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苗稅
她道:「欽澤!欽澤!你摸摸我的心,你摸摸它跳的可厲害?」
張君自己的心都快從膛子里跳出來了,他舔著自己焦躁干烈的嘴唇,混身每一寸皮膚皆如燃燒中的焦炭,著她軟潤一雙小手撫過,混身的汗毛如被雨露滋潤著撫過,暢爽,清透。他想狂奔疾走,想如滿月之夜仰天長嘯的狼一樣嚎叫。
她纖指撫上衣衽,於脖子上輕輕的撫觸著,像是要解開衣帶的樣子,眸中清水滿顫,又像是要勾著他去親解那羅裳一般。張君腦子不停的炸裂,等她薄裳滑落的那一刻,柔柔潤潤如白玉的光芒,卻是耀的他刺眼無比,睜不開眼睛。
他想邁步走過去,腳如打了結一般定在原地。他想伸手去撫觸,於那雖不強烈卻刺眼的光芒中,卻怎麼也夠不到她的身體。長裙逶迤,衣帶半開,她就那麼站著,身後是白蝶齊飛的紗帳,湘妃竹床,几案上一瓶清供。
突然,沈歸大步走了過去,摟上如玉便將她撲入那青底紅面的大被之中。
張君腦中嗡一聲清響,一梭子飛出去的剎那,自床上一躍而起,披上衣服疾步衝出門,才不過四更的天時,公雞都還沒有打鳴,整個村子仍在沉睡之中。
他一頭大汗,推門進外院,站在如玉那西屋的牆根下,估摸著如玉炕的位置,抵額在牆上,一下下的輕碰著。
隔著一堵牆,在屋中沉睡的小寡婦,成了他心裡的魔障。
*
陳貢的顏色,跟著返青的麥苗和怒燦的桃花一起,不過三日的功夫,就從村口上來了。
新調任到柏香鎮巡街的陳寶兒,帶著一紙告示進了村子,貼在村口麥場邊的圍牆上,指了個孩子去沈歸家請張君,隨即便敲起了鑼,等看熱鬧的人們圍了過來,隨即高聲道:「鄉鄰們,縣裡來的告示,從即日起,陳家村凡知縣大人陳全的親屬以外,所有田地皆要徵收青苗稅。」
村西頭至少十幾戶人家,是知縣陳全的近親,這些人自來沒有繳過任何一分稅,如今也不用繳稅。而苦了的,是剩下村中和村東頭的幾十戶人家。這些人家年年沾著知縣陳全的光,也是不用上一文錢的稅的,但是這一回魏氏和如玉惹了陳貢,才不過三天,青苗稅立刻就來了。
要徵稅,就要用到里正。張君在陳村無所事事了半個多月,乍乍然被請到村頭麥場上,立刻便被一村的人們圍了起來。人人七嘴八舌,問的皆是關於青苗稅的問題。
百歲兒連拍著手道:「里正大人,我們這窮鄉村裡,一畝地一年到頭滿打滿算也沒有十文錢的收入,您看看,別是陳寶兒唬我們唄。」
張君看了一眼告示,見上面列明每畝田地要繳十文青苗稅,先就皺起了眉頭。他伸手撕了那告示:「大曆律法中,沒有關於青苗稅這一項,這告示有問題。大家散了吧。」
自來官官相衛,陳寶兒見張君撕了那告示,隨即拉他到麥草垛後面,低聲道:「里正大人,這告示實實在在是縣裡出的,青苗稅也是縣裡要收,您雖是京里來的,可畢竟現在做的官兒是里正,這樣隨手撕了縣裡的告示,怕不太好吧。」
張君一笑,自身後背著的手中翻出本三寸來厚的書,一頁頁翻給陳寶兒看:「陳大人,蒙皇上不棄,去年編修《大曆會典》時,張某也有參與,而且恰如今手頭就有一本,您看,這地方田糧一卷秦州分卷中,確實沒有青苗稅一說。」
如玉自然知道這一手是陳貢所為,也知道村民們遲早會醒悟過來,這件事的起頭皆是由於她。所以難得的,她也在人群中湊熱鬧。
張君翻到地方田糧卷秦州分卷,指著這一欄輕聲細語慢慢往下念著,陳寶兒便看便點頭,看完了卻是十分為難:「張大人,既你說這《會典》你也參於了編撰,我自然信你。可是,縣裡出的告示上有知縣陳全的私印也有渭河縣的公戳,您看怎麼辦?」
張君啪一聲合上書本道:「這個陳大人不必操心,本官親自往縣衙一趟,與知縣大人說明白即可。」
他今天穿著初來時那件白衣,冠著墨玉,抱著書本骨質纖長的手撫過書卷,鋒眉微簇雙眼投在書上的神情,不說圓姐兒趴在如玉身後哼的如叫/春的貓兒一般,就是如玉自己的心也化了。天底下總有驚才絕艷,就像話本兒里走出來的一樣的好男人,可惜那樣的男人,是看不上鄉里小寡婦的。
