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媳
周昭穿著明黃色緞面綉銀紅牡丹的大袖長衣,戴整套點翠藍的金鳳冠,問了幾句府中諸人諸事,與蔡香晚閑聊:「昨兒皇上問起府中諸兄弟們的府第如何安排,我今天想了一天,想著老三與和悅仍往清頤園去,那是和悅的舊府,仍還賜還於她便是。老四兩口子自然也要單獨封府,他要你們自己挑地方,挑好了回我一句,我著前朝指給你們便是。」
終於可以分家,有府自己的府宅了,那封王封侯,也可以提到明面兒上來。
蔡香晚懷抱著小奶寶兒,連忙將孩子遞給如玉,和和悅二人起身行到周昭面前,拜大禮以謝。
周昭受了她的禮,使眼色給左右,自有宮婢將蔡香晚扶起送入座中。
「皇上這幾日總往永王府叨擾,倒是累了如玉回回應酬,沒有清閑日子過。」周昭忽而轉身笑著說道。
如玉笑了笑道:「應該的!」
皇帝張震還朝之後,統共去過一回永王府,在慎德堂見了一回兄弟弟媳並兩個孩子,也不過聊了幾名便走,『總往』二字,怎能用得上?
只這一句,如玉也不過覺得周昭言語有誤,偏她微笑著又說道:「雖是皇帝,也是你們的大哥,他那個人自來閑不住,這樣大一座宮城還不夠縱的,回回三更半夜騎馬出城,欽澤想必回回都要親自出迎,也是夠累的。」
如玉心說天地良心,張君夜夜睡在我枕畔,可從未三更半夜起床去迎過皇帝。這皇帝的種種怪異行徑,怎麼聽起來像是外面養了個小妻一樣。
她自來心思狹促,隨即又笑自己,張震既已稱帝,三宮六院即使塞的滿滿當當也無人敢說一句,何必大張旗鼓要置外室。
幾人正說著,外面已有御前內侍報道:「皇上駕到……」
話音未落,張震已經大步走了進來。他脖子上有傷痕,所以如今所有龍袍的樣式全改成了高而硬的挺領,遮著整個脖頸,越發顯得那下頜略長的臉高高在上。
他仍還是一慣蠻不在乎的笑意,在周昭的服侍下解了外裘,露出深青色前胸綉五彩盤龍,肩懸日月的龍袍來,解冠,同樣遞給周昭,轉身笑著對幾個弟弟說道:「今日只講兄弟,沒有君臣,誰若敢稱我一聲皇上,賞他一壺酒,當場飲盡!」
他還是那與年齡不相符的,頗有些頑皮的笑,聲音醇和悅耳,身後幾個弟弟雖各有各的風采,但他卓然於群,攝盡所有光芒,叫他們齊齊黯然失色。
宴設延福宮,帝后自然居於首位。入宴時,張君刻意慢后一步,問如玉:「初一去了何處?」
如玉小聲說道:「宜興帶到自個殿里玩去了,想必過會兒就能抱來。」
老太君賀氏座在帝后中間,面頰紅潤一頭銀髮,瞧那精神頭兒,顯然能活過百歲之壽。男女本是相對而座,兄弟們座一排,妯娌們坐在對面。張君遠遠看著張虎,張向幾個兄弟都入了座,欲走不走,忽而回頭說道:「你今兒可真漂亮!」
妯娌們眼看都入了席,和悅和張誠鬧了小脾氣,隔著大殿打眼仗。蔡香晚正在給身後的奶媽交待要如何照顧小奶寶兒。
隔壁府的幾個座在下首,也在交頭接耳。如玉噗嗤一笑,問道:「張欽澤,除了這句,你還能不能說點兒別的?」
她說話的功夫往主座上掃了一眼,隔著笑呵呵的老太君賀氏,端莊清雅的皇後周昭,張震那飛挑兩鬢的長眉下,雙目銳似利箭,也正在盯著她看。
當他不笑的時候,那種混不在乎,混無所謂的痞氣盡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能叫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慄的悚人之態。
