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歷史遺夢
傅北辰第三次來到玉溪鎮,多年前第一次來時,也是八月萑葦的時節,那時候的玉溪鎮還沒有開發旅遊,它在質樸中透著一種人間煙火氣。而今它成了遠近聞名的江南小鎮之一,比之從前,熱鬧喧嘩了許多。
他這次來,就是要確認那位與嘉純公主一起被程家人供養千年的駙馬到底是誰。但最重要的,還是為了來見她。
公主駙馬祠並不奢華,它的美源於世代虔誠的供養,儘管如今遊客們關注的焦點只在公主和駙馬放棄功名利祿,結廬山間,淡飯黃齏,只求攜手共度平淡人生。前廳和正廳都是新建的,不僅放置了燃香火的鼎爐,還做了公主駙馬的彩繪塑像供奉。傅北辰沒有在前面停留,一路不緊不慢地走到遊人較少的後院,在那個被鐵欄圍起的石碑前駐足,凝神看去,上頭清清楚楚地寫著駙馬的名字——傅元鐸。
傅元錚,傅元鐸……他凝眉,想起了夢中那個與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四哥。是他吧?究竟哪個才是對的?是史料上記載的,還是這裡的?
私心裡,他願意相信這裡是對的,因為這意味著,他沒有背叛她。
離開公主駙馬祠,傅北辰沿著當年走過的路前行,不知不覺間就走到那棵紅豆樹前。此時的紅豆樹,結了滿樹飽滿的豆莢,如同處於充滿希望的熱戀階段。但此刻,傅北辰根本無法靠近。因為樹下圍了許多遊人。
他略一皺眉,回想起了那一年,就在這棵紅豆樹下,他第一次遇到她。她為他帶路,而他珍視的那幅畫恰巧就遺落到了她的手裡。陰錯陽差地,他也是在那天第一次見到了趙珏。之後他原本只有火光和瓷瓶的夢境就開始漸漸豐富起來,他看到了一個被剪成碎片的故事。所以,在起初看不清夢裡的她時,他才會誤以為她是趙珏——即便他自始至終不曾對她有過異樣心緒。
千年周轉,他終是找到了她。
走過太平橋,五百米后右拐,就是圓緣茶堂。
圓緣,園園,傅北辰站在店門前,注視著木刻的招牌,嘴角輕揚,他很喜歡這個店名。
走上台階,推開木質堂窗,就進入了店堂。一面是擺著茶葉、茶具的柜子,一面則是貼得滿滿的照片牆。
傅北辰走向那面五彩繽紛的牆,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照片——月光下,一些瓷器無規律地擺放著,在地面落下彼此交疊的陰影。整張照片的色調十分清冷,顯露出一種孤高的傲氣。而它邊上的一張照片,則是從一個巨大的煙囪中噴射出奪目的烈焰。那種義無反顧的決絕與前一張照片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他認出這兩張都是拍自高翎的山莊。
「傅北辰?」再次聽到這個聲音,傅北辰覺得無比熟稔,彷彿已經聽了千年。
他眉眼舒展,轉身面對園園,回答:「沒錯,是我。」
他跨過千山萬水來到她身邊,她的心還未有歸屬,這比什麼都讓他來得慶幸。
「你怎麼來了?」園園吃驚不已,想到在寺里跟姜小齊的對話,此刻真是有種佛祖顯靈的感覺!隨之想到自己一時氣憤發送的簡訊,馬上尷尬起來。
「我……」傅北辰頓了頓,道,「特地到你家來,想討杯茶喝。」
園園聽到這話,略微放了心,他並沒有因為那條簡訊而對她有不好的想法呢。再回味他的話,園園笑了出來。她舉起手裡的小罐子晃了晃,說:「那你來得可正是時候。我剛從凈善大師那邊回來,大師又賞了一罐給我。」
傅北辰想起之前在她辦公室喝過的「禪茶」,帶著笑意隨口問道:「凈善大師是崇福寺的師父?」
園園點頭,笑眯眯地說:「他還是我的老同學。」
這時戴淑芬從後面走了出來,「園園回來了?在後頭聽到你在跟人說話。」說著,戴淑芬看清來人是傅北辰,有些意外,「你是上次送園園回來的傅先生吧?」
傅北辰禮貌地問候:「是,阿姨您好。」
