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端午

如玉自來寬懷不愛生氣的人,張君想不到她會為誰而生氣,想來想去恐怕只有周昭,周昭如今還在景明殿中。

如玉推了摺子道:「大嫂與我自來井水不犯河水,有什麼可生氣的,倒是這摺子奏的挺好,你要不要瞧一瞧?」

張君接了過來。這是外命婦直接上給皇后的摺子,上折之人乃是開封大營統兵,明德大將軍白勇之祖母,她為二品郡夫人,有直接上折給皇后的權力。

老太太為新朝操碎了心,眼見得新帝登基,立刻上疏,稱白勇有三個待嫁年紀的妹妹,個個花容月貌,端莊大方,摩拳擦掌,磨刀豁豁,只待新帝一聲選妃令下,便可以入宮為皇家開枝散葉。

張君還未看完,如玉一本本連著扔了過來,老虎發了威,砸的張君應接不暇:「不止白老太太,你瞧瞧,這一個個兒全是上疏要我為你納妃的,可著勁兒高興吧!」

張君不說話,先就一笑。他不笑還罷,一笑如玉更氣。

這賊廝,五六年前連張草紙都找不到,天天跟在她屁股後面討要草紙,如今倒做皇帝了。二十五六正是男子最好的年紀,白膚凈面天生的好相貌,全然不必那御冕龍袍,光憑相貌就能討小姑娘們喜歡的,真真狗屎運。

她起身進了寢宮,頭上不過兩根簪子,卸了揉松頭髮便要洗澡。見他哈巴狗兒一樣跟著,挑眉道:「出去,我要洗澡。」

張君本來也未曾想過夫綱能立得起來,在旁站了片刻,哀求道:「要不朕幫你洗,初一才能有的待遇。」

還朕,在她面前也耍起大來了。如玉忽而回頭,張君頗為尷尬的憋著笑,兩肩抖個不停。大約他積蓄了自己全部的力量,想要在她面前展現自己為帝的威嚴,但又惴惴不安,概因她一眼瞪過去,他所積蓄的力量便蕩然無存。

如玉厲聲道:「滾出去!」

張君呆愣了片刻,頹然出門,將那一封封外命婦們上進來的摺子全部看遍,才知道如玉之氣從何而來了。

外命婦們齊齊從《周禮》論到《春秋》,從《婦德》論到《女誡》,再從張震之死論起,自然是怦擊了一番拒不肯為先帝廣納嬪妃的周昭,為如玉描述了一番若不廣置嬪妃的壞處,論了各種各樣她不得替他大開宮門,廣置嬪妃的理由,老太太們當然不過一個名頭。

張君一份份翻閱,便等於看到一個個老臣們在家裡望著自家婷婷玉立的女兒,熬燈費油的樣子。

新帝登基,冷放了一個多月的周昭,也該有個處理了。

張君出了大殿,喚過蘇靜道:「蘇公公,擺駕,往景明殿!」

*

周昭一直都很平靜,除了偶爾想起小囡囡的時候哭過兩回,仍還過著與原來相同的生活。晨五更而起,頌一遍《大乘本生心地觀經》,吃素齋,禮佛,接著,便是痴坐在大殿東側的窗前,數珠念法號。

從國公到郡王再到異姓王,直到執掌整府江山,永國府歷三代人馬背上不下鞍。如今皇位穩穩妥妥,歸到了張君身上。

早在他來之前,在外值守的禁軍侍衛,在內服侍她的宮婢便全被清了出去。為防她自殺,這大殿中挪的空空蕩蕩,就連牆與桌子椅都包上了軟褥,便是她想自裁,也自裁不得。

張君一人進了景明殿,他穿著純緋色,圓領露白衽的常袍,下踏黑雲履,頭戴純黑色直腳硬襆。這樣素凈的裝著,與張震那高衽,肩盤龍胸日月的錦羅之衣全然不同。

當然,他與張震雖為兄弟,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周昭硬挺了整整一個多月,回頭的剎那,兩顆淚珠便滾落了出來。

