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不堪回首
「我知道你與你爹一家關係都不好,只是不清楚……到底是父子,如何便如仇敵了。講給我聽聽?」陸毓笑得很和藹。,
羅慎如何敢認:「都是臣年少荒唐,父親也是恨鐵不成鋼……」
卻聽見上面哈了一聲:「羅和,恨鐵不成鋼?」
羅慎不敢再隱瞞,吞了口唾沫,心思轉得飛快。猛然想到昨日才見到的小姑娘,瞧著陛下模樣,倒似乎,並不是一味怪子女不孝的人……咬牙開口道:「回陛下的話,臣,只是心底太苦。可那是父親,便是沒養沒教沒管過,我——臣也沒法子。陛下可知,臣同窗,給臣起個外號,叫……」有些苦澀,「羅監生。」
羅慎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來,抬起眼皮望皇帝看去,沒有嘲笑,沒有譏諷,沒有驚訝,很平靜的看著他,點了點頭,羅慎覺得心裡莫名的鬆快了一點。接下來的話就順暢多了。
「臣,生母來自武陵候府。父親來自靖邊侯府。說起來兩邊都是高門大族,但是……」羅慎臉色變了變,「我……臣外祖母,是楊老太公的兒媳……」
長河大敗,許多被侮辱的女眷都瘋瘋癲癲,痛苦萬分,養了許久才好。而羅慎的姥姥韓氏,則直接是真的瘋了。韓氏和楊家大郎是真真的青梅竹馬,通家之好,兩三歲就一起玩耍,七八歲就定了親,十來歲就彼此心屬,十七八歲成親,恩愛非常。楊家大郎一死,韓氏就有些痴傻的模樣,娘家人心疼她,特特接回家養一段時間。她的父親正是長河守將。衝進來的賊軍首領看到美貌的韓氏就驚呆了,直接拉入房中。等張大蠻子侄兒撤退,韓氏——爹娘兄長妹妹侄兒都死了,她則直接瘋掉了。
她瘋了,侍女也死了。趕來將兒媳接回去的楊老太公嘆口氣,讓下人好好照顧,自己又上戰場去。那段時間兵荒馬亂,等四個月後,才有人發現不對,韓氏已經有了四個月身孕。如果是其他人,或者還能安慰一下,萬一是丈夫的呢……韓氏不行,楊家大郎已經死了大半年。
打胎?韓氏瘋瘋傻傻,身子虛弱,而今都看著病得不行了,再打胎,八成是一屍兩命。
楊老太公扯掉自己幾根鬍子,想起全家戰死的好友,想起早亡的兒子,對韓氏溫言道:「你身上還懷著英哥兒的孩子,這麼不吃不喝的,怎麼受得住呢。」
懷著丈夫的孩子?韓氏暈暈僵僵的頭腦中突然有了光亮。好好將息,努力吃喝,居然漸漸好起來,生下一個健康的女嬰。
女嬰,好多人都鬆了一口氣。雖然老太公說生下來就當大郎庶子養,可,這,怎麼算……
女嬰三歲時,已經徹底清醒的韓氏一根白練結束了生命。
女嬰就在楊公府長大,庶女。
坦白說,楊公府也沒虧待她,按著庶女的教導月奉養著。可是,便是真正的庶女,沒了娘也是心中恓惶的,何況她漸漸長大,也知道了自己身份尷尬。越發孤僻安靜柔順,自請到莊子上念經修行,只怕也是打著一輩子不嫁的主意。至於是怎麼被羅府庶子羅和甜言蜜語哄上手,無人察覺。
羅和長的不錯,嘴巴甜,討得爹爹奶奶歡心。早幾年就哄著鄭府正經的三小姐下嫁。雖然小鄭氏下嫁后發現丈夫脾性也後悔過,但還是咬著牙過下去。
只是可憐,那個少女,自身已經懊悔自責了,聽聞羅和不認賬,羞愧難當。拼著生下兒子,幾天就找上門去,堵著門口大罵。一生血勇全用於此。