「你好你好,上次,家裡亂糟糟的,也沒好好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戴淑芬趕緊把人請到茶桌旁,熱情道,「別站著了,坐吧。我這兒新到的肉桂口感不錯,嘗嘗看。」上一次喪禮過後,她曾問過園園那天送她回家的人的身份。知道了傅北辰是程勝華家的遠親,還幫過園園很多。
「多謝。」傅北辰笑著坐下。
園園在傅北辰的對面坐下,道:「我媽有好茶都不給我泡,說我反正喝不出好壞。」
「所以,你只能喝大師的禪茶?」傅北辰微笑著打趣。
「大師?」戴淑芬疑惑地抬頭。
園園笑道:「就是姜小齊……」
每每說到姜小齊,戴淑芬總會忍不住嘆一聲:「怎麼就會出家做了和尚?不過有時候,覺得他還真是有點意思。唉,他也是命苦……」
眼看媽媽要話當年了,園園趕緊扯開了話題,說:「媽,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曾跟你說過的,我給一位大哥哥帶路,然後撿到了大哥哥的一幅畫。」
戴淑芬疑惑地看向她,顯然不記得有這麼一件事了。
而傅北辰也正靜靜地看著園園。
園園又說:「畫上是一個很好看的瓶子。後來我出差去景德鎮的時候,根據那個瓶子的樣子拉了個坯,我看師傅做的時候很簡單,結果我卻……總之,做得挺失敗的。」園園想著傅北辰是陶瓷專家,才會挑了這個話題——投其所好嘛。
「你畢竟不是專業的,做成那樣已經很不錯了。」傅北辰安慰道,隨後說,「不過,我倒是很想見見那幅原畫。」
「瓶子?」戴淑芬問。
「是啊,媽,當時我讓你看,你說你太忙,沒有看。畫上的瓶子真的很美,所以我現在還留著呢。」然後對傅北辰說,「你要看?那我這就給你去拿!」說著就跳起來跑開了。傅北辰看著她的背影,臉上浮起笑意。戴淑芬看看園園,又看看傅北辰,心有所想。
「這丫頭總是說風就是雨。」戴淑芬把泡好的茶倒了一杯,送到了傅北辰面前。
傅北辰道過謝,將茶杯送到嘴邊,還沒入口,就聞到了清新的香味,他啜了一口,品了一會兒吞下,讚歎道:「我一直聽說好的肉桂有乳香,這次終於嘗到了。」
「看你喝茶就知道是行家。」戴淑芬又給他添了一些。
沒一會兒,園園就拿著畫飛奔過來,獻寶似的展開。
戴淑芬一看到畫,腦袋裡就嗡的一聲,「這……」
她又見傅北辰也在看著這幅畫,神情里有些懷念?至少,不像是第一次見。
「媽,你怎麼了?是不是又哪裡不舒服?」園園發現媽媽的臉色不是很好。
「哦,我沒事。」戴淑芬緩了緩,把畫拿到手上,又認真地看了看,而後對園園說,「園園,媽突然想起來,早上跟你王阿姨訂了糯米手打年糕,你去幫我拿回來吧。」
園園一愣,「現在?」
「時候不早了,你王阿姨關店早。快去快回。」
園園看了眼傅北辰,不情不願地出門辦事了。
傅北辰何等敏銳,自然感覺到了戴淑芬的逾常,等園園出了茶館,他看向戴淑芬,等著對方開口。
「傅先生,你……是否曾見過這幅畫,或者說,見過畫中的瓷瓶?」
傅北辰只猶豫了一下,便說:「畫中的瓷瓶,我確實是見過。而這畫,就是我畫的。」傅北辰想,這些不曾跟任何人說起過的話,今天他卻毫不忌諱地跟人坦陳了,只因她是程園園的母親。
「你畫的?」戴淑芬這下更驚詫了,「請問,你是在哪見過這個瓷瓶?」
「說出來,可能您不會信。」傅北辰停頓了下,「是在夢裡。」
戴淑芬聽到這話,只是想,他可能是在哪裡見過,然後才會在夢裡夢到,只是自己忘了。
「阿姨,您對畫中的瓷瓶感興趣?」
戴淑芬長嘆了聲,說:「我家以前有個一模一樣的。」
「那現在呢?」傅北辰放在桌下膝上的手,慢慢地收緊,繼而又鬆開。不意外,但這樣的巧合依舊讓他無法平靜。
「相似形制的瓷瓶有很多,您怎麼能肯定,我畫的這個跟您家的那個,是同一個呢?」必然是同一個。
「因為不僅外形完全一樣,上面的字和畫也是一模一樣。」戴淑芬指著畫中瓶子上的字,說,「我家的瓷瓶上,也是刻著這首《秋風詞》,畫著石頭和蒲草。」
