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6
簾外湧進兩個中年郎中,青梅細心觀察,他們對著張彧畢躬畢盡行禮。張彧雖也還禮,但那兩個郎中顯然受之惶恐,很是惴惴不安。
郎中替她診脈的時候,他雙手搭膝,坐在對面青玉的床沿上,眉低垂,長長的睫毛遮過眼眶,鼻樑修挺,劃開半邊顏在暗暗中,另半邊白皙如玉,唇角鋒利,微撇,緊抿著,仿如入無人定中。
郎中診完脈,狹窄逼/仄的屋子裡,屈轉到他身側,一邊一個,細語輕言,大約是在講述病情,已及如何論症下藥。
他聽的出神,聽罷略沉片刻,接過郎中手中的藥方看著。那兩個中年郎中似乎是他的僕人,而他通身一股從容貴氣,即便樸素青衣也遮掩不住。
等那兩個郎中辭去,他又到她床前,捂手試她的額頭,冰涼的手,捂上她發燙的額頭時,她皮膚有微微的疼意。
他道:「好起來,大約不幾天,我妹妹就要出生了。」他似乎很期待妹妹的出生。
青梅點頭:「必定!」
暗暗猜測到初一的身份,青梅一顆心隨即變的複雜。她不知道青玉是如何應對初一的,也不知道初一和青玉最終要走到那一步。也許山雞果真有飛上枝頭做鳳凰的那一天,男情女悅,做為妹妹,也只有祝福青玉。
就這樣,青梅飛速的好起來。八月初的時候她便恢復如初,忙著整理亂糟糟的院子,替張彧即將出生的小妹妹納小衣服。
初九日傍晚,楚花匠回到家,笑嘻嘻遞給青梅一隻小錢袋,青梅打開一看,裡面滿滿一袋,全是上次初一給過她的洗兒錢。
她好奇問道:「爹,這錢你打哪兒來的?」
楚花匠道:「恰昨兒內事堂大太監蘇修親臨我們雕磚廠,順手賜的。說是皇後娘娘生產,洗兒錢見者有份!」
據此,青梅才敢肯定初一的母親果真是皇後娘娘。她追問道:「那大太監可有告訴您,皇後娘娘生的是公主還是皇子?」
楚花匠道:「說是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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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在如玉肚子里的時候,這第五個孩子就最牽動張君的心。
先是胎位不正,據呂太醫的形容,小傢伙基本算是纏腰橫抱著母親。這樣的胎位若生起來,先出來的自然會是手或者腰,那就算是難產了。
憂心忡忡幾個月,直到臨產前七八天的時候,小傢伙悄悄調轉了自己的姿勢,頭朝下,面朝里,調成最順溜的姿勢,到八月初七這一天,如玉羊水先破,要生孩子了。
福寧殿的大院之外,兩側廊道上滿滿當當站著宮婢與內侍們。有頭臉的大太監們才能站在大門上,眾人皆是提心弔膽,上百人將兩側通道擠的水泄不通,卻是鴉雀無聲。
大門緊閉。張君就站在台階上。兩個弟媳和悅和蔡香晚站在下首,留心聽殿中動靜。
殿中亦是鴉雀無聲。和悅與蔡香晚兩個以眼交流著,兩人皆在罕悶,怎的如玉生這一胎一點動靜都沒有,忽而聽到微微一聲輕啼,張君撥腿已經進殿了。
不一會兒趙姑姑喜孜孜從殿內走出來,蔡香晚上前問道:「丫丫,是皇子還是公主?」
趙姑姑道:「心遂所願,娘娘生的是位公主!」
樑上似有老鼠竄過,蔡香晚仰頭的功夫,便見初二帶著只猴兒,躍梁跑遠了。
她已見怪不怪,和悅倒是嚇了一大跳。
和悅道:「我原來也是公主的說實話,讀書學史,也沒見過二哥這樣放縱孩子的。那個個兒哪是是皇子?土匪還差不多。」
蔡香晚倒不介意這些。她家張諫也與如玉家的幾個一起頑皮,熊孩子的母親總愛給熊孩子找借口。
她道:「孩子們也是那起子閹人與婆子們帶著,腌人們陰氣重,二嫂也是怕他們他們兄弟跟著閹人們學的娘氣,所以略縱著些,要他們自幼兒別帶上娘氣,我倒覺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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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產後虛弱,笑問道:「你瞧著小五如何?」
連帶這一個,張君已經見過五個初生兒。但不比前面四個生下來奇形怪狀,他的小公主亮晶晶的大眼睛睜著,膚色細白,一眼對上他的眼晴便不肯再分開,小手微乍著。
她哭的聲音也小,仿似貓哼一般,不比前面那四個皮小子,生下來第一聲吼就要掀翻屋頂的劇烈。
張君等了十二年終於等來個公主,粗枝大葉帶慣了兒子,一時之間竟有些怯意,不知自己該如何帶大這小小一點人兒。他看了許久,嘆道:「大約你小時候就是她的樣子。」
如玉問道:「為何?」
張君道:「我瞧她跟你生的很像!」
