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結束筆錄后已經夜幕低垂,華燈初上,連榷獨自回去。
四月底的氣溫漸暖,風裡夾裹著花香,連榷就在溫柔的晚風裡走著,盲杖敲打地面時發出「噠噠噠」的聲音,有節奏地一下又一下,像是有另一個人伴著連榷,噠噠噠地在前頭引路。
「連榷。」
連榷稍微停了一下腳步,而後微微向右偏頭,帶著些許的驚喜和安心,「你來了。」
「嗯。」賽天寶話不多,全然不像往日那般嘰嘰喳喳,連榷這三日一直挂念著他,聞言不由得皺眉,關切道:「怎麼了?這幾天你去哪了?出什麼事了?」
賽天寶沒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不遠處的小區大門,儘管知道沒人能聽見他,還是下意識地壓低聲音,「有輛白色的車一直跟著你。」
「別在意。」連榷知道那是施誠人的人,從警局出來后一直跟在他後面,不論他是走小道還是換乘交通工具,對方都牢牢跟在他後面。
「哦。」賽天寶緊緊貼在連榷身邊,不時回頭看那部車,他眯起眼睛,調動感官,窺視車內的情況,卻不得頭緒,只是隱隱直覺有什麼古怪。「是認識的人?」
「算是。」連榷把話題岔開,他最關心的還是賽天寶這幾天的情況,「你怎麼消失了這麼多天?」
「生病了。」
「嚴重嗎?」
「不嚴重,我們快走吧,回家去,」賽天寶看見車裡的人降下車窗,因為連榷突然走走停停而探出頭來,便催促連榷快走,「那人一直看過來。」
「又看不見你。」連榷嘴上辯駁他,腳下還是加快了步子。
「感覺很怪。」賽天寶嘟囔。
家裡很安靜,連榷把盲杖放在玄關的鞋柜上,低頭換鞋,賽天寶徑直走進屋內,「阿姨不在家?」
「她今天有同學聚會,大概九點回來吧。」
「這樣啊。」賽天寶點點頭,跟在連榷身後走進他的卧室。連榷正要換衣服,毫不猶豫脫下上衣,露出寬闊緊實的後背。
賽天寶下意識扭頭轉身,又猛地覺得沒必要不好意思,他斜著眼睛一瞥,連榷正脫褲子呢,飽滿的曲線讓賽天寶的臉騰地紅了,他抬手扇了扇風,索性大跨步走出卧室,耳朵卻愈發敏感地捕捉到衣服悉悉索索的聲音。
「賽天寶?」
「幹嘛?」
「沒事,」連榷換好衣服走出來,「以為你走了。」
「沒走。」賽天寶臉還有點紅,聲音聽起來軟綿綿的。
「你真沒事?」連榷扭頭面向賽天寶,距離沒掌握好,臉幾乎貼到了賽天寶眼前,「你聽起來病得很重。」
猝不及防的靠近讓賽天寶的呼吸停滯了一拍,聲音不受控制地拔高,「真沒事,你,快、快吃晚飯吧!阿姨留的飯菜要涼了!」
聽到賽天寶似乎恢復了活力,連榷沒再糾結,坐到飯桌邊,桌上只有一個保溫飯桶,連榷揭開蓋子,韓式拌飯醬的味道撲鼻而來。
「拌飯?」賽天寶看著碗里已經拌好的紅紅綠綠的一碗飯,咽了咽口水。
「嗯。」連榷嘗了一口,還是熱的。
「好吃嗎?」這是賽天寶第二次坐在這張餐桌邊,但上一次許是喝了牛奶的緣故,又或者是因為心不在焉,並不在意連榷吃的什麼,但今天不知怎的被勾起了食慾。
「餓了?」連榷放下勺子。
賽天寶搖搖頭,「饞了。」每天基地里吃的都是濃縮食品和壓縮食品,根本談不上好吃不好吃。
「那——吃一點?」連榷從碗中挖出一大勺飯,「你不是可以實體化?」
「emmm......」賽天寶糾結。
連榷端著勺子,沒聽見動靜,剛想詢問,忽然感覺到一隻骨感的手摁住了他的手臂,又飛快消失不見。
「賽天寶?」
「在......」賽天寶趴在桌子上,臉異常蒼白,有氣無力道:「下次吃吧,我沒力氣了......」賽天寶克制著長長喘了一口氣,穩住呼吸,他沒想到自己的身體竟然虛弱至此。他歪著頭,看連榷拿著勺子方向一轉,剛想說他舔了一下,飯便進了連榷嘴裡。
「啊......」
「嗯?」
「沒什麼......」賽天寶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回事,臉上越來越燙。
「我做了個夢,」連榷吃完飯,突然開口道:「應該說是最近,我都會夢見你。」
「我?」賽天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你怎麼知道那是我?」
放下勺子,連榷依靠賽天寶的聲音定位賽天寶的位置,他憑著感覺伸出右手,碰巧他的直覺很准,就像能看見一樣,食指點在賽天寶唇上,「你總是咬嘴唇,下唇咬出了血,還有道口子......」
手指游移著往上,「鼻子,左邊有一顆很淺的痣......」
手指再往上,「眉毛,眉骨,」連榷的手指來到左邊眉毛上,「這道疤是斜著的,這麼長......」連榷比了個短短的距離。
連榷每說一句,賽天寶的眼睛便睜大一分,不可思議地瞪著連榷,「你能看見了?!」
連榷收回手,「不能。我說了,是在夢裡。——夢裡你......」連榷忽然說不下去,大概兩三秒后,他問道:「電擊,斷食,禁閉......」
賽天寶獃獃地望著連榷,說不出話來。
連榷握緊勺子,直到指尖泛白,鐵制的勺子在連榷虎口留下深深的紅痕,賽天寶伸手想拿走勺子,手卻穿了過去,不由得失落,只能出聲道:「我沒事,你放鬆。」