戴淑芬又說:「可惜,園園出生后沒多久,這個瓷瓶就不見了。因為它是祖傳的,所以園園的奶奶因此對園園有了芥蒂,時不時遷怒孩子……害得那孩子心裡也……」這些往事,戴淑芬現在想起來,只覺恍如隔世,「我一直沒有想明白,保存得那麼好的瓶子,怎麼會無緣無故消失?如果說是遭賊了,為什麼賊不偷其他東西,單單就偷了瓶子?」最終戴淑芬笑著搖了下頭,說,「其實,我是想,如果能把瓷瓶找回來,就可以解了園園的心結,可說不定,這孩子早就不介意了。園園平時大大咧咧,做事也毛躁,不過這樣她就不會太糾結一些事情,比我想得開、放得下。所以傅先生,今天這事,就當我沒問吧。」
傅北辰自然是配合,按下心念,道了一聲:「好。」
這時園園拎著兩大包手打年糕,匆匆回來了。
傅北辰並沒有在園園家久留,喝完了兩杯茶后,他便起身告辭:「打擾了這麼久,我也要回去了。阿姨,謝謝您的肉桂。」
「這就走了?」園園瞪大眼睛看著他,「吃完晚飯再走吧。」
傅北辰淺笑道:「不了,下次吧。今晚要去陪傅教授吃飯。」
戴淑芬本也想挽留,但見對方已有約,也就沒再挽留,只說:「那園園你送下傅先生。」
園園「哦」了一聲,在她依依不捨地送傅北辰出去時,聽到他說:「中秋過後,我要去日本出差。」
「你要去日本?」
「那邊有場陶瓷學術交流會,大概要一周后才能回來。」
「那麼久啊?」
兩人走到了門外,傅北辰才柔聲說:「是啊,那麼久……」他抬手拿下了剛剛掉落在她肩膀上的一片金黃的銀杏葉,沒有丟掉,而是捏在了手裡。
「送到這兒就行了,你進屋吧。」在沒有完全弄清楚之前,他不能跟她說關於那一世的事。再等等吧,傅北辰想,再等等,反正,已等了那麼久……
「我還是送你到你停車的地方吧。」
「不用了。再見,園園。」傅北辰的聲音和緩,卻猶如許諾。
園園站在門邊,望著傅北辰漸行漸遠,忽然有些晃神,她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一天。
從玉溪鎮到菁海市原本只要四十分鐘的車程,因為中秋小長假而堵成了一鍋粥。當傅北辰終於開到孚信新苑時,天已經黑透,他帶著疲憊和欣慰,將頭靠在了方向盤上。
「程園園。」一聲喃語,似含了千言萬語。
恍惚間,他看到了她在大火中,凄艷地對著他笑。那一瞬,他覺得自己的心停止了跳動,那是種深入骨髓的痛苦。
傅北辰去了日本,而園園每天依然忙碌,但她一點怨言也沒有。因為她發現最近的自己不能空閑下來,因為只要一閑下來,她就會不由自主地去想傅北辰。
園園想,莫非這就是所謂的相思病嗎?
園園一邊想傅北辰,一邊想新專欄——張越人讓她這周內想出一個專欄選題。她想著想著,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第二天一早,園園走進張越人的辦公室,把趕了一晚上的新專欄選題方案《玉溪鎮的前世今生》交了上去。張越人接過去的時候,抬頭看了她一眼,說:「熬夜做的?」
園園點頭,「主編你好神通廣大。」
張越人沒理熊貓眼程園園對他「不人道」的隱晦指責,掃了一遍手上的選題,問:「我記得玉溪鎮是你老家?」
「是的。」園園點頭。
張越人叉著手想了想,又問道:「公主駙馬祠確實是個不錯的切入點。不過你在上面還寫到了一個廢墟和一棵千年的紅豆樹。這些跟公主駙馬祠,有聯繫?」
「我覺得有。玉溪鎮解放前只是個村,叫公主村。駙馬姓傅,但全村卻沒有一戶姓傅的人家,幾乎都姓程,可是村裡唯一的祠堂卻不是程家的,而是公主駙馬祠。那個廢墟,有人曾經就猜測是否是程家的祠堂,但我卻覺得不太對。程家人一直在那裡,守護著公主駙馬祠,卻不去重修自己祖先的祠堂,這不是很奇怪嗎?還有那棵千年的紅豆樹,它被種下去的時間,似乎恰好就是公主駙馬生活的時代,這背後會不會也有故事?」
「有點意思。」張越人嘴角閃過隱隱的笑意,隨即從抽屜中拿出名片夾,翻找了一下,抽出一張遞給園園,道,「這個顧文麟是菁海市的文物局副局長。我跟他不算太熟,但飯桌上有過幾面之緣,談得還算不錯。你記一下他的聯絡方式,要是有什麼困難,可以試著找找他。」
說完,他若有所思,在看著園園存完那人的手機號后,又補充了一句:「傅北辰跟他很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