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
丫丫站在最近,捂嘴笑著,扶過如玉要走,便聽張君躬腰捂著肚子哀叫道:「如玉,今兒休沐,我帶兒子去捉魚,你送走了這些小侄女們,記得晚上到延福宮陪祖母閑話一會兒。」
老太太最疼張震,大孫子死了之後一直沒緩過來,今天叫張君強拉入宮,也一直是強顏歡笑。
在丫丫眼中,這乍手紅臉的二少爺做了皇帝之後,今兒果真叫她刮目相看了一回,她方才還跟如玉說,瞧著二少爺如今這帝王之風,彷彿太陽從西邊升起似的,這會子再瞧,大約太陽仍要從西邊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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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毒月中,為驅體毒,皇宮之中皆是蘭湯沐浴。如玉下午送走入宮赴宴的老命婦們,恰初一也叫張君帶走了,她一人舒舒服服泡了個蘭湯浴。沐浴之後,也不束髮,帶著福寧殿少監蘇修,捧著山西貢來的菖蒲酒,並幾樣咸甜粽子點心,要到延福宮與老太太閑話兒。
頗意外的,二房叔母楊氏也在,胡氏也在。在大殿東次間的炕沿上圍了一圈兒坐著。如玉進殿,便聽初一高聲叫道:「娘!娘!」
他褐絨絨的腦袋被賀氏圈在懷中,與賀氏共捉一支筆,也不知在亂點些什麼。
張君居然也在,早換了白天那件鮮亮的龍袍,仍是平日緋色的圓領布袍,白玉龍紋簪冠,坐在屏風前一張朱紅漆香桌前,不知在寫著什麼。
楊氏與胡氏幾個見罷禮,賀氏拉如玉一炕坐了,小初一連趴帶轉就鑽回了如玉懷中。賀氏將佛桌上那份覆灑金錦面內紅紋宣紙的冊子遞給如玉,笑道:「瞧瞧,這是你家大小子執筆點的,你瞧著如何?」
如玉接過錦冊,見上面一排男子名,一排女子名,白芝蘭和芝玉姑娘的名字赫然在列。果真應當是初一的手筆,一支硃筆東拉西串,將左邊的男子和右邊的女子聯到了一起。如玉親了親初一的小面頰兒,問道:「我的兒,我可知道自己串拉的都是什麼呀?」
囡囡十分乖巧的跪在賀氏身邊,起身道:「嬸嬸,二叔說他前幾日巡視京外兩座大營,發現許多年青指揮使家中還少房夫人,恰今日入宮的各家貴女們很多,也都還沒有訂下婚禮,由興而起,遂請了老祖母的懿旨,給他們配一房婚令,這樣一來,豈不兩廂歡喜?」
如玉轉身去看張君,他低頭仍還寫著一紙紙的賜婚令,忽而抬眉蘸墨,掩不住的笑意。夫妻做了五六年,每每如此叫他看一眼,她仍還會臉紅害羞。
張君心道一聲阿彌陀佛,暗嘆今夜只怕福寧殿的大門不會關了。皇帝親筆手書,最後由太皇太后一紙紙賜出去,那一個個暗搓搓到太皇太后這裡遞了八字的外命婦們,也只得自認倒霉。
至於婚配,也不算是撞天婚,畢竟張君點的,皆是年紀青青英才相貌又家道頗為普通的指揮使們。而那一個個小嬌娥,他也親自見過,親自問過話兒,至少暗揣著二人能合得來,能情意投契,才會拉著小初一的手將倆人劃歸到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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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要回福寧殿,如玉是趁著老太太與胡氏幾個聊天的時候先走的。她抱走了初一,倆人一同在高高的宮牆兩側走著,初一仰望著天上一輪明月,忽而說道:「娘,回家!」
如玉怔了怔,見月光下小初一的嘴撇著,低聲道:「初一,這就是咱們的家呀,還回那裡的家?」
初一畢竟一歲多的孩子,頑一天頑困了,在如玉肩頭揉著毛絨絨的腦袋,哭道:「娘,回家!」
如玉明白過來了。小初一僅有的記憶,都是在竹外軒,小孩子也難離故土,入宮以後房子闊了殿大了,可他還是想竹外軒那點小地方。
如玉停在巷中,仰頭望著天上那一輪明月。她也曾站在柏香鎮自家的老宅外哭過,也難離故土,可是很多時候,路不是由人走的。
「初一!」張君疾步追了上來,遠遠伸著兩隻手。