連榷依言鬆開手,但腦海里迴旋著夢裡的痛楚,「你上次說要我幫你,我該怎麼做?」
「啊?」賽天寶愣了一下,「你願意幫我?」
「嗯,你說,我該怎麼做?」
連榷的決定讓賽天寶不知所措,儘管一開始是他提出的請求,但他已經動搖了,是否要把連榷捲入到這樣危險的事情當中呢?如果,賽天寶想到一個可怕的假設,如果會害死連榷呢?他心裡一顫,「可是,你看不見......」
「你會當我的眼睛,不是嗎?」
「很危險的......」賽天寶望著連榷堅定的神情,語無倫次道。
「嗯。」連榷不為所動,與三天前的猶豫截然相反,「我知道。」
「......」賽天寶仰靠在椅背上,抬頭看天花板的吊燈,「我不想害死你。」
「誰說我一定會死?」連榷挑眉,笑了笑。
賽天寶盯著連榷,腦中一瞬間滑過數百種想法,露出糾結的、為難的表情,但最後他下了決心,「好吧。」
「嗯?」連榷還沒理解,但這三個字彷彿有魔法一般,將空氣凝脂,被果凍包裹一般的感覺很是奇妙,賽天寶要求連榷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
「......你深呼吸,摒除雜念,從現在起,想著我,想跟我有關的事,只准想我......」賽天寶閉上眼睛,一瞬間回到了基地了,但他沒有睜眼,在腦海中的一片黑暗裡,構築起「小房間」,小房間很窄,門打開后,是一條長長的,漆黑的走廊,賽天寶操縱意識,讓走廊分裂成兩條、四條、八條......數不清的走廊延伸出去,曲折成電路板的模樣。
連榷不知道賽天寶要做什麼,他深深地呼吸、吐氣,不必要的念頭慢慢排空。他回想起第一次遇見賽天寶的情形,而後想著賽天寶的樣子,他想象著在陽光充足的觀光巴士里,清瘦的少年懶洋洋地坐著,大眼睛里滿是笑意,左邊眉骨上的淺疤細細的一道,彷彿小小的白色羽毛......
賽天寶在漆黑的門內站著,遠遠的,連榷的身影便從其中一條道路上出現了。
——感應連接成功。
「來吧。跟住我。」
賽天寶稍微鬆了一口氣,他一招手,多餘的走廊便消失了,連榷三兩步便近了,來到門前,賽天寶後退兩步,待連榷進到小房間里來,他打了個響指,「噠」一下——小房間的門彭的合上了。
「噠」,第二下,黑暗從頭頂開始如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基地里賽天寶的隔間的樣貌。
「慢慢地,睜眼。」賽天寶道。
連榷起初感覺到光。
與絕對的黑暗不同,是透過眼皮照進眼裡的光。外界是光明的——這樣的感覺陌生又熟悉。
連榷睜開眼,入目一片純白,他緩慢移動視線,才找到實感,目光掃過牆面、掃過地面。落在一張鐵床上、落在躺著的人身上。
他這是,看見了?
這種感覺很是奇怪,不僅是珍寶失而復得的喜悅,還有些陌生、不適應,但更多的,是能視物的安全感。
賽天寶盯著連榷,仔細觀察他的反應。
連榷也看見了賽天寶。和夢中所見、想象所想的不同,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賽天寶,帶著憔悴的病態,但那雙圓溜溜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著靈氣,望著他時含著些許笑意,眼眶下是青黑的,素白、瘦削的模樣讓連榷想起狂風裡將折未折的纖弱枝丫。
連榷無聲地靠近賽天寶,伸手碰了碰。但手從實物里穿了過去,彷彿透明。
「這裡就是基地。」
賽天寶坐起身,被單滑下,連榷清晰地看見了賽天寶過於瘦弱的身骨,「現在,我建立了我們之間的精神控制聯繫,把你帶到了我這裡,就像我去往你那裡一樣。除了我,沒人能感覺到你。」
連榷注意到賽天寶的嘴沒有動。
賽天寶微微彎唇一笑,悄悄指了指連榷身後,「房間里有監控,我是直接把聲音傳遞到你腦子裡了,但你正常說話就行。」
連榷用了幾分鐘消化眼前的情況。他走了幾步,觀察小隔間,這裡真的很小,與柳平川說的骨灰盒確有幾分神似。同時連榷覺得身體輕飄飄的,沒有重量,似乎用力一跳就能彈上天去,他走到賽天寶身邊坐下,發現沒有實體的時候只能「假裝」坐下,如果平時能看見,也許他會發現賽天寶好幾次都是「飄」在凳子上的。
「我為什麼能看見?」
「你看見的,就是我看見的。」賽天寶向他解釋,「你和我,我們現在的聯繫是一種共享。」
「不能嘗試與基地里的人建立聯繫嗎......」
「他們有防護措施,」賽天寶指了指腦子,「屏蔽了我們。而且你是特殊的,你忘了嗎,我說過我能到外面去,是因為你成了我的連結點。剛剛你說你在夢裡看見了我,所以我猜我們的聯繫可能是雙向的。」
連榷想了想,大致理解,卻不甚明白,但深入了說便涉及實驗的具體內容,賽天寶也解釋不了。
「冒險把我弄進基地里來,要我怎麼做?」連榷看著賽天寶,重新獲得視力讓他輕快,甚至有些享受,但眼下的處境不允許他鬆懈。
「你不能離我太遠,我們之間的感應很弱,這一次先......」
話未說完,門鎖恰噠一響,門側向滑開,走廊傳來高亢的男聲——
「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