如玉笑這傢伙痴:剛出生的孩子相貌未定,那裡就能看出來像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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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弟兄四個好容易熬到小公主滿月,敢伸手捏一捏,或者摸一摸那嫩嫩的小手兒。
本來,如玉是喚她小五的,張君嫌這名字配不上他可愛的小公主,翻遍《詩經》也找不到適合小公主的詞,與初一一般,便一直耽擱著。
因她生於八月初七,福寧殿上下便初七初七的喊了起來。
直到初七公主的洗三,滿月皆過罷,初一兄弟幾個仍還沉浸在終於有個妹妹的喜悅之中。每天入福寧殿躡手輕腳,一個個皆是乖的不能再乖,就連彼此間的打鬧都少了許多。
九月十八這天,一個尋常只在延福宮外當差的小內侍忽而攔道,也是顫顫兢兢,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遞給初一道:「大皇子,今日尚宮局一位姑姑遞了封信進來,說是給您的,托奴婢帶給您。」
無論宮婢或者內侍們,宮裡宮外私相傳授,這是死罪。這小內侍冒著掉腦袋的危險遞了封信進來,初一不知何人遞信,接過來直接當著這小內侍的面將信打開。
但凡有宮外官宦人家的子弟們相邀走雞斗狗,遞信給小內侍們勾引皇子,至少要打個半死,而且永遠不能再在各宮主子面前當差。
大皇子面柔性剛,這些原則看的極重,所以到如今還沒有人敢這麼做過。小內侍顫顫兢兢,垂頭連大皇子的臉也不敢看,等了許久,忽而聽他一笑道:「也罷,有勞了,去延福宮少監處領賞便是。」
他拿著信轉身離去。進延福宮,苑中月季開的正艷,那紅艷艷的的福音開了滿園,嬌艷芬芳,香氣濃郁,又叫他記起小青梅來。
自小青梅生病之後,初一曾與青玉見過兩回,朦朧的距離便於想象,他心中的青玉自然千般美好。但真正二人相聊,深談了一回,他便漸漸覺得青玉或者與自己並不相配。
無端而擾,千般曲折,甚至於不惜得罪父親,最後父親沒有阻止住他的腳步,倒是他自己先敗下陣來。
青玉很好,矜持,善良,溫柔賢惠。問題出在他妹妹小七公主出生前最後一次見面,當他終於找到機會告訴青玉自己眼看將有個妹妹時,她非但不喜,反而似乎很是厭惡。
如兩隻蝸牛般彼此試探的小男女,不過微微的試探,隨即便收了彼此的觸角。
終於有了妹妹的歡喜,也不知如何給青玉交待的為難,這一切促使著初一一再猶豫,多日不見,她竟託人把信都送進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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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梅病癒之後,雖楚花匠和秦門吏一再勒斥,終是沒有勒斥住她,她又趁機做了一陣子的果品生意,直到九月中才閑下來。
青玉如今手頭花銷極大,非但衣著不是錦就是緞,又迷起珠翠來,與李姐兒兩個,跟著那王嬤嬤整日進出首飾坊,一天換一頭螺鈿簪釵。這天她穿了一件雲白色軟綢闊袖短襖,下系蔥黃色棱綿裙,緞面繡鞋,和田玉簪,又素又清雅,再兼小臉兒素白,簡直恍若嫦娥仙子一般。
這種衣服,要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家小姐們才能穿著。而青玉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姑娘,連個丫頭也沒得差使,院子都是土坯做成,衣服瞬時就臟,不合適宜也不合身份。
這些顯見得都是拿張家大郎那袋銀子置辦的,青梅有心要酸兩句,又怕青玉覺得自己是在嫉妒她,遂也由她去。
她掃到院外時,瞧著那冬青樹後有人影在閃,定晴一看,竟是那張二背著小初四,兩人皆在笑。此時再看這幾兄弟,雖穿的清減,但衣著整潔乾淨,頭髮一絲不亂,而且四兄弟的衣服都極為合身,顯然皆是當季做的,若果真貧家孩子,不可能有那麼多的閑錢。
青梅也悟出來了,天家的孩子從小金尊玉貴,住在皇城裡,接觸的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大約就像富人山珍海味吃慣了偶爾覺得野菜香,恰她和青玉雙無人管束,沒有大人監管的壓力,會面時輕鬆自在,他們才會來此頑上一兩回。
她豎了掃帚問道:「張二,你怎的來了?」
初二笑著錯一步,初三從他身後鑽出來,叫道:「二姐兒,不是你叫我們來的?」
青梅一見初三就忍不住笑:「愛來不來,我何曾叫過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