先講述了羅和如何引誘自己,又承認自己不守規矩,如今落得這個下場,請鄉親們告知女兒,引以為戒。再抱著孩子放在羅家大門前,沒有再讓楊家養這個孩子的道理。最後含淚告訴大家,她已經吃了砒霜,這輩子自己作孽太多,最對不起的就是楊府名聲,只能以死清洗,請大家不要誤會楊府家教……
羅府大門打開,小鄭氏走出來就給了一耳光。厲聲大罵:「你確實對不起楊府。先前荒唐也罷了,你還小,那個人又是嘴上開花的。只是你好歹掛著楊老太公孫女的名頭,怎麼做娘了還這麼糊塗。」
指著地上的小嬰兒,」你今日拚死讓他進了羅家大門,自己想想,一個沒了娘,又結了仇的孩子能過什麼日子。楊老太公養你這麼多年,連你娘的嫁妝都折成莊子給你,你若有半點擔當,就該洗心革面,帶著兒子,好好教養。往後報答老太公的恩德。而今,兒子是羅家的,嫁妝自然也是羅家的,他吃著你的嫁妝——還不是老太公的錢財補的?還看羅家臉色,出息了是羅家的,墮落了羅和也不虧。養大了羅家的,夭折了……你這個混賬。」
原本用死來清洗楊家名聲的姑娘驚得目瞪口呆,開始覺得姑娘烈性的人也開始議論紛紛。
綠豆、甘草,終究沒救回姑娘的命,臨死拉著小鄭氏的手,不敢看趕來的楊老太公,淚水如珠子般掉落。
小鄭氏,長嘆一聲:「我也是做娘的……孩子別指望我當親生兒子養。我按正經庶子對待,不使壞,不針對他,你放心吧。」
姑娘愧疚的用全身力氣,爬起來給小鄭氏和楊老太公磕個頭,才十五歲……哭著去的。
羅家自然也是亂成一團,羅和被老侯爺打得滿身是血。瞧著小鄭氏和小鄭氏兩個孩子的份上,才罷了。
小鄭氏早跟羅和離心,只管在自己院子里養兩個孩子,現在又加上羅慎。
羅慎眼中起了淚水,趁陸毓低頭,一把擦掉。「臣的嫡母,是一個極好極好的人……」
小鄭氏或者算不上傳統意義上捨己為人,對別人比對自己還好的那種好人。但她的確是個好人。羅慎最感激的就是,她從來沒哄騙過自己,說話絕對算話。從小就告知了自己的身份,講述了自己親娘的故事。對自己——父親從來沒管過,除了想要親娘嫁妝換酒的時候。反倒是嫡母打點著自己的一切,雖然比不上兄長和姐姐,但一切該有的,都有。羅慎八歲前的日子,還算安穩。小鄭氏給他講道理,送他上學,管他吃穿。他呢,安心做哥哥的跟班,努力學習。養久了也有感情的,有時小鄭氏也抱著他叫兒,也笑著給他做點心,那就是他最大的嘉獎。
如果沒有意外,等老侯爺去世,羅和分出來。再然後,大哥當家,他則當差慢慢往上爬,結婚生子,孝順嫡母,友愛兄長,安安分分過一輩子。
但是。
八歲那年,他的兄長和姐姐都死了。
「爹吃花酒惹了人,別人下手黑他。他只被打斷手臂,但他當時帶出去的一雙兒女……受驚飛奔的馬車落下山崖……我哥哥,姐姐,一個也沒回來。」羅慎已經顧不上在皇帝面前了,失聲痛哭,「我哥,對我極好,極好極好的,便是嫡親兄弟,也不多。出門前還怕我不自在,給我說回來,帶白糕給我吃,可是,可是……」
「哥哥姐姐血肉模糊的送回來,娘當時就吐了血。醒來就要和離。爹沒敢回來,外面躲了一個月。我娘,慢慢就差下去了。怎麼吃藥都不頂用,慢慢,就不行了。半年後,我九歲前一日,去了。」
「娘臨死前迴光返照,把我親娘留下來的錢財單子,鑰匙都給我,把她的銀子也遞給我。她說,她說……」羅慎低頭哭得厲害。連陸毓也眼睛發熱,扭頭不再看他。
