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樹入天台石路新,雲和草靜迥無塵。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後身。往往雞鳴岩下月,時時犬吠洞中春。不知此地歸何處,須就桃源問主人。
——曹唐《劉晨阮肇游天台》 綠水如錦縐初展,泉聲似環佩風鳴。
天台山深處,一個幽峻的山谷。澗水隨山勢曲折,兩岸春山壯麗雄奇,峭壁參差如列綉屏,碧波雪瀑,掩映其間。山澗邊蹲著一個小男孩,捧了一掬清涼的溪水灑到自己臉上。他身後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女郎,面容憔悴,正望著東邊的一座山峰。山峰危然峭拔,儀狀奇傳,山頂有一對圓圓的石頭,彷彿是女子的雙髻。 「那就是雙女峰嗎,小師叔?」男孩問道。 「大概是吧。」女郎喃喃道。 兩人已經在這天台山深處跋涉了兩三天。雖然知道路徑,但天台山茫茫橫亘百里,谷深峽遠,人跡不至,找起那個桃源來談何容易!迷了好幾次路,也曾在山裡碰到過幾個人,又怕泄露行跡,不敢上前問路,反倒小心翼翼地躲了起來。 「雙女峰下,惆悵溪邊,溯流而上,仙谷桃源。」 過了金橋潭畔的會仙石,沿著惆悵溪再往前走到雙女峰,就差不多了。只是這惆悵溪兩邊哪裡有路呢?女郎正自沉吟著,忽然看見碧綠的山峰之間白光一閃,翩若驚鴻。過了一會兒,噗的一聲,一隻渾身雪白的小鹿輕盈地落到山澗對面。那白鹿側過頭來望了她一眼,目光清亮而幽遠。她不由得向那白鹿伸出手去,白鹿卻忽地躍起來,飛向青青的山崖,如電光朝露一般,轉眼失去了蹤跡。 日暮時分,終於找到了桃花林里的「仙人洞」。從那巨大的石頭後邊繞過去,一片綠竹林閃露出來。那是湖湘之地才生長的湘妃竹。 「大概就是這裡吧?我過去瞧瞧。」女郎道,「小樓,你站著別動。」 男孩嗯了一聲,看著她朝竹林深處走去。 竹林裡面藏著一個小院,織竹為籬,幾間小屋也是竹門竹瓦,湘簾低垂,頗為別緻。屋后另有一片碧桃花,暮春時節開得如雲如錦,燦若明霞。院中坐著一個美貌婦人,正在逗弄懷中的一個幼兒,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那婦人雖荊釵布裙,卻是麗色照人,神情舉止不像是尋常村婦。 女郎不知如何招呼那婦人,躊躇了半日,忽然叫道:「阿兄!」 「哈哈,我早就看見你了!」一個少年從竹梢上跳了下來,落到女郎面前,笑吟吟問道,「煙娘子,許久不見,你從哪裡來?」 煙娘子望著兄長的臉,撇撇嘴道:「出了一趟海,才回來。三醉宮出事了,你知道嗎?」 少年問:「怎麼了?」 「我剛到錢塘就聽人說,沈掌門病重。」 少年臉色驟變,凄然問道:「你從錢塘過來走了多長時間?」 煙娘子道:「不到十天。」 少年回過頭去,向院中坐著的婦人道:「明珠,師父病重,我要馬上趕回去!」 婦人神情有些不豫,抱著孩子走過來道:「這就要走?」 少年道:「現在就走!」 「好好兒的忽然要走,」婦人臉上露出了幽怨之色,「你就非去不可嗎?」 少年一邊匆匆收揀行李,一邊道:「當然非去不可。」 「你……」婦人急得說不出話。 「要不是你雙身子,連你我也要帶走。」少年道。 「你還知道我雙身子,」婦人怒道,「就丟下我不管!」 少年停下手,緩聲道:「明珠,你要講道理。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卻沒有盡過弟子的心。你如今不能走動,這也就罷了,要是連我都不回去,我怕我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婦人沉默良久,道:「不是我非要賭氣,可你那幾個師兄……」她把孩子塞到少年懷裡,轉身進屋去了。 煙娘子茫然道:「要勸勸阿嫂嗎?」 「不用。」見煙娘子伸著頭打量,少年就把懷中的小孩朝她側了側,「還沒給你瞧瞧呢。看,這是你的侄女湘靈。湘靈,這是你姑姑,快叫姑姑!」 小女孩口齒不清,在父親的鼓勵下勉強「咕」了一聲。煙娘子伸出手指,小心地碰了碰女孩兒的臉蛋,心想這孩子生得真清秀。