站在不遠處那穿著緋服的,一臉倔犟的男子,早不是十二年前守在她窗前,執瓦鐧傻乎乎的樣子。

他長大了,仍還清瘦,可白凈了許多,眸子深了許多,望著她時,眼中也沒了當初的深情與憐憫,他看著她,像看著陌生人一樣。

「去年的正月初一,咱們一府的人在延福宮吃團圓飯。你大哥逼著你連飲了兩壺酒,然後,你怕御前失儀,提前告退。你離席之後不久,你大哥也離席,他出了延福宮的正殿,連裘衣都未披著,在庭中踱步。」周昭早就備好的說辭,從容不緩。

她白服素釵,起身走到張君身邊,仔細打量著這從十二歲開始,就跟自己結下不解之緣的男子,唇噙一絲苦笑,又道:「我抱著他的裘衣出殿,殿外青鼎中炭火燃燃,他就在那銅鼎前站著,宣詔使馮忠見他面色苦惱,問道:陛下為何而憂?

他道:后離席早退,朕獨飲,又豈能樂之?

馮忠不解其義,勸道:皇后還在席間,並不曾離席啊!

你大哥笑而搖頭,接著吩咐那馮忠:按皇后之年例,備一份送到永王府,賜予永王妃!」

見張君聽的認真,周昭仰面,薄肩彷彿壓著千鈞:「所以,欽澤,朱顏並不算什麼,我之所以要狠下殺手,是因為他早動了殺你之心。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他殺了你,再廢了我,然後拘如玉為已有。」

張君低眉望著周昭,眸色冷冷:「所以了?你打算怎麼辦?」

周昭以為張君果真相信,回頭望著那佛桌道:「把囡囡還給我,我只是這景明殿的皇后,從此吃齋念佛,不踏出這景明殿半步,但帝陵之中必須有我的位置,我死,也要與他張震同葬。我是皇后,張震的皇后。」

張君忽而問道:「大嫂,當初你答應大哥的求婚,願意嫁給他的初衷是什麼,你可還記得否?」

周昭那雙圓圓的杏眼神色頗冷,盯著張君,又抵不過他眸中那攝人的凌厲之氣,轉了眉頭:「自然是因為愛他,若不愛他,我為什麼要嫁給他,為什麼要苦受那懷胎十月而丈夫不在身邊之苦?」

張君緩緩搖頭:「若不是姜映璽死的時候你去探過她一回,有些陳年舊事,可能我永遠都不會知道。

當年前朝行太子選妃之禮,那一年你十三,也曾參選。你經初選,複選,決選。在參選的仕女們之中,無論才情,規儀,品德,詩懷,你皆是翹楚。

在決選時與年齡比你大四歲的姜映璽發生爭吵,她羞辱,作弄了你,結果事情報到宮中幾位妃子那裡,本來是姜映璽故意挑釁的錯,她們卻處置了你,而留下姜映璽。

後來,姜映璽入東宮,為太子妃,而你落選回府。你年少貌美,而姜映璽資質平平。

她當選太子妃,你卻被逐回府,你認為那都是姜家顯赫而周府門第不及之故,所以鬱郁寡懷。

當年我並不知道你是因此而傷神,果真以為你整夜作噩夢,才打了那幅瓦鐧。」

想起那幅瓦鐧,周昭莫名想哭。當一個女人在年少時,她會被那野性勃勃,魅力迷人,像頭無韁野馬一樣不羈的男子吸引,而那個默默站在她身後看著她,半夜持幅瓦鐧站在窗前的傻小子,與她太不相襯,她甚至沒有多看過他一眼。

如今他長大了,年青,清秀,挺拔,要學著做一個帝王。他長成了她夢寐以求的那個樣子,可她沒有參與他的成長,也將從此無法插足他的生活。

張君又道:「篡朝而立,誅九族的罪過。朕想,大約這普天之下,沒有一個女子在聞知自已的丈夫有此野心之後,會不加規勸,還默默期許的。

而你明明知道大哥那狂妄的野心會給永國府招來滅府之禍,而且他也曾在你面前表露過他的野心。在那之後,你仍還答應嫁給他,我不得不暗猜或者你心裡也在想,有一天必定要勝過姜映璽。