年青的,野心勃勃,充滿著魅力的,俊貌天下無雙的皇帝。他盯著她,像頭餓狼一樣。但在她目光與之交匯的那一刻,張震隨即抱之溫和一笑,繼而便轉開了眼。
相比較起來,張君看起來老氣橫秋,會誇讚人的話兒,只要選對了一次,就懶得再選第二次,刻板而不盡人情。所以永遠都是那句:你今天可真漂亮。
唯有如玉知道他每夜在竹外軒幾乎要看摺子到天亮,張震的皇帝,除了兵權以外一律讓給他做,仕農工商,皇帝要管四海天下,每一行每一業,每一個州縣所呈上來的摺子,無論那行那業什麼摺子呈情,不遍翻典籍,不尋源論症,他是絕不會輕易硃筆註上一句的。
他雖刻板不通情理,卻是個難得的好丈夫。
過得片刻宜興帶著初一來了,由一個小宮婢交到張君手中。張君從果盤中取了只大蘋果給初一,教他啃著玩。
張震在首問道:「初一是否還無名,無字?」
張君回道:「回皇上,如今還無!」
不過簡單尋常一句回話,餘下兄弟五個齊齊指著張君叫道:「當罰酒一壺,當場飲完!」
方才皇帝親自下過號令的,今日家宴,只有大哥沒有皇帝,誰敢稱皇上二字,罰酒一壺,當場飲完。
張君自認晦氣,身旁坐的張虎已經在拍桌子:「老三到底文臣,扭捏至此,要我是你,此刻揚壺就能一氣而飲!」
張君把初一交給身後宮婢,托她轉給如玉,拈過酒壺,拇指在那錯金螭獸銀酒壺的蓋而上輕輕旋得一旋,指挑蓋落,仰頭便灌,不過一氣之間,翻壺示眾,淡淡說道:「既人都到齊了,咱們就開宴吧。」
如玉少見張君喝酒,隔著桌子又不知他頭暈不暈,要不要吐,正準備使個宮婢過去問問,便聽上首張震道:「既初一到如今還無名無字,我給初一賜名賜字,欽澤覺得可好?」
皇帝給兒子賜名賜字,按理又要該謝的。自從張震登極,張君無論私下還是當面,只稱皇上而不稱大哥,如玉深深覺得張震這是押准了張君還要稱帝跪謝,有意要慣他的酒,揚著初一兩隻小手兒作著揖道:「初一自然萬分歡喜。初一,快快謝大伯賜名賜字之恩!」
初一揖著小拳頭,嘴裡嘟嘟有聲,卻是一句也未說清楚,憨里憨氣的樣子,倒是逗得大家滿堂而笑。
帝賜名賜字,是要書成書的,張震只怕早已準備好,使個眼色,內侍便捧了宣紙過來,展給座中的弟兄們看。
單名彧,字和仲。這是他給初一賜的字與名。
初一雖說生的異族相貌,但確實是張君自己的兒子,這點他深信無疑。兒子來的太珍貴,他所寄予的期望,就像當年父親張登寄託給大哥張震的一樣多。所以孩子的名與字,一直以來他都捨不得起,寧願初一初一的叫著。
和仲者,堯舜時羲和四子之一,居於昧谷,掌管四時節氣,以正農事。張君笑道:「和仲掌農事,於天下百姓來說,什麼都比不得五穀豐登,風調雨順。臣謝皇上所賜之字,趁著新年伊始,也願這天下風調雨順,人壽年豐。」
張震笑而不語,指過張虎道:「虎哥,讓欽澤再喝一壺!」
張君再稱一回皇上,當然是要再喝一壺的。他再執一壺,反手挑了壺蓋,仰頭又是一氣灌。老太君賀氏是個男人性子,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還在鼓掌,周昭忍不住勸張震:「皇上,家宴本為高興,還未開宴就灌醉了人,這宴如何開下去,快免了欽澤的酒……」
