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母子
「穆雲舒去了雁兒書房?」怡和公主半躺著,任由狄芃女給自己打散頭髮,慢慢按摩下去。
狄芃女是服侍了怡和公主快四十年的老人了,心中暗暗詫異,原以為公主會歡欣鼓舞,可公主語氣淡淡,半眯著的眼睛,似乎還有些不滿。
「是啊,那姑娘看著小,其實再過一個多月就十三了。」比公主上個月去相看的黃家女兒也只小了一歲多點。「瞧著是個伶俐知趣的,這幾日……」
怡和公主微微皺起眉頭,睜眼看著鏡子,鏡中人已是兩鬢斑白,「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明日便讓她每日來陪我吧。」原不想說的,鏡中瞧見狄芃女關切的臉——為了服侍自己終身未嫁的心腹,雁兒生病時急得求神佛以身替代的老人——終於還是長嘆了一聲,「她是毓哥兒送過來的啊……」
狄芃女鬆了口氣,「這算什麼,我打聽過了,皇太孫殿下確實不曾與這女孩有什麼。再說了,殿下,和大郎最最要好了。」
怡和公主轉轉脖子,「你當我不想?」
遲疑一下,坐直起來,「這事我也想不通。別人不清楚,你還不知道么?小弟突然送個信來,讓我接穆家二姑娘來……你仔細思量思量,便是穆家鬧得再大,也不值得堂堂太子寫信,讓大公主出面救她吧?若說為了連襟的名聲,我去接了穆雲舒,蘇家才更難看呢。這件事,唯一受益的,便是穆雲舒。可,小弟為何要這般維護一個小女孩兒?」
「見到毓哥兒親自送她過來,我便猜……」說著又搖搖頭,「可我探聽一下,似乎又不是。毓哥兒行蹤不瞞人,這半年來……那又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要真是毓哥兒看上了,穆家不把敬她到屋頂上去?想不通,真想不通。小弟又讓我去接她來養幾年,又告訴我不用太關切。這到底是要什麼呀。」
狄芃女繼續給公主梳理頭髮,輕聲道:「我瞧著是不像的。再著,大郎這年紀了還不近女色,皇太孫……」仔細查看公主臉色,還是把話說了出來,「焉知不是殿下覺得這姑娘討喜,送來讓大郎接觸一二呢。」
怡和公主身子微微一動。
狄芃女繼續道:「要說皇太孫殿下,對大郎真是沒話說,但凡吃的玩的,那次不一車車送過來。這姑娘倒大不小,來自遠方,殿下若是見了兩次,覺得是個大方舒朗的,送來讓公主和大郎開心開心呢。讓她來,總比再來個淚包子好些。大郎雖是瞧著冷,可心腸是最軟和不過了,茗兒在大郎處當差幾年,別說打罵,便是重話也沒一句。偏生那些小姑娘吧,一個個,也是嬌嬌的,見大郎板著臉就自己怯了,也說不到兩句去。穆家姑娘出身雖差了些,見識才學都不出挑,可我估摸著,她野生野長的,天真無邪,又受了委屈。大郎可憐她一二,倒是能說一起去。幾日前在素心亭,頭一次遇見,大郎就好聲好氣的說笑了半天。也是有趣,便是我聽說了,也不大信呢。」
「再退一萬步,便是大郎不喜。姑娘年紀不大,過兩年,給點嫁妝,尋個好婆家。也不耽誤了誰。」
怡和公主思來想去,此話倒是合情合理,似乎能把不明白處解釋通暢。臉上也忍不住,漸漸露出些笑容來,「我估摸著也是……小弟和毓哥兒真是。唉,他倆事情那麼多,還為著我這點子家事操心……」
怡和公主是光烈皇后嫡女,太子是光烈皇後嗣子,兩人自幼感情不錯。陸毓和林北小時候也常常一起玩耍,感情非比常人。
狄芃女口上說著,手上也不停,已經給公主梳好頭髮,此刻也露出開心的模樣,「姑娘是小些,也不妨,過兩年就及笄了。要我說,打小養著,自己調教,還能更合心意些——只要大郎高興,他開竅了就好。」
