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神杖
蘇氏自然也得知穆雲舒被怡和公主接走的消息,倒是驚愕了一陣,「二姑娘倒是好福氣。公主府養幾年的,身份又不一般了。」
白三爺和兒子練了一日棍法,自覺有些肩旁酸,讓夫人慢慢揉著,搖頭道:「不服老不行啊。民兒也大了--上次皇太孫身邊的智令見著還與他說笑,民兒而今一心想進神威軍,我瞧他對火銃都迷得什麼似得。男兒想先闖一番事業,也是好事。爺爺年紀大了,你該奉承的奉承,該圓滑的圓滑。好好哄著老人家才是。」
蘇氏嗤笑,手上不輕不重的捏了一把,「今日上午,閔夫人來拜會,我可不是身子不適沒與她說兩句。要說穆家送的皮子,那真是好,苦寒之地,狐皮濃密豐美——可要我為幾塊皮子就忘了穆大姑娘的蠢事,嗤。我仔細算了算狐皮價錢,還了兩匹等價的緙絲回去,不足的還添了幾樣小玩意,直道不能讓穆家吃虧。嘻嘻,瞧她的臉色……老實說,穆家兩個女兒呢,相貌我是瞧上了的。只是大姑娘心思不正,二姑娘又沒父母教導,以前還想瞧瞧,而今……」撇撇嘴,「苑姐兒是我侄女,她什麼樣子我還不知道?當大家都傻子呢。小孩子,當真小孩子。」
白三爺示意妻子重一點,嘆口氣:「別的還好說,心思不正最要不得。瞧瞧著家教……你好好回話,莫讓她去找爺爺,爺爺年紀大了經不得吵。」
蘇氏冷笑道:「爺爺可不是誰說見就見的。說道家教,我蘇家出來的,也不好意思說人家,畢竟我那三嫂可不就這麼教女兒的。幸好她心高氣傲,一心想攀姨表,沒瞧上姑表,謝天謝地。」
用拐子在丈夫肩旁上摁了幾下,「穆家還當田舍漢呢,只要兒子種田,女兒就是賠錢貨,丟了也不可惜。我瞧穆家兩個兒郎頭腦平平,倒是兩個女兒靈活些,可惜大的被養得自私惡毒,小的又少了家庭庇護,和失恃也沒甚區別……略知曉道理的家族,都知道女兒要好好養,晚后造化,比兒子還容易些。沒出閣的姑娘都是嬌嬌,哪有她家那麼折騰的。我一開始瞧著穆家老人的樣子,就不想結親。只是拗不過老夫人次次上門的面子,瞧著姑娘相貌也還端正……而今她家鬧出這種事,總不好意思再來我家歪纏了。你放心,她就算再來,我也讓她自己紅著臉回去。」
蘇氏有一點說得沒錯,穆家的確在子女上還沒脫離種田的思維,兒子不光是傳宗接代,還是重勞動力,是生活的保障。女兒是賠錢貨,遲早給別人。穆老夫人因為厭棄穆雲舒,總得有個女孩來表現她其實是公正講道理,完全是穆雲舒不好。這些年,對穆綉綾也疼著寵著,有了幾分真感情。
為了有幾分感情的孫女,穆老夫人又親自梳頭換衣,拜訪白家。「我是累啊。我可這輩子沒娶著個好媳婦,我不累誰累?讓綉姐兒受苦去?只有求白家趕緊提親,這事情才能罷休。」
穆綉綾雖然也去蘇家道歉了,但這時候蘇家已經取消——宣揚「穆家先錯了所以蘇文苑沒大錯」的想法,也只是輕輕諷刺幾句就罷了。根本沒如穆雲舒一般遭遇死境,即便如此,閔夫人穆綉綾依然覺得臉皮都被火燒了。穆綉綾回來便關門哭了幾場,連飯也不曾吃。
穆宗自然又是失望又是憤怒,心底也想不通當初自己怎麼想的。「你被罵了幾句就覺得天塌下來了,當初攛掇著讓你妹子去的時候怎麼天好地好?還陰陽怪氣說你妹子不給家裡出力……那時候蘇家還要宣揚呢,可不是這般輕輕放過。這還是你自己的錯呢,你哭?」
穆老夫人又是氣又是急,「你給我住嘴,要不是小二惹著蘇二娘,人家怎麼想整她?是,綉姐兒說了黑石驛的事兒,又不是撒謊,難不成小二沒在黑石驛遇到……嗯?好嘛,綉姐兒不過說一句真話,惹著人的小二沒錯,整人的蘇二娘沒錯,合著就我家綉姐兒錯了?這事得趕緊給白家撕擼清楚了,我家綉姐兒就是人實在。老爵爺可疼綉姐兒了呢……也就你媳婦,去了兩次連當家人都見不著,我去。」
穆宗也是氣急了,連笑也笑不大出來了,拉著穆老夫人:「娘,且緩緩,且緩緩。」
穆老夫人用力一甩袖子,「緩緩,再緩下去,事情傳開了,綉姐兒還怎麼嫁人?你們當爹當媽的不疼她,也就我老婆子去掙命吧。」
穆宗擋在穆老夫人面前連連作揖,「娘,娘請聽兒子一言……白家,娘,白家勢力威望都遠超我家,是他挑揀我家,不是我家挑揀他家啊。娘。」