她羞辱了你,奪了你的太子妃之位,你的男人將會奪趙宣的帝王之位,而你也終將踩著她的腦袋,坐上那皇后之位。

既然懷著那樣的初心而嫁,你又怎能再去向他渴求愛情,並因為愛與忌妒,就無情的殺害他?」

周昭不期張君連這些都知道,一路聽一路冷笑,反譏道:「這與愛無關,也與忌妒無關。我曾在晏春閣當眾給安九月下過跪,我也曾險些帶著囡囡跳井自禁,我忍,將自己忍入無邊地獄,可我不能忍受他要殺你,奪你之妻,你是我的弟弟,是我看護著長大的,我看到他那抑不住的殺心,想要救你而已。」

她說的那麼真誠,就好像真的,自己僅僅是為了拯救即將要被親哥哥殺死,並且奪走妻子的張君,而指使弟弟周倉殺害張震一樣。

對面的男子,穿著緋布常袍的皇帝,鋒眉從七分處挑著,那雙漂亮的桃花眸中所浮騰著的洶洶怒火仿如風暴旋肆,周昭從未見他那樣憤怒過。

他忽而伸手,那細長纖白的手指掐上她的喉管,嘶聲啞氣:「你知道宮中的水牢嗎?就是虎哥呆過那個地方。周倉如今就關在那裡,關於他曾做過所有的一切,不過三天他就全都告訴了我。

所以,收起你那份假惺惺的姐弟之情,可否?我從未如此刻一般厭惡,憎恨過一個女人。

如玉是你的妯娌,入府之後,她雖不曾與你友好,卻也從未招惹過你。你怎能心思歹毒到恨不能讓她絕孕,讓我斷子絕孫?難道,這也是你所謂的姐弟之情?」

周昭叫他捏著喉管,喉中咯咯有聲,不敢相信張君連這都知道,嘶聲辯道:「那秘葯,分明是你自己從後宮中打聽來的,與我有什麼干係?」

張君忽而鬆手,甩著手指仿如甩著臟物一般:「姜映璽怎會知道我與如玉之間的私事,怎會知道她生病?

恰是因為你知道此事,才讓周倉透消息給曾禁,而曾禁恰會透到我耳朵里。千般曲折,只為讓如玉從此不孕,如此厚恩,恕我夫妻無福消受?」

周昭踉踉蹌蹌往後退了兩步,舒著自己的胸淚眼朦朧,被張君捏了那麼久,她於一瞬間仍是恢復了往昔的從容平和:「是,我以為你害死了他,所以要叫你們夫妻斷子絕孫。可是他又回來了,是穩如泰山一般,帶著可以踏平趙家皇朝的鐵騎而回的。

我的夢本來已經熄了,如灰般死透了。可是安九月那蠢貨重又點燃了我的希望,有安九月相襯,你那有眼無珠的大哥才會知道我的品德有多完美,我多適合做一個皇后。

我好容易爬上皇后的位置,笑看姜映璽死在水牢之中,她臨刑前的那一夜,我盛妝前往,羞辱她,作弄她,就像當年入宮參選時一般。她曾施在我身上的一切,我原封不動還給了她,還笑看她家破人亡,夫離女散。

可是你大哥他想廢后,想迎朱顏入宮,就僅僅是因為朱顏長的有七分像如玉而已。我可以忍受他誰也不愛,可我就是不能忍受他愛上一個女人。我為他忍了那麼多,若果真忍辱能夠成佛,我此刻已有萬丈金身,可他當我是什麼?鞋面上粒沙子?像踢就踢?

好了,現在大家都清凈了,你做你的皇帝,我也獲得了永久的平靜。那不過一個男人而已,無論他愛誰,不愛誰,都不重要了,等到死的那一天,帝陵之中,縱使他千般不喜,千般的恨,我也要與他合葬,我是他的皇后,任誰也無法改變!」