怡和公主看著窗外,她的暖塢自然是燈火輝煌,可還是覺得有股子冷清,「芃女,你伺候我,整整三十八年了,你說我到底是命好,還是命不好呢?」
狄芃女一時也不知怎麼回答。父親是皇帝,母親是元后,弟弟是太子還與自己頗為親密。自己生為大公主,儀比親王。丈夫溫柔,又有兒子傍身,自然是命好……年幼喪母,中年喪夫,感情坎坷,曾經守了整整十年活寡。嫡親妹妹少年而亡,弟弟不是母親肚皮里爬出來的,獨生兒子多少年來不近人情。
旁人這個年紀,早就該是逗逗孫子,和媳婦吹牛說笑打發時間——公主別說孫子,媳婦,連兒子是幾天見一次。一次不超過十句話。林北最長的一句話是「兒子給母親請安,母親安好?」最多的話是,「還好。」「不必。」「謝謝母親。」母子生疏至此,也是難得。
怡和公主揮手制止了狄芃女乾巴巴的奉承,「別說了,連你也跟我說廢話,真是一點意思也沒了。」說著眼淚就要掉下來,「雁兒,是我做的孽。而今孩子死活不出門,連,我就怕他真的出家去,叫我晚后,怎麼去見他爹呢。」
「我當年,也是我傷心透了,怕極了。一天到晚……活生生把一個好孩子拘成這樣。」
十一年前駙馬去世,怡和公主整日憂鬱壓抑,以淚洗面,將林北護得死緊。林北那時還只是略有些孤傲。他自幼嚮往遠方,什麼大漠孤煙,驚濤駭浪的。似乎很矛盾,林北對熟人交往不太耐煩,卻喜歡一個人在陌生的街頭,走來走去,看各地特產,聽風俗看習慣。怡和公主鎮日神經兮兮不許出門,他卻設法哄騙威嚇,找到機會一個人偷跑出府去玩。
然後他被綁架了,不知身份只見林北衣裳華貴的綁匪甚至差點撕票。怡和公主險些死去。狄芃女毫不懷疑,如果林北死了,怡和公主即便不上吊跳湖,也會迅速憔悴衰弱,鬱鬱而終。
十來歲的孩子,闖了禍。每天醒來都看見母親在床頭守著流淚,每天都食不下咽越來越瘦。心中的內疚也是不必提的。林北再也不敢出門,每天只在母親面前活動,再在侍衛的包圍下回去睡覺。漸漸的,林北卻越來越孤僻冷清,甚至見到人多就噁心。怡和公主越發不敢讓多人出現在林被面前。
十五歲時,建平帝派人巡遊南疆,沉默許久的林北跪在怡和公主面前,苦苦哀求,他的表弟都已經上戰場了,他也想去南邊瞧瞧。怡和公主幾乎發瘋,就是北疆不穩,建平帝才派人到南方示威。陸毓都一身傷痕的回來,她如何肯放林北出門半步?母子哭鬧一場,怡和公主甚至發狠,只要她活著一天,林北就別想踏出京城一步。
林北終於徹底沉默了。漸漸的,他連小廝丫鬟也不願意見,侍衛只能遠遠跟著,小廝只能如透明人一般躲著,看見林北舉手,猜著要什麼送上去。
等怡和公主好轉,開始正常的交往命婦,相看媳婦的時候。林北冷眼旁觀,看女人如木石,對外人如冰雪。發生劉家姑娘的事情后……
「他在和我賭氣呢。」
狄芃女何嘗不知,只是這事吧,她覺得也不能全怪公主。林北想做什麼不行,偏就想漂洋過海,翻山越嶺的出使外國。國外的東西哪裡比得上大輝?也不想想,那個當娘的放心兒子這麼著?那東邊的海,西邊的沙漠,是好玩的哪?一年不知多少人死在裡面。偏生林北而今也賭著,要麼讓他去西域東海,要麼就乾脆不出門。可公主又如何肯——去年東海巨浪還死了多少人呢。和他爹一樣的頑固不知好人心傢伙。駙馬是拗了十年,終於幡然悔悟,林北,這麼多年還和親娘冷著,要是自己兒子,早一巴掌過去了。
「老奴仗著年紀說句大不敬的話,這事,也不是只怪公主。若是我有兒子,要去哪什麼沙漠啊,深山老林啊,我也不許。要想去瞧瞧風景,那江南水鄉,五嶽山峰,哪個看不得。要說,穆姑娘不是慈縣人么?若能勸得大郎玩玩,這大輝風景,比那些窮山辟水的不知好多少,慢慢開解,也就好了。」
「我理會得。明日……罷了,還是等她來念經的日子,帶過來我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