一忽兒,婦人返身出來,手裡提了一柄長劍,捧到少年面前:「攔不住你,總之你要千萬小心。我這寶劍,你一路上帶著它防身吧。」 少年接過劍,兩人會心地對視一眼。煙娘子探頭瞧了瞧那柄劍,劍鞘的樣式古樸奇特,多半是一把上古神兵,劍柄上刻著兩個古篆:清絕。 少年沉吟片刻,並不把孩子還給婦人,卻道:「明珠,我想帶湘靈一起回去。」 婦人睜大眼睛道:「這怎麼行,湘靈還不到兩歲,如何受得了一路顛簸!」 少年道:「明珠,我有我的考慮,我想帶湘靈給師父看一看。師父喜歡小孩子,他若肯抱一抱湘靈,將來就沒有人會找湘靈的麻煩了。另外,其實把你們母女倆留在這裡,我也不放心。你父親雖然說過不再過問我們的事了,但你們天台宗其他的人可就難說了……」 婦人下巴一揚:「哼,誰敢來找我的麻煩!你也休想把湘靈帶走!」
少年知道妻子任性慣了,便將嬰孩交還給婦人,拎起包裹轉身出門:「明珠,我這就去了,你自己小心。煙娘子,照顧著你阿嫂,等我回來!」
煙娘子點點頭。婦人嬌聲道:「早點回來。」
少年回頭朝她笑笑,忽然劈面一掌,向婦人打來!
婦人大吃一驚,本能地側身躲閃,說時遲,那時快,手上抱著的小女已給少年搶去。婦人跳起來,問道:「你,你這是幹什麼?」
少年一退身,已奔出幾丈開外,遠遠地還在喊:「好好養身子,我會把湘靈帶回來的!」 婦人氣得直跺腳,卻不肯追出去。那少年的聲音就漸漸地遠了。 煙娘子和婦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話。過了一會兒,婦人道:「煙娘子,你不陪你阿兄回去嗎?」 煙娘子苦笑道:「有阿兄去就好了。我自己另外拜了師,早已發誓此生不再踏入三醉宮一步。」 個中原委,婦人心下瞭然,卻又勸道:「你不進三醉宮,陪著你阿兄到岳陽也好。他帶著湘靈,我實在是放心不下。」 煙娘子奇道:「爭了半天,阿嫂為何不自己陪阿兄去?」 婦人扶了扶自己的腰,赧顏一笑。煙娘子一個年輕女郎,這才明白他們說的雙身子是什麼意思,不覺紅了臉。「既如此,我就走一趟吧。」她指了指遠處,道,「不過,我受人之託,要把那個孩子帶去廬山。送走了他,我就去追阿兄。」 婦人順著她的手指望去,看見竹林外站著那個男孩,衣衫襤褸,望著這邊眼神灼灼,像一隻小獸。「去廬山倒也順路。」婦人道。 「小樓過來。」煙娘子向那男孩子招了招手。 男孩蹦著上前來,向婦人行過禮,開口卻道:「請問娘子,我們來的路上看見了一隻白鹿,它現在這裡嗎?」
婦人聞言,嫣然一笑,道:「不在的。每天這個時候,它都在赤城山頂上守著晚霞呢!」
兩天以後,少年來到了廬山腳下。他歸心似箭,一路上走得極快,幾乎連覺也不曾好好睡過。這樣一來,他背上的小女孩可就不依了,嗚嗚咽咽哭個不休。少年心疼女兒,不住地哄她,心裡也有些懊悔自己魯莽,連累幼女離開母親受苦。好在一路上女兒哭是哭,並沒有害病。這天正午炎熱,他找了一片樹蔭坐下,哄著女兒睡著了,自己也漸漸閉上了眼睛。
一忽兒醒來,身邊的嬰孩竟然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須知以他的功力修為,就算是因為連日趕路辛苦睡得太熟,也斷斷不至於人家從他身邊帶走孩子也不知道,除非對方是輕功上的絕頂高手。想到此處,他不禁皺緊了眉頭,孩子究竟在什麼地方? 少年心急如焚,環顧四周。這廬山簡寂觀的勢力範圍,何人會對他下手?忽然山頂上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少年心中一震,連忙展開輕功趕過去。雖然明明知道這一定是敵人引誘之計,但愛女在上面,也就顧不得了。 山頂上似乎空蕩蕩的,孩子被放在懸崖邊一塊裸露的岩石上。少年衝過去把女兒抱起來,看見她本來雪白嬌嫩的小臉被曬得通紅,大是憐惜。
