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過雨離去,陽光隨即灑滿山坡。濕潞潞的綠草地上,趙盪收了傘,仰望雨後晴空,自嘲一笑道:「你也是有備而來。」
偎在炭爐前相依而聊的舊時光,還仿如昨昔。她生完孩子之後,比原來還要瘦,露在窄袖外的手腕纖伶伶彷彿掐之可斷。
「王爺,退兵吧!」她仰目望著他,眼中滿是祈求:「想想為了救你而死的那些護衛們,他們用九條命換來您的今天,可不是為了叫您帶著鐵蹄踐踏自己的故土山河,殺自己的子民。」
他仍還是單膝跪於地的姿勢,越過她的後背,墳墓,連接天際的黃土山一重又一重。趙盪自懷中掏了方帕子出來,要去擦她臉上的雨珠。
邊綉黑色暗紋的袖子伸過來,他身上依舊是那股淡淡的檀香氣息。趙盪輕輕嘆了一息,問道:「是張君叫你來的?」
如玉搖頭:「不,是我自己要來的。」
趙盪鐵青著臉吼道:「不對,是張君叫你來的。張登生的好兒子們,滅了孤的國不說,將孤的公主當著一把利刃,要砍伐掉孤最後的自尊和退路!」
他忽而扳住她瘦伶伶的肩膀,一雙深眸,滿含著悲憫:「只為了一份搭救之恩,你就心甘情願一次次被張君所利用?到如今孩子都有了,他還敢千里路上讓你一個人到這種地方來,就只為勸服孤退兵?」
如玉掙得幾掙,往墳闕中退了幾步道:「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也不是為了張君,我是為了你故國的那些百姓,子民,和我的孩子。」
趙盪冷嗤一聲:「當初孤婦人之仁叫張君矇騙,永國府也是藉此機會,才能將我大曆江山取而代之。百姓,子民,孩子,孤如今有的是強兵,就在此刻揮兵南下,都能將它奪回來,拱手在你面前。」
如玉見勸不動趙盪,捧起香花裱燭等祭拜之物,轉而說道:「我要往對面山頭去祭拜沈大哥的亡魂,王爺可要一起去?」
大齊不過數百禁軍侍衛,退于山坡之下,沈歸的墳墓後面,全是西遼的伏兵。趙盪此番帶了二十萬人壓境,將整個契吾山圍成鐵桶一般。
下山坡時,如玉走的很慢。她抱著那香燭盤子,低聲說道:「當年我們伏殺趙鈺之事,王爺是知道的。」
趙盪當然知道。那恰是他從此敗走的關鍵。
如玉道:「趙鈺死後,曾多次入我夢中,跪地而哭訴,言自己死的並不冤,唯那五百騎兵,身為軍人卻不能捐屍沙場,而是被自己人引外夷而伏殺於一線天中,冤屈至極。
後來,我於夢中曾一眼掠過,看到那五百人盼夫歸來望穿秋水的妻兒,哭瞎眼的老父老母。我醒之後,便聽到沈大哥回京的消息。他在我懷中去世,講起伏殺趙鈺一事,言那皆是自己的罪過,而他之死,也早在殺人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
我始知人這一生,作善作惡,無論早晚皆有報應,不過是時機未到而已。」
下坡路險,有好幾處趙盪自己都走不穩,要如玉下坎之後伸手來牽。他道:「孤不信鬼神,也不信因果。若信因果,便是蒼天負了孤,否則的話,孤何錯之有,要被張登父了逼至絕路,叫他們篡了孤的江山?」
如玉道:「王爺當然有錯。江山是什麼?是人,是百姓,子民。當初你父皇喪時,你拒不肯發兵,南部諸州因水災而大亂,死傷不計,那一條條人命,皆是你的背負。
張君或者別的地方不如你,但他心中不只有江山,還有百姓子民,這便是他勝你之處。」
到了山腳,無論齊一方的禁軍侍衛,還是西遼趙盪手下的護衛們,無人能看到他二人。
一條極細極細的溪流自山腳蜿延而過。如玉不過提裙一躍,便邁腳到了對岸。她回頭在等,趙盪卻不肯越過那溪流。
他道:「孤曾一日之內,娶了四位側妃,此事大約你也知道。」
如玉道:「恭喜!」
趙盪道:「此刻她們已經全死了。」
如玉端著那香裱盤子,以為趙盪在來之前竟殺光了四個側妃,罵道:「你瘋了!」
趙盪道:「四位側妃,耶律季旋出身最高,完顏雪武功最好。至於從達坂城來的高昌公主,則是兩根牆頭草。昨日下午孤離府時,完顏雪殺了耶律季旋和達坂城的那兩位,而她自己,則被孤的屬下送到西遼王那裡,由西遼王來送她一程。
所以,孤如今仍是孤身,后苑空虛。西遼和金、花剌加起來,疆域勝大曆三倍。如玉,孤一直在等你。」
如玉本為勸阻趙盪而來,以為當初同行的情分會叫他有所觸動,以為自己能勸得他退兵回葉迷離。
豈知說了半天,他仍還執迷不悟,遂轉身往另一座山頭而上:「無論西遼,亦或金,還是我們齊國,百姓比王公多,平民比貴族多。我長在秦州,深知戰亂苦百姓。咱倆身上都混著幾族的血液,並非漢,或者花剌、西遼一族之人。
若是他人掌控西遼與花剌,我無門可勸,也不會生勸阻之心。可既如今你攝政統治西遼,又還能影響金與花剌,我就必須得來一趟,來說服你停兵休戰。這並不為張君一人,而是為了這片疆土上,六國的百姓們。」
終於爬上山坡,一捧未乾的黃土,埋葬著名傳天下,殺人如麻戰功赫赫的西北狼。環首四顧,如玉所帶來的護衛們齊聚在對面山頭上,一百多人,緊盯著這一處。
