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這段路連榷走了千百遍。出了家門往左,從飄著茶葉蛋香味的小超市前經過,再順著細長的方條盲人磚直行。

左左右右地擺動盲杖,連榷感到腳下盲人磚的形狀變成了圓形,他便停下,等信號燈的提示音有了變化,穿過馬路進入西水公園。

公園不小,附近的老頭老太太都愛來,連榷還是左左右右地擺著他的盲杖,大門口值班亭里的劉大爺看見了忙喊住他:「小連啊!今兒個別往園西走,蓮花池不知咋回事塌了半喇,正修著呢。」連榷偏頭往值班亭的方向點點頭:「好,謝您嘞。」

「客氣。」劉大爺看著連榷慢悠卻穩當的背影,不由得唏噓:多好的小伙,有本事、長得也喜人,可惜了是個瞎的!

修池子似乎是個大工程,連榷沿路踩著不少碎石子,往日里順暢無礙的道路變得困難重重,連榷只好放慢了腳步,像只烏龜一點一點往前挪。

「欸欸欸——」一道清亮的聲音突然響起,連榷下意識停住腳步,那聲音越發著急:「退退退!退——等等不是!嘶——」連榷敏捷地往後退了一步,只聞見車軲轆的聲音越來越響,伴著簌簌的破風聲,糟糕的是他似乎堵住了這好心少年的退路,只聽少年的聲音忽地拔高,一個大塊頭從連榷身邊擦了過去,撞進了花壇里。

連榷側耳辨識這陣動靜,但預想中的事故沒有發生,少年只是發出一聲古怪的

「咦」便靜默了。

「你沒事吧?」連榷伸出手去,卻摸了個空。少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推車從他身體里穿過去,彷彿穿過一團無形的空氣,他的肉體不見、軀體無形。

連榷皺眉,一人匆匆跑過來,緊張地拉住連榷:「哎,你沒事吧?!這推車沒卡穩,撞著你沒?!」這人是修繕蓮花池的工人之一,他在推車上堆滿了材料,不妨推車沒停好,又正好在一個小坡上,咕嚕嚕就下去了,他看見坡道底下直愣愣站著個人嚇了一跳,再一看,這人拄了個瞎子用的拐,頓時急謊了。

「我沒事,」連榷偏過臉,

「你沒被撞到吧?」。少年含糊地答應了,但腦子裡依舊一團亂:推車穿過了身體......

「啊?」工人眨巴眨巴眼,

「誰?」

「他。」連榷能感覺到少年一直站在他右手邊。

「哪有人啊。」工人左右看了看,也沒看見那個

「他」,嘴角一撇,走過去把推車拉出來,轉身看見還站在原地的連榷,忍不住嘀咕:「看不見就別瞎晃悠了,仗著自己是個瞎的想碰瓷啊,自己磕著碰著一句『我看不見』拉倒了,讓別人平白觸霉頭......」連榷聽了個清清楚楚,但不打算說什麼,歧視也好誤解也罷,有的人你跟他就是說不通。

但還迷茫著的少年卻氣咻咻地:「明明是你自己沒把事情做好還要賴別人,萬一撞上了呢?撞出好歹怎麼辦?喂,你聽見沒有!」工人沒聽見,撿起地上的材料放進推車裡,重新返回坡道上面去了。

少年疾走兩步攆上去:「喂!你能看見我嗎?」工人沒有反應,很快便走遠了。

少年沒有再追,不知所措地走回連榷身邊,

「他怎麼看不見我啊?」連榷想說他也看不見,他是個瞎的,但是眼下的情