「難道說,皇后也想喝一壺?」張震忽而斜挑長眉,睥視周昭。
周昭從未見過張震這樣的神情,片刻之間,不寒而慄。
張君連灌了兩壺酒,醉意熏騰,暈暈乎乎,見菜呈了上來,搖搖晃晃要去挾一筷子海參煨肉,怎麼也戳不到那海參,還是張虎替他挾到了碗中。他拍著張虎的肩道:「謝謝虎哥!」
他作勢欲嘔,張虎又是拍肩又是打背,忙著給他灌酸筍雞皮湯。張君兩隻眼睛紅的兔子一樣,悶頭坐了許久,終是托醉退了。如玉只待他一退,也托個奶孩子的空兒退了出來,倆人托張虎在帝後面前靠罪,遂一徑兒出了皇宮欲要回永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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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攙著張君,出宮門大舒一口氣,將他推入馬車,抱著睡的香沉沉的孩子坐到他身側,怨道:「他與你本就是兄弟,既他要你叫大哥,你便叫一聲又能怎樣?是不是這些日子熬夜把你熬成個獃子了?怎的一點也不會通融?」
張君本是伸直了兩條腿在車上趴著,忽而翻過身,將沉睡中的初一放到了角落裡,唇角微翹一絲痞兮兮的笑,問道:「為何車上如此黑暗,為何無燈?」
外面隨從們聽了這話,連忙伸手又掛了一盞馬燈進來。左右各有一盞馬燈,車中頓時亮了許多。張君閉著兩眼,仰面道:「車中太擠,擠的我兒子呼吸都是粗的,你不覺得自己多佔了我們父子的位置?」
如玉以為他在撒酒瘋,氣呼呼說道:「瞧瞧,夫妻做了才多久,我兒子也不過一歲丁點兒大。你做了四年官兒,到如今一階未升,竟嫌我多餘了?」
她話才說完,便叫張君一把拉撲到自己身上:「是多餘!我恨不能你能生在我身上,變成我身體的一部分,無論任何人瞧見了,都會說一句,瞧瞧,這是張欽澤的妻子,垂涎不得,胡亂心思動不得,她只屬於張欽澤,永遠都是,化成灰都是!」
他平坦的胸膛太硬,略有咯意,淡淡的酒意熏熏,唇角仍還是那痞兮兮的笑,低眉望著如玉,見她要掙扎,一手橫在她腦後,低聲道:「別動,叫我好好看看你!」
馬燈搖晃,他細細端詳她的臉,是夜夜看摺子時投注在紙上,提硃筆寫御批時投注在那枝狼豪上才有的認真,看得許久,忽而嘆道:「如玉,我該拿你怎麼辦了?」
朦朧燈火下她雙眸恰似朦朧兩潭秋水,眼角眉梢笑意盈盈,時不時瞟一眼角落中沉睡的小嬰兒,忽而動了頑心,伸舌在他唇上舔得一舔,見他慢慢閉上眼睛笑著,又伸舌在他耳垂上舔得一舔。
如玉扭腰叫道:「欽澤……」
他如今倒是定力好了,任憑她哼哼嘰嘰求著,兩眼緊閉紋絲不肯動。如玉頗有些氣惱,明知外面幾十人的隨從隊伍,兒子還睡在身側,這終歸不是辦事的地方,但自己動了情,他卻還是個和尚一樣,她如何能不氣。
馬車照例停在東門外,如玉連兒子也不抱,起身便走。進了卧室隨即入側室,她未插側室的門,慢悠悠洗完了澡還不見張君進來,暗咒他這半年多來醉心朝政,果真成了個獃子,又深覺夫妻做了四年多,自己漸漸沒了男女之間最原始的吸引力,她始知肉滋味,他卻已經過了興頭,如此胡思亂想,越想越氣,心道我才不過二十歲就過這樣的日子,真真空熬到五十歲,豈不要成個姜大家?