「呵呵呵……」背後傳來一片狂笑聲,好像有六七個人。雖然在這如火的驕陽之下,這笑聲也顯出挾霜帶雪的意思。 少年不回頭,只是冷冷道:「原來是黃兄約了小弟啊!」
那為首的一個二十來歲的人默不作聲,旁邊一個人厲聲道:「不只是黃師兄,我們都來了!澹臺樹然,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惹我們天台宗!小師妹是江湖第一美人,你賤役出身,也配娶她?天台門下七大弟子須容不得你,定要為師兄出這一口惡氣!」
少年心知一場惡戰在所難免,遂淡淡道:「你們都曾是我的手下敗將,連尊師也輸我一招。今日又來挑釁,大概是不打算單打獨鬥了?」
那人一愣,旋即道:「讓你嘗嘗我們的『瓊台劍陣』!」刷刷幾聲,七人頓時長劍在手,排成新月形狀,將少年團團圍住。
少年面對懸崖站著,並不回頭,卻將嬰孩用左手抱緊,從地上撿了一根枯枝。忽然他騰身躍起,一個「細胸巧翻雲」,向劍陣正中的黃師兄飛過去,動作奇快無比。眼看黃師兄的眼睛就要被他戳瞎了,忽然間少年手腕一抖,右手變了方向,那枯枝卻打著了劍陣尾部一人的手腕,誰也沒看清他是如何變的招。卻見那少年已然穩穩地落到劍陣後面,哈哈笑道:「好劍陣!」他這一下兔起鶻落,身法極為瀟洒穩健,連懷中的嬰孩也不曾驚動。可天台七弟子的劍陣,卻被他沖亂了陣腳。那黃師兄知他是手下留情,不免臉上尷尬,劍陣尾部那人手中的長劍幾乎震飛,更覺心驚肉跳。假如少年使的是真劍,他這手掌可就不保了。
停了一會兒,黃師兄喝道:「師弟們,上啊!」七把長劍刷刷刷地向少年一劍劍刺過來,每一劍的來勢都十分古怪蹊蹺,又綿密不斷,迅猛無匹。少年深知天台劍法獨闢蹊徑,是武林中一種絕學,不能輕敵,遂全神貫注,一劍一劍地挑開。這瓊台劍陣設計得十分巧妙,旨在讓人顧此失彼。黃師兄的一劍直劈少年面門,少年便不得不橫劍去封,這時另一人從背後掃他的下盤,料來他躲不過。不想那少年將身一擰側了過去,手裡的枯枝粘住了黃師兄的劍,順勢向左一帶,劍鋒竟向背後那人直刺去。
那少年心想,要想打亂這個劍陣,非得各個擊破不可!於是他遊走起來,在七個人之間左挑一下,右掠一下。果然劍陣又開始亂了起來,有幾個天台弟子身上也被枯枝狠狠戳了幾下。然而,天台宗以輕功見長,躡空之技舉世無雙。這個劍陣也充分利用了這一長處,幾個弟子身形輕靈閃動,變化莫測,往往少年剛剛挑亂一個人的步子,那人就將身一縱,迅速變到另一個位置上。其他人見機而動,劍陣馬上換了一個隊形,又圍了過來,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那少年本來劍法神妙,假如也展開輕功和他們追逐比拼,料來也能取勝。然而他怕驚動懷中抱著的孩子,不敢行險,只在劍陣中間突破,久攻不下,漸漸焦躁起來。
少年忽然長嘯一聲,七個天台弟子不禁一愣,再看那少年,手中多了一柄青光閃閃的寶劍,劍身晶瑩剔透,在烈日下閃著神異的光芒。黃師兄滿臉悲憤:「居然……清絕劍居然到了你的手裡!」他彷彿變成了一頭髮狂的野獸,向少年直撲過來,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少年不願久戰,這才拿出利器來,不料黃師兄一見此劍如此拚命,饒是他閃得快,左臂上還是被拉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淋漓。那嬰孩看見血,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少年心中火起,也顧不得對天台弟子手下留情了。須知他的劍法曾得異人真傳,四海之內,罕逢敵手。只見他兀立如山,見式破式、見招拆招,一口長劍,橫掃直擊、劈刺斬攔,竟是毫不退讓!人影晃動之間,只見到清絕神劍的光芒紛錯如織,可奪日月。劍芒過處,碧血飛濺,伴隨著嬰兒的啼哭聲。