「她說,我的兒,我去了倒沒事,大郎大娘子等著呢。可留你一個人,你怎麼過呢。」
「她讓我收好錢,千叮萬囑不能給爹……一定要打馬虎,一次給個一二兩就夠了,若爹要打我,就去祠堂外哭她。千萬千萬要收好,自己往後留著好娶媳婦,離我爹遠些……」
陸毓悄悄抹掉眼淚,所以羅慎一生中最敬愛的兩個人,曾姥爺楊老太公,嫡母小鄭氏,和他,其實都沒有一點血緣關係。
羅慎哭了一陣,覺得好了些。多少年,多少年這些話都無人可說。今天能痛痛快快和人說,還是賞識自己的皇帝,便覺得輕鬆了許多。再一看到陸毓微微紅著的眼皮,同情的面色,感激欣慰交替,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爹再娶不到妻,后宅就由妾林氏做主,我的日子就難過了。林氏可沒我娘的心胸。爹名聲差了之後納的妾能是什麼好人家的?再說,生母嫡母,留我的財產也算不少了,林氏三天兩頭攛掇爹來要。又尋由頭便打罵餓飯……不到一年,我瘦骨伶仃的,要不是楊家借口祝壽,見到我……老太公,老太公他,可憐我,我是楊家的恥辱,可他還是護著我。他很難過,拿著我爹當年的錯,把我帶回了楊府撫養。」
「老太公,教我武術,教我兵法,我和幾個兄弟一起練武。他要我學好,他說人總是要為錯誤付出代價的。就如同他當年派兒子出去巡查,就如同我娘聽信羅和的甜言蜜語。有的,是別人付出,有的,是自己付出。他要我努力爭口氣,要努力從泥潭裡面走出來,而不是為了咬狗一口,就爬到狗屎地里打滾……可我剛滿十三歲,老太公就去世了,楊守備受命鎮守薊州,我又回到了狗屎地……」
羅慎紅著眼,飛快的看了陸毓一眼,「楊守備也是好人……」羅慎猛然停住了,他似乎才發現,他的一生,雖然有著諸多不幸,但又有著如此多的正直善良的人一直保護著他,嫡母,曾外祖父,到如今的激勵他上進的皇帝,冷著臉依然不藏私的舅公……自己一生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和這些好人一起度過,自己卻差點為了短短時間接觸的,為了咬狗一口,將自己沾滿了狗屎。
「楊守備也是好人,他,與我與我外祖母一起長大的。他不喜歡我。可再不喜歡,也從來沒對我……」羅慎想想,「沒像羅家的那些人一樣。我不願他心底不舒服,再說,我還是羅家的兒子。老太公去了,楊守備又要舉家外遷,沒有我還去的道理。我也這麼想著,羅家來接我,我就,回去了。」
「我回了羅家,爹呢……爺爺臨死前叫照顧他,他就靠著侯府吃喝。侯府早看他不順眼。自然也,看我也不順眼。羅家,可沒楊家那樣不欺負弱小的家風……還好我十三歲,又練了幾年武,要還是九歲十歲,大概真的死在後院了吧。」打不過,罵不過,羅府幾個堂兄弟合起來與他開玩笑,取了一個外號。
「羅監生……」母親因奸而生,自己因姦情而生,「倒也貼切……」
「我那時還小,一罵就紅了眼,大打出手。挨打,跪祠堂,我才不怕跪祠堂呢,那裡面還有嫡母的靈牌。我進去就開始哭……最後他們也就不讓我跪了。就不給飯吃,我自己有錢,什麼吃不得。」