趙盪聲柔而醇和,一雙深眸望著如玉,滿是溫情。他道:「孤多少年在各地辦實差,比任何人都知道百姓是什麼,他們確實比王公貴族多成千上萬倍。
但你若在草原上呆的久了,就會知道。綿羊天生溫順,一條有用的獵狗,可以統治成千上萬隻的羊。牧人用獵狗來放牧,驅趕羊君,為它們驅散惡狼,叫他們免遭傷害。孤如今就是那牧羊人,手下有千萬條的獵狗可用。而那綿羊似的百姓,他們是戰利品,是所有物。做為一個牧人,去關注綿羊的生死和苦難,他註定無法成大器,也不可能走的更遠。」
如玉曾經也一直不明白,為何那麼精明的歸元帝寧可選溫似面瓜的趙宣為儲君,也不肯選趙盪。
直到聽罷他這番話,她才算是明白了。一個君王,若是將自己的子民當做只能生產利羊的綿羊,而不關心百姓的疾苦。德性不足以匹配野心,於一個國家來說,那將是莫大的苦難。
她道:「我千里而來,一為圓沈大哥的心愿,叫他入土為安。再,便是為當初在破廟裡為你而死的九個年青人,為這六國的百姓們請命,請您撤兵休戰,至少在你能掌握西遼的時間裡,止戰,止殺,還六國的百姓以安養生息的年景,無論一年,或者十年,都是莫大的功德。
既做不到,我也就該回去了。代我向二妮問句好,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我也許此生都見不到她了,叫她多保重。」
趙盪近前一步,笑道:「如玉,你可知道。這一年多來,無論在葉迷離,還是上京,抑或西平府,孤整日在想些什麼?」
不等如玉答言。他又道:「孤一直在想你,想你初到鴛鴦淖,抱著那剛出生的小羔羊時笑的樣子,想你在那片海子邊漫步,想你的肚子一天天變大,自己提不起靴子來,將腳伸到孤鼻子前,要孤替你提靴幫的樣子。
孤一直在想,再見到孤的小公主,她會是什麼樣子了?惱怒,或者生氣,或者破口就要罵孤幾句。可孤不呈想,你竟變的如此無趣!」
不等話說完他忽而伸手,打橫便將如玉抱到懷中:「那些勸孤的話,都是張君教你的吧?孤名為盪,生來便是要蕩平六國,一統天下的,怎會因為你幾句唱詞便止戰休兵?
現在伸出你的手,打孤一耳光,再哭上兩聲,咱們一同回西平府,回到孤的府宅,在後院中靜等,等著孤夷平六國,帶你做這片疆土上最尊貴的皇后。」
在來之前,如玉想過各種可能性,其中被趙盪不由分說擄走,是最壞的一種。但偏偏事態就發展成了最壞的一種,她叫他箍在懷中,全無掙扎之力。
如玉不罵,亦不打,更不叫。她只是到此刻才醒悟過來,自己錯看了這個男人。他曾給她水磨石穿的耐心,即便在鴛鴦淖也不曾強迫於她。可他有一顆石頭做成的心,外表溫厚,內里固執,無論她怎樣說服,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心。
從另一側下山,走了約有兩里地,趙盪見如玉始終不言不語,輕輕嘆了口氣道:「若你想念兒子,孤讓出七座城池,從張君手中將他給你換回來,好不好?」
如玉反問:「王爺覺得,兒子是可以用城池換得的?」
趙盪止步,認真思考了片刻道:「一個兒子算不得什麼,畢竟張君還年青,他還會有更多的兒子。」
無論活到多少歲,沒有孩子的人,永遠無法了解孩子對於父母的意義。從六年前在墨香齋外那次相見開始,到如今,如玉一點點穿過偽裝,要看趙盪的真面目。
她道:「所以當初在鴛鴦淖,你早知完顏冠雲想拿我討好金國太子,卻任由我住在那裡,其實也是想等孩子出生之後,讓完顏冠雲帶走我的吧。」
趙盪止步在山坡上,半晌,嘆道:「等你生產的時候,耶律夷已經死了,孤會帶你回到西遼。」
事實上恰是那個當口。他的謀划不會總是完美無缺,只要稍有差尺,她仍可能在當時就跟初一分離,被完顏冠雲帶去上京。
但於他來說,她或者是唯一的,可他是一個連自尊、尊嚴都可以出賣的男人,為了得到權力會不擇手段,果真要他取捨,他會眼睜睜看著完顏冠雲帶走她。
那時候,沒有永國府六兄弟齊心合力的營救,她將永遠都再見不到初一。
如玉道:「王爺,放我下來自己走吧。」
趙盪問道:「為何,難道孤抱的你不舒服?」
如玉吼道:「我要解溺!」
她氣氣呼呼,連蹬帶踢掙扎著站到地上,見趙盪看著自己似笑非笑,一腳土踢過去,吼道:「解溺有什麼好看?還不轉過身去?」
她在那枯蒿蓬生的山野間亂走著,偶爾回頭瞪一眼,趙盪便笑著連忙轉過身去。
亂蒿堆成的山坡上一處被雨淋濕的殘垣,裡面還有灰燒過的痕迹。這是放羊倌們在山坡上午餐,避風雨,偷懶睡覺的地方。如玉踢開亂蒿走了進去,回頭再看一眼趙盪,他高大的身影不過幾百步遠,袍簾隨風,背對著她。
她的表哥,命運多舛的前朝皇子,憑藉對於人心的揣摩和對自己的狠戾,從困境中東山在起,可他永遠不可能憑一已之力登上帝王之位。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輸在德性上。
以一已之力,她終歸沒能說服他止兵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