一場混戰之後,七個天台弟子都倒在了地下,被戳中了穴道爬不起來。原來那少年畢竟還是不願傷他們性命,只是他自己卻也傷得不輕,肩頭、膝蓋等處兀自汩汩地冒著鮮血,小腹上也被劃了一劍。少年坐倒在地上,也顧不得看自己的傷,趕快哄著懷中的嬰兒停住哭聲,只是擔心她被這場惡戰嚇壞了。
黃師兄倒在地上氣喘吁吁,動彈不得,忽然道:「約好了午時,你怎的現在才來?」少年心中一驚,回過頭去,只見一個烏衣的蒙面人不知何時悄然立在他身後。那人身形是如此眼熟,少年盯著他的眼睛一看,詫異道:「你……」
他還在錯愕之間,完全反應不過來,那人忽然飛起一腳,將少年插在地上的清絕劍踢入了懸崖下深谷中,冷冷道:「你號稱天下第一劍客,但倘若不用劍,比得過我嗎?」黃師兄撲了一下,似乎想抓那把劍,另一個弟子道:「師兄不可,那錦繡谷底下的花已經開了,險惡無比。」蒙面人的雙掌已向少年狠狠地劈下,少年閃身躲過,喝道:「為什麼?為什麼你也和我作對?」蒙面人冷笑道:「你難道不明白嗎?」言語間幾十快掌又已劈下。那人內力深湛,掌法精妙,點戳扎刺之間,儼然絕頂高手。少年失了寶劍,左手還抱著幼女,加之甫經惡戰力量消耗,竟然不是蒙面人的對手,幾招之下就落了下風。他急中生智,右手變掌為劍,又把他神奇的劍法使將出來。雖然一隻肉掌無法與寶劍相比,但身臨危境中發揮出來,居然也和蒙面人打成了平手。蒙面人的功力遠在那幾個天台宗弟子之上,本擬幾招之內拿下那少年,沒想到少年重傷之下,猶可抵擋,不免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忽然身移步換,快若流星,一閃到少年左邊,竟然一指向孩子插去。少年本應縱身躍出,可是他怕驚壞孩子,只能平地一轉,身子輕飄飄拔起,搭著蒙面人的手指往上一拔。蒙面人冷冷一笑,變指為掌,向少年拍去。兩人雙掌一對,少年覺得胸口猛地一震,眼冒金星,幾乎嘔出血來。他的內力比起蒙面人本來就稍遜一籌,這時又有傷,如何受得起這樣一掌?他腳底搖晃,急向後退,忽然覺得手掌竟被對方牢牢吸住,抽也抽不回來。兩人以內力相拼,慢慢地耗著。少年在重壓之下漸漸不支,只覺得渾身骨頭都快散了架。蒙面人冷笑道:「你只顧鑽研劍術,不講內功修為,今日方知道壞處了吧?」少年這才明白過來,蒙面人這一次當真是要置他於死地。
正在生死之間,忽然聽到有人叫喊:「阿兄,阿兄!」
少年心中一酸,卻想到:好了,煙娘子來了,湘靈有救了。
這時蒙面人似乎也心中一動,掌上的吸引力不知不覺消失了。少年心想機不可失,趕快撤掌,向後躍去。這一跳本擬躍出蒙面人雙掌的範圍,不料他的力氣消耗太多,幾乎燈枯油盡,一跳之下只剛剛把腳抬起來。蒙面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雙掌推向他的胸前。少年身子一晃,就飄向懸崖下面。就在這千鈞一髮之刻,少年拼出了全身力量,左臂一甩,將懷中的嬰孩拋了起來。孩子摔倒在懸崖邊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想不到懸崖壁上居然有一截枯樹,正巧掛住了少年的袍子。少年九死一生中,抬頭一看,煙娘子衝到懸崖邊上哭喊著:「阿兄,阿兄!」拚命地伸手去拉他。枯樹離懸崖頂並不遠,但兩人無論如何夠不著。煙娘子腳下一滑,也滾了下來!