「若只是堂兄弟也罷了,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妹,也跟著叫。似乎這樣就比我高貴了……爹自然是每天要錢吃酒,要不到就打。林氏每天哭天哭地的。」
念書被排擠,被宣揚出生,被看不起。出門被嘲弄,被集體「玩笑」。被孤立被厭惡。羅慎越來越恨,越來越偏激。
「後來的事,陛下,知道。」
陸毓點點頭。
十五六歲的羅慎生的如玉面狐狸,白膚烏髮,一雙桃花眼。嘲笑他的女子越來越少,連與他堂兄定親了的莫家女郎,也漸漸替他說起好話來。羅慎沒多少道德心,順便就勾搭上了莫家女郎,看著堂兄紅紫發脹的臉,心中快意無比。
本來名聲就不好,這下更是著實做實了。打架、罵人、對兄弟姊妹苛刻、忤逆父母,還勾引堂嫂……被唾棄的羅慎更加破罐子破摔。還好不久,被陸毓一耳光打醒,不然……
羅慎感激的看往陸毓。
「不然,你就會越來越壞,連無辜的姑娘也不放過,似乎這樣就能證明天下不止你娘一個人……睚眥必報,一句口角就可以下黑手整治同窗。走上官場后更是不知羞恥。若不是後來以身殉國的烈性,我,早就。」陸毓按按鬢角,真想把這小子踢出去。
羅慎又有些沮喪:「臣就和生母當年一樣,總是做錯事,教也教不好。便是想奮身一搏,也終究是笑話……」
陸毓溫和的擺擺手:「我問你,你是覺得生恩大於養恩,還是養恩大於生恩?」
羅慎幾乎想也不想:「自然是養恩大於生恩。」尤其自己這種,不過是羅和偷情的產物,哪有什麼恩情在。
陸毓又道:「既然養恩大於生恩。那就好好乾,出人頭地,讓人提起鄭氏就豎大拇指——她沒了親生兒子,可她還有你這個兒子,給她討得誥封。和楊老太公一樣,和楊庵淙一樣,寬容正直,保家衛國,光宗耀祖,你的祖在楊氏啊。」
羅慎眼中的淚又掉下來了:「殿下,陛下,我知道我做錯了很多事……我,我……」當年也是如此,吃得爛醉如泥,衝撞了皇太孫,居然沒被打死。還丟下令牌和銀子,勒令去薊州,去投靠楊守備,去清洗污名,去建功立業,去——「給養你的楊老太公爭口氣。」
「亡羊補牢尤未晚,浪子回頭金不換。」陸毓溫和得像個鄰家大哥,「你若能熟悉三眼火銃用法,我便收你進神威軍。」然後派得遠遠的。
羅慎眼睛一亮。而今邊境寧和,沒仗打。武將要爬上去談何容易,給嫡母爭誥命,給曾外祖爭口氣,似乎遙遙無期。但是神威軍,皇帝私兵,大輝帝國的特殊存在,極好的名聲,光輝的裝備……羅慎激動得差點口吃了。
「神威軍這些年名頭好,你若進了,也算洗清污名。」都是京城丈母娘心中的搶手貨,「你好好乾,找個好姑娘,娶妻生子,莫要辜負了親人的愛惜。他們,是希望你過的好。」
羅慎眼中積蓄了許多淚水,透過淚,陸毓是高大的,發光的,加上那副比自己更好的端正相貌,簡直如天神一般,哽咽著,「臣,粉身碎骨,難報陛下恩德。」
陸毓心中微微嘆息,這孩子心中太多苦水——連一句太姥爺,舅公都沒叫過,不是不敬愛楊老太公和楊庵淙,是自卑,知道沒有血緣不敢叫。上輩子直到死了,哭著將他埋入楊家祖墳的楊庵淙,把稱謂全給他刻上了。瞧著上輩子的面上,也要儘力提拔他,給他一個好結果。
等他哭夠了,這才又開口,微笑著問:「說來,你也十八,十九了?有心上人沒?哎,昨日你再人生樓見到的姑娘,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