如玉下意識將孩子扭到另一側,問道:「你怎麼不陪祖母說話,也跑了?」
張君還要抱兒子。初一小小人兒,對張君的態度,全憑如玉的心情。他也查覺到娘此時非常厭惡這個陌生的爹,不願意將自己給他,遂也緊緊抱住如玉的脖子,月光下兩隻眼兒明亮亮的瞅著張君,堅拒道:「不要!」
乾脆而又清楚,響亮,中氣十足的一聲不要。張君頗為欣慰兒子沒有遺傳他的大舌頭,跟在娘倆身後默默的走著。
從給兒子餵雞蛋羹,到涮口再到洗澡,張君一絲兒的手也插不上,他急的焦頭爛額,站在屏風外的蘇靜與蘇修亦著急上火。好容易到了睡覺的時候,囡囡又不在,沒人陪著初一,她將初一抱上自己的床,倆人團成一窩兒,一絲兒的床也不肯讓給他。
張君在床前杌子上坐了許久,夜漸深,見白奶媽在外等的久了,如玉卻沒有放初一出去的意思,輕聲喚道:「奶媽,進來把孩子抱出去!」
白奶媽還未進來,初一騰的坐起來,扭著小腦袋脆生生叫道:「不要!」
張君使個眼色:「抱出去!」
如玉側歪在引枕上,不置可否。初一最會看眼色,兩隻圓圓的眼睛上長睫毛扇子似的乎扇著,篤定了主意今夜那裡都不去,靠在如玉胸前,腦袋搖的撥郎鼓一樣,連連叫道:「不要!不要,就不要!」
張君心愛兒子那犟兮兮的懵懂樣子,忍不住叫他逗笑,柔聲道:「好,那就再玩一刻鐘。一刻鐘后,必得去睡。」
小兒那懂得時間是什麼。初一見老爹走了,又趴到如玉胸前,嗅來嗅去暗拱著,親她的臉揪她的耳朵,一支線香引燃過半,孩子漸漸玩累了,偎在如玉懷中沉沉睡去。
張君抱走孩子,穩了穩氣息上床,見如玉歪躺著,眼兒半眯,長發如瀑泄於枕畔,看臉上不是很生氣的樣子,偎過去問道:「還在生氣?」
如玉亦想家,悶聲道:「新鮮了,日子過的好好兒的,我有什麼好生氣的?」
張君再不說話,剛才沐洗過的胰子清香,那明黃色深衣罩著的胸膛仍還冰涼,相隔一尺遠的距離,他低聲問道:「可是今天我做月老,拉的紅線叫你不滿意?」
天已經夠熱了,她穿著件淡粉色秀水仙散花的綠葉薄裙,前開襟,玉筍般的腿管兒半露,張君心猿意馬,竭力想要討好奉承。做皇帝已是苦差,好容易得休一天,終於送走了孩子,還不知道能不能吃得到嘴裡。
如玉略往後倚了倚,望著坐在杌子上那鋒眉俊貌的年青男子。上天生了一幅好皮囊給他,卻沒有生給他相應該有的,討好女人的圓滑與手段。大約從五月初一開始,他就在謀釀一場賜婚,想要堵了那些不停上折的老命婦們的嘴。於是親自前往京外兩座大營考察青年才俊,又請老太太們帶著小閨秀們入宮,凡有動了入宮心思的,大筆一揮全拉出去賜婚。
如此一來,那些年青的將士們能抱得美人歸,當然高興,也會忠心拜伏於新帝。
至於滿朝老臣並那些世家們,大約一段時間內也會消停了往宮裡送女兒的心。
他做完了這一切,得意洋洋,又惴惴不安,坐在床沿上捉住了耗子的貓一般等著她來表揚。她一肚子的悶火,偏生還發不出來。
如玉耐著性子說道:「你既早有這樣的心思,就該早早兒的告訴我。今兒一路的花言巧語,進了浣秋閣卻將那小嬌娥們一個個拉過來細看細問,我怎知你是要給她們賜婚?」
張君也不知真傻假傻,終究沒悟過來,反問道:「那你覺得我是想做什麼?」
如玉再忍不住,一隻引枕甩了出去:「在我看來,你就是心有痒痒想納兩個妃子進來,好充後宮!」
張君一急便臉紅,猛得一下跳了起來,乍乍著雙手道:「那不過些小丫頭,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動那樣的心思?」
如玉也坐了起來,針鋒相對的吵:「你一個一個的看,一個一個的問,在我看來,你就是動了那樣的心思。」
張君舉著手道:「我若有那樣的心思,天打五雷轟……」
舉到一半,他忽而想起在陳家村的時候,山窖里他不過發了個誓,一聲驚雷便劈死了老皮皮叔,暗道那一回或者自己心志不堅,這一回卻是問心無愧的,越發將手伸的老高:「天打雷劈!」
如玉一把推了枕頭,扯了那明黃緞面的錦被過來,將自己裹了個嚴實。
張君摸上床,討不到被子,心想干點壞事兒,狼吃月亮無處下爪,連連哀求道:「我不過是多看了她們幾眼,也是想給那些小侄女們尋房滿意親事而已,那相貌如今我已忘得一乾二淨,你為何還要惱了?」
如玉總算說話了:「看也不許看!」