張君當然不會知道這村子里小姑娘和小寡婦的春心都叫他吊得七上八下無處安放。他手撕了告示,指明律法中沒有青苗稅這一項,等再要往沈歸家走的時候,果真是幾乎叫沿路的村民們撕了身上那件白衣。人人都要請他到自家去吃頓飯,順得還捧著自己珍藏了幾年的好酒,非得要請張君喝上一杯。
回到沈歸家,張君最近正在讀沈歸那一屋子叫蟲蛀了的霉書。眼看日落西山,忽而聞得一陣香氣,再抬頭,便見他的衣食主人如玉笑嘻嘻端著盤子進了沈歸家破落的院門。她今天炒得一盤蔥蒜鹹肉,還有一盤清炒冬瓜,一隻盤子里盛著,另還有一碗熱騰騰香糯糯的白米飯。
送完了沈歸老娘的,如玉才另端著一盤子進了東屋,這還是第二回,她單獨給他一個人送飯。連著三天只有安康送飯,而只要一照面,如玉就是滿面寒霜。這猛得一下如玉自己來送飯,臉上還掛著如沐春風的笑,張君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應對才好。
他自打進了村子未曾吃過米,端起碗先吃了一筷子米飯,飯蒸的很糯,但米是頂差的米。他不動聲色吃著。
如玉仍不走,卻也不敢坐凳子,十分尷尬的站在門上攥著雙手。
張君吃完飯擦過嘴,才清了清嗓音問如玉:「小娘子可是還有事?」
如玉指著那盤張君一口未動的鹹肉道:「里正大人可是不愛吃肉?」
這肉也不知在缸里腌了多久,一股苦咸之氣,張君見慣山珍海味,不比村民拿它當寶,自然不屑於吃它。他道:「我不喜茹葷。」
如玉暗暗撇嘴,心道:我把所有的肉都舀到了你這裡,你不吃,拿回去給我的安康吃去。
她臉上仍還堆著笑,將那碟子與碗都收到了自己盤子里,別掏帕子替張君抹凈了桌子,才道:「我想看看你那本《大曆會典》,不知道里正大人答不答應。」
張君忍著笑,指著身邊另一張椅子道:「小娘子先坐,我這就替你拿書!」
如玉再不敢坐沈歸家這搖搖欲墜的椅子,復問道:「我能不能拿回家去,今晚細細翻閱一回?」
她太想知道律例法典中關於婚姻嫁娶那一項的律法了。這窮鄉僻壤中沒有好書,便是有,也頂多不過幾本詩詞與諸子百家而已,像這種只在官家流傳的法典,載著律法,可是普通百姓們夠不到它,而下層的地方官們,也不肯輕易示眾,為的,也就是要以愚化民而已。
她只要知道了律法中關於婚姻嫁娶的一項,以國法應對族法,至少可以與陳貢斗得一斗。
張君細而白,骨節分明的手指,就那麼輕敲著桌面,唇角含著絲玩味的笑意,一遍又一遍的敲著。每當他神情這樣溫和而又盯著她的時候,如玉就會有一種錯覺,以為這年輕人是對自己動了心,或者看上她的人材相貌,或者心中也有些喜歡她。
於是,她的心,隨著他敲擊桌面的聲音如小鹿亂撞著。
可他的話一出口,如玉便又怏氣不已。他道:「那件新袍子,你還沒有給我了。」
如玉伸了手道:「你先把《大曆會典》給我,袍子等我一回家,就讓安康給你送來。」
張君搖頭道:「不行。安康腳快手慌,我怕要摔壞了我的書,一會兒你自己拿著袍子來換書,我也只能借你這一夜,明早就必須還我。」
如玉心中又氣又恨,暗暗咒著張君,端著盤子轉身離去。
這件袍子,她本是給沈歸做的,所以肩背都放的比較寬。那夜沈歸走了,她沒能送出去,又打算把它送給二伯陳金,那可憐人一輩子也沒穿過一件好衣服,還是這村子里待她頂好的人,所以她又收了肩背卷了袍簾,把它生生改小了七八寸,形樣只比安康的略大一點。
如玉的性子是,你待我好,我便把一顆心都給你,你若想強壓我,我也絕不可能低一絲一毫的頭。所以張君再三討要這件袍子,她心裡也帶著氣,自然就不肯再替他重又放邊子。她抱著這袍子黑天胡地一路奔到沈歸家,進門看正房黑啞著,也知沈歸老娘是睡了,抱著那袍子就進了東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