她又回到窗前,平靜的坐著,月華灑進窗棱,投映在她臉上。她道:「去吧,無論你要如何對周倉都沒關係,想怎麼對我也沒關係,我殺了張震,此生不悔。」

張君打心眼兒里不認同張震對待女人的態度,而周昭那種異於常人的忍耐,在最後一刻暴發,終於害死了張震。

他們夫妻之間的情感糾葛,張君沒有親身經歷,也無從辯別對錯。他恨的,只是她當初在永國府時,竟會心思歹毒到轉著那麼大的彎子給如玉下藥。

她每天抱著小囡囡雲淡風輕,笑著叫他去看小囡囡一點點的成長。她將他放在小囡囡父親的位置上,要叫他和如玉愈行愈遠,如此還不夠,還要叫如玉永遠不孕。而當她做那些事情的時候,外表仍是像如今這般的平靜。

當然,無論在任何事情上,她以自己為表率,先刮下自己身上的肉,然後血淋淋笑看著,要你付出同樣的代價,並一同痛苦。她報復別人,都是先在自己身上下刀子的。

如玉以為那葯是姜映璽下的,並且,以那味葯為引,最終助永國府最終奪下這座江山。天可憐見,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那葯是周昭下的。

佛珠一顆顆自指縫間拈過,周昭念念有聲,她瘦削的肩膀,伶仃的背影叫月光灑照著,仍還是楚楚可憐的樣子,叫人可憐,又叫人厭惡。

張君在她身後站了良久,說道:「也許大哥曾經動過那種心思,慕戀、欣賞,讚歎過我的妻子,可那與慾望無關。無論他還是父親,私德都不那麼完美。他們會被權力、情/欲所誘惑,但他們不會愈過道德的底線。

大哥是私藏了朱顏。他身為皇帝,原本可以納她入宮,之所以私藏,恰就是怕要引起朝臣們的非議,也是為了尊重你。

大年初二那天在永王府相見,他曾說,你是他的妻子,是他的皇后,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至於朱顏,他要我將她殺掉,概因那是他身為男子,自己無法抑制,但必得要斬短的慾望。」

周昭仍還平靜無比。這樣的話在她心中激不起任何波瀾。沒有朱顏,還會有紅顏綠顏。就算朱顏奪不走她的皇后之位,總還會有別的,身份更高,身家更顯赫的姑娘來奪,而她一個夫子家的姑娘,全無招架應對之力。

從她十三歲的時候開始,便和姜映璽開始的競賽,終於告以完結。她就算死,也將死在皇后之位上。至少,她是看著姜映璽先死的。

嫁給一頭野馬而沒有能拴住他的韁繩,於是她斬斷了他的脖子,從此,獲得永久的平靜。

張君親手賜的白綾,他仍還是十三歲時偷竄她香閨時那矯健的身姿,空敞寬闊的大殿之中,橫樑有幾丈高。他疾步上牆,將那白綾搭上去,再高高垂下,打成一個死結,而後頭也不回,出殿而去。

次日一早,小宮婢們入殿時,便見景明殿的皇後娘娘,已經將自己弔死在了大殿的橫樑之上。

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既做了皇帝,成了最頂端的那個人,有些殺孽,就必須要來承擔。

所以,接連著,那朱顏姑娘也喝了鳩毒,永王府里姓姜的一位,也一根白綾結束了生命。而到了如玉這裡,她們自然都是想不開自己把自己給弄死的。

*

兒子死後追封為高祖,大孫子做了半年皇帝,也死了,如今張君做了皇帝,賀老太太一生波瀾壯闊,是當仁不讓的太皇太后。在端午節前夕,張君親自回了一趟永王府,將如玉三請四請都未能請入宮的老太太接入宮中。

如玉帶著初一和囡囡,仍還住在福寧殿中。聽聞老太太要來,她便吩咐福寧殿少監蘇修帶人去打理延福宮,要將延福宮清掃乾淨,給老太太住。

雖說搬進宮不過兩個多月,不住皇后正經的大殿延福宮,帶著皇子居於皇帝的起居殿福寧殿,也成了宮外那幫七八十歲的老命婦們諫言如玉的一大過失之處。

當然,她們其實早已昏昧,之所以天天有摺子遞進來,仍還是兒孫們的心思。一幫老臣大約覺得張君這個皇帝精力太旺盛,腰比趙宣好,忙著要撬開宮門往裡頭塞人,自然要先彈如玉的過失,如玉又焉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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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娘美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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