少年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煙娘子,把她也掛在了枯樹上,煙娘子卻道:「不行,阿兄,不行!」
少年抬頭一看,不禁喟然長嘆。原來那截樹枯朽已久,只是鬆鬆地附在岩壁上。少年落下之時,將它拉得搖搖晃晃幾欲不支,這時加上一個煙娘子,已見得樹根從岩壁上慢慢地滑出來,維持不了多久了!
懸崖上,愛女還在一聲聲地哀號,少年心如刀絞,道:「煙娘子,一會兒我有了力氣就把你拋上去,你帶著湘靈去找她母親。」
煙娘子哭道:「我不要,阿兄,我和你一起死了算了!」
少年望著枯樹的根部和岩壁只有一線相連了,道:「胡說!我只有你一個妹妹,你怎麼能死!湘靈還在上面,只有你能救她了。他……他不會殺了你的!」
話音未完,枯樹已經墜下。少年用盡自己最後的力量把她甩了上去。他自己向萬丈深淵直墜下去。
煙娘子踉踉蹌蹌爬起來,看見蒙面人呆立著,嬰兒正橫在他腳下。煙娘子大叫道:「不許你碰她!」
蒙面人緩緩道:「我不想殺她,但我怎敢讓她留在世上……」
驟經慘變,煙娘子這時心裡忽然清亮得像鏡子一樣。她撲過去,將嬰兒抱在懷裡,蒙面人知她武技遠不及自己,由了她去。煙娘子望望山腳下的樹影,對蒙面人道:「你無非是怕她長大了報仇,可現在她什麼都不明白,將來只有我會告訴她殺父仇人是誰。你還是殺了我吧!你不殺我,將來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蒙面人嘆道:「煙娘子,你的想法總是這麼怪。可是我把你們姑侄倆都結果了,豈不更省事!」
煙娘子冷笑道:「那你動手啊!」
蒙面人低下頭,顫聲道:「何必說這種話,你明知我對你下不了手……」
「我寧願你對我下手!」煙娘子凄厲地道,「一命換一命!」
蒙面人默然半晌,忽然伸出手,向煙娘子拂了過來。煙娘子心中一涼,她本來算定蒙面人顧及舊日情分不會害她,所以孤注一擲,要保護阿兄的孤兒。豈料蒙面人居然連她也不放過!她把嬰兒遠遠地拋開,就失去了知覺。
蒙面人看見煙娘子被點中穴道,暈厥倒下,順手抽出一把匕首,向地上的嬰兒刺去。說來也怪,那孩子本來哭得正厲害,被匕首的精光一照,忽然止住了抽噎,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幽幽地瞧著蒙面人。蒙面人也愣了,望著這玉雪可愛的小女嬰,一把匕首無論如何刺不下去。
忽然,他覺得周圍氣氛有些異樣,轉身一看,那些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天台宗弟子,竟然全都不見了。正在驚疑不定間,他瞟見地上有一道怪怪的影子,從自己背後投過來,像是一棵老樹,但他明明記得這裡是沒有樹的。再看那影子,好像又變成了一個枯槁的人形,似乎還有一雙鷹隼的眼睛在盯著他。他不禁手一滑,匕首當地落下。那嬰孩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蒙面人此刻心神大亂,根本不敢回頭再看一眼,提起倒在地上的煙娘子,飛也似的跑掉了。
懸崖上只剩了幾攤血泊,一片空寂。蒼涼的天空下,只聽見嬰兒還在用早已哭啞了的嗓子,一聲聲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