遠的慈縣有個叫穆雲舒的小女孩,為何要一個宮裡出來的嬤嬤去照顧她……鄒嬤嬤微微翹起嘴角,自己伺候的主子越受重視,自己晚后就越好過。
「前幾日秋闈,袁斐考得很是不錯。智令看了他的文章也說此人可取。」
鄒嬤嬤心中的喜悅又加了五分,孤苦了一輩子的老宮女,突然找回了族人,有了兄弟姊妹,侄兒侄女。老了可以歸家,死了有人摔盆戴孝。人有了歸宿,心裡就安定了。雖皇太孫叫幾年後再去相認,但鄒嬤嬤借著尋房子的借口,也偷偷去看了一眼。自家也從山東老家搬到京城了。弟弟瞧著身子康健,幾個侄兒瞧著也憨厚正派。袁斐二十六歲,正是侄兒中最大的一個,也是家中念書最好的一個。自己能爭氣,再得一點皇太孫青眼,那就是青雲直上了。
「明明知道親人卻不能相認,想來心中也是苦的。只是而今,再委屈幾年,晚后我亦會給你個封號,也好安度晚年。」陸毓揮手制止了鄒嬤嬤謝恩。
鄒嬤嬤趕緊道,「啟稟殿下,老奴還有幾句話——這小半年來,瞧覺得穆老夫人,真是怪。便是忌諱,頂多不見也就罷了。一天到晚看姑娘不順眼,總是……罵沒用,廢物,比不上姐姐,合該被丟鄉下,合該被罵。沒有孝心,要,再孝順些,古人割肉療親,埋兒奉母。閔子騫被後娘虐待,尚能蘆衣順母,心無怨言,姑娘還有吃有喝,怎能心存怨恨……也不許家裡人和姑娘親近。」鄒嬤嬤疑惑地搖搖頭,若說姑娘是庶子生的,至少還有個理由。又是嫡親血脈,「她就是要姑娘自認低賤,打罵隨意,逆來順受,便是被爹娘割了肉……倒似,她早就知道,家裡會拿姑娘頂缸,先預防著一般。」
「老虔婆,總有一日,我要把她的皮扒下來。不必管她。晚后她若敢再上門來,你大耳刮子過去。理由都現成的,穆雲舒是公主的福星,與穆雲舒相剋的她必定是公主的剋星,公主哪日又有些心裡不適,就是被她衝撞的。」陸毓恨恨道,瞧著已近黃昏,也不便再待下去,出門招呼侍衛,去大公主處告辭后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