穆老夫人站在門口,胸口起伏不定,這不是囊哈爾衛了。不是丈夫鎮守、病死的囊哈爾衛了。沒有遍布老爺子曾經的下屬,沒有穆宗熟悉的同僚,沒有幾十年的聲望,沒有最高武職的風光。老夫人陡然升起「人走茶涼「,「物離鄉貴,人離鄉賤「的悲涼,慢慢走回去側身坐著,「我快七十了,快七十了還受這般氣。我就說囊哈爾衛那裡不好,就是冷些,也是住慣了的。你咬著牙要上京,當我不知道為甚,你就是埋怨我把小二放老家,上京了借著御史的口堵我。你看著媳婦想女兒心疼,也不想想你娘在那裡長慣了,老樹移根要死的啊。我倒是死了,也還乾淨。送我回囊哈爾衛去,送我回去,我和老頭子埋在一起。」說著說著便哭起來。
穆宗只得彎腰捶背的哄著,心中也是嘆氣--建平帝大量調動外派官職,幾乎收攏六層。新派遣的多是太子一派,顯然皇帝也覺得年紀大了,精神不濟,已經開始為太子準備了。自家既不是太子一系,也沒有實戰軍功,既沒有京中親戚同僚通氣,也沒有地方家族勢力支撐。能留下權柄那就奇怪了。何況孩子說親,兒子的學業……一想到兒子學業,心中又是一緊,「徽哥兒已經趕回學院,唐大家為人方正,原瞧著徽哥兒學識一般,但刻苦端正,與幾分青眼,而今……」要做唐大家的弟子,以前是不一定能行,而今是一定不能行。穆宗只覺得心都絞痛了,那是他長子啊。
穆老夫人聽得此言也收了淚,急急道:「徽哥兒怎麼?關他什麼事呢,他還是個孩子,那裡是他做得了主的。」突然豎起眉毛,「那晚的事,誰說出去的?「勃然大怒道:「小二是不是?」
穆宗苦澀的搖搖頭,「唐大家只消問徽哥兒便可,徽哥兒還敢在他面前說謊?指責父母不對,不聽他勸告么。其實徽哥兒還真反對過,只是擋不住我……唐大家一生閱人多矣,徽哥兒那裡能逃過他的眼睛。」
穆老夫人張著嘴,眼淚又流下來,「混賬,關孩子什麼事呢……叫你不要讓她來不要讓她來,你看,惹這麼多事端。綉姐兒呢?跑哪裡去了?」這是連穆綉綾也恨上了。自然不再想去白家的事,一疊連聲催穆綉綾來,又對穆宗哭:「你去給唐大家說說啊,徽哥兒這些年早起晚睡的念書,吃的苦都白費了么?你做爹的不去,要送什麼東西,你說,我還有些私房。」
穆宗搖頭,這可不是他說了就算的地方了。「唐炎者,國學之大家也。聲勢上達天聽,那裡是兒子,說得動的。」書院有大課,小課,入室弟子。穆徽的天賦,入室弟子是不要想了,但若成為唐大家上的小課弟子,在讀書人中也是有體面的。穆宗一心期望兒子棄武從文,唉,捂著額頭嘆氣--自家或者真該找人看看了,自上京,便事事不順,或者衝撞了什麼?
穆宗這幾日總覺得同僚在嘲笑自己,每日撐著昂首挺胸去,舒闊的談笑,其實心中累得厲害,今日也實在無力再說,安撫幾句,便自己回房休息了。留下趕來的穆綉綾和膽怯的妻子,什麼都不想管了。
穆綉綾知道奶奶喚自己,還當是事情有了轉機,哪知進來便是劈頭蓋臉一頓罵,聽得與大哥有關,那是一個字也不敢分辨,跪在地上低著頭哭,等穆老夫人罵的差不多了,這才凄凄慘慘的膝行兩步,抱住穆老夫人腿。閔夫人見勸解不下來,早帶著人出去了,也給女兒留點面子。
穆綉綾紅著眼睛,「奶奶,我是油脂蒙了心竅,現在自己想著也奇怪。便是我看不慣穆雲舒,也不至於做這種與自己名聲有損的事情……「前十多年只要拿捏奶奶心情就夠了,這次實在失策。「簡直像撞鬼了一般迷糊……說來,這幾個月家中事事不順,奶奶,求求你請道善大師來瞧瞧,可是衝撞了什麼。」
穆老夫人心中一驚,連忙摸摸袖子,道善給的符摺疊著放在裡面,好好的,這才鬆了口氣。驚疑一起,怒氣便去了五分,思忖一下,便點頭。
穆綉綾也捏著荷包--裡面小小的梳妝匣鑰匙,這幾日,她是拚命睡,回憶,乃至飲酒到大醉。可惜能想起的越來越少,趁著還有點飄忽的感覺,一邊看記錄一邊推斷,又加了些東西上去,一疊張紙被她翻來覆去,已有些破爛。如珠似寶的放在抽屜裡面,每日拿出來看看,想想。心中無數念頭,猶豫再三。
「後來定然是好的……不可放棄,不可放棄。」
「我知道,他不知道,我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知道……」
「造化……」
「不可不可,穩妥安逸的日子……想想夢裡我多喜歡……」
「潑天富貴……天意……」
鑰匙深深握在手中,宛如握著神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