如玉一腔的酸惱,氣呼呼推了側室門。卧室仍是最適宜的溫度,張君松系一襲白麻深衣,正在她平日的畫架上作畫,似乎沒有察覺她了出來。他換了衣服便沒了那身酒氣,執筆的手穩穩,不像是醉了的樣子。
如玉見他繪過水墨,用水墨都能將首飾繪的惟妙惟肖。今日頭一回見他繪工筆,只一眼,暗叫一聲天殺的,心說這廝外表呆木是個假道學,誰知心裡齷齪陰暗到難以言喻,他竟在繪一幅女體,仿似她當初在瓊樓見待雲姑娘繪過的一樣的女子,側卧於床,雙目緊閉,比身屈線盡露。
她掃目到那女子臉上,氣的兩手鬆了帕子,罵道:「無恥的賊廝,你竟敢畫你老娘!」他畫的那個人,恰是她。
如玉軟在他懷中,叫他壓回床上細細吃著,撩起一腔的酥意沖腦,低聲道:「我是個正經婦人,你怎能畫這樣的東西出來?萬一叫誰瞧見……」
「我也就過過眼癮,上色看得一眼,今夜會將它燒掉。」
……
有省略
……
那幅他所繪的,她的身體就在床側,四尺橫幅,新暈染過的調色未乾。如玉頗有些新奇的,細細端詳那幅畫兒。他的用色十分嫻熟,伸臂而對,完全是她肌理的顏色。
所謂面若芙蓉,溫香軟玉,冰肌玉骨,畫中的女子側呈於床,恰是平日她才有的睡姿。光憑線條並不能淋漓盡致表現一具女體的美感。他運用了水潤光以及陰影的反差,讓每一寸皮膚,小腹的微凹,富足的立體感,叫她躍然於紙上。
張君閉眼緩著心中惱怒,腦中忽而閃過大哥張震方才在宴席上瞧著如玉時,那複雜深沉的目光。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從他將她和趙盪逼下山崖,還是回京之後她幾番相助於他,再或者,從完顏冠雲手中救她回來的那一次?
張君回想著如玉和大哥張震所有過的幾番接觸,不比張誠那個軟蛋只有賊膽沒有賊心,張震賊膽也有,賊心也有,唯一所忌憚的,恰是兄弟情義。
生完孩子之後,如玉回回都能熬得過,而且自身能討得的甜頭也比苦頭更多,所以總愛撩撩虎鬚,這一回叫他弄的實實在在背過氣去,看張君起床,湊燈果真燒了那幅四尺橫幅的工筆,頗有些惋惜。笑問道:「你什麼時候畫的,我竟一無所知。」
張君將畫盡數燃到熏香爐中,眉鋒輕挑,唇抽一抹笑意:「並不是一日繪成。夜夜讀書批摺子,睏倦難熬時我就會撩開錦被看上一眼,再繪上兩筆,提神而已。」
如玉罵道:「假道學,你個假道學。怪道我經常夢裡落大雪,凍的發抖,原來你竟三更半夜總揭我的被子!」
倆人在宮裡並未吃飯,寒風呼呼的大冷天兒,卧室里暖意濃濃,張君猶還不肯睡,披了件棉衫出門,不過片刻提了只食盒進來,擺了短腳小佛桌在床上,擺了兩樣閑食兒,生油煎炒過的銀杏板栗,甜甜一股桂花香,如玉不必筷子,拿手揀了一隻,接過張君遞來的酒盅兒佐了,甜口辣喉,連連贊道:「好吃!」
還有一樣香煎山藥餅,外焦里糯,咬一口燙氣蒸騰,她吃了許久,抬眉問道:「你為何不吃?」
張君坐在如玉對面,抿了一唇酒,低聲道:「你和初一分別被劫那一回,我從大哥手裡奪過權。」
他是在解釋宮中晚宴上死活不肯叫大哥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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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有讀者說不捨得完結,那怕只有一兩個人,也讓我暗自竊喜,哈哈。
正文快完了,不過還有孩子們的番外。
乖的時候夠乖,壞的時候夠壞的初一。
胳膊長腿也長,嘴巴壞心地善良的初二。
長的像爺爺,江湖世道的初三,以及大腦袋嘴巴笨,開竅晚的初四。
番外只講我們初一寶寶帶著三個拖油瓶朦朧朧的初戀,會有始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