張君連連點頭:「好好,以後絕計不會再看,就只看你一人,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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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帝后同榻,宮闈局的宦官們便要在外守夜。
前些日子因為皇帝回福臨殿的時間總不能定,而且進殿也不過片刻就走,所以福寧殿少監便阻止他們入內。今夜看皇帝的樣子,都是想整點事兒出來的,所以兩個宦官此時一左一右,就守在寢殿門外。
從來沒有帝后這樣吵過架。副使給那正使眼色,當然是想問,這樣的吵架,可要錄下來。
正使手卡過脖子如刀一拉,輕輕搖頭。
這樣的話寫進去,大約他們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如玉!如玉!你來摸摸,我覺得你那一腳踢壞了我,否則他怎麼一點信兒都沒有?」兩個宦官乍耳聽著,但不知那個他是誰。
忽而呀的一聲,再接下來,不必說一個哼哼嘰嘰一個哎哎呀呀,半推半就要弄到一起了。
副使經驗不比正使,與張君一樣也是個榆木腦袋,高聲叫道:「皇上,千萬要注意龍體,五毒月中不可行房啊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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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君撥雲撩雨好容易哄著如玉肯共赴巫山,聽到外面這陰陽怪氣的一聲,閉眼伏了許久,喝道:「滾!」
如此三更才歇,張君頑性不減,笑道:「這些宮人少見多怪,不知恰因為是五毒月,才要以毒攻毒。
這個月必得夜夜都要來一回才行。」
如玉仿似酷暑中淋了一場透心涼的雨,又彷彿寒冬臘月泡了一回熱氣騰騰的澡,混身沒有一條筋絡不透著酥。
這皮性不改又傻裡傻氣,犟兮兮的男人,外事精明,一朝文武沒人能玩得過他。□□上糊塗,端地是個獃子,一句好聽的話兒也不會說,無論何時想討好她,總要氣的她火冒三丈。
大約唯一一點好處,唯一叫她能忍下去的,也就床上這點事兒。無論再怎樣的氣惱,悶懷,著他般弄一回,看他也順眼不少,看這座皇宮也順眼不少。
如玉道:「方才出延福宮,初一說他想家了。」
張君也頗懷念一家三品擠在竹外軒的日子。家事國事天下事,有近一年的時間,全是他一人在竹外軒那間小小的卧室中,如玉的床前所批閱,決斷。
她就睡在床上,半夜苦熬不過睏倦時轉身看上一眼,描上兩筆。
金戈鐵馬,美人橫陳。山河表裡,她身上的脈絡。他生來六親無靠,唯有背靠著她,才能安心做事。
兩人相對而卧,張君笑道:「這幾個月來,每日在前朝處理事務,傍晚宰相與各部尚書,侍郎們踏著夕陽回家,我站在宣德樓上遠眺他們離去,深覺他們無比的幸福。夜裡回到這殿中,看你沉睡在床,恨不能一被子將你和初一裹了,回到永王府,回到竹外軒。」
入宮之後,她清瘦不少,纖腰不過一尺圍,才行過人事的紅暈還未褪去,蔥管似的手指壓在頰畔,唇抿一抹笑,亦盯著他,並不語。
張君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堅持到什麼時候,但你是我的妻子,無論我能走到那一步,你也必須得陪我堅持下去,好不好?」
如玉仍舊不語。
「你當初不過陳家村新寡的婦人,我也不過一個差點叫母親遺棄的孩子。能住進這座宮城已是奇迹,總有一夫一妻的帝后,能執手走到最後,是不是?」張君話未說完,如玉撲了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這一整天竭盡腦汁的綿綿情話終於觸動了她,叫她心有痒痒還想討點苦頭,正準備再以毒攻毒一回,只覺眼前一黑,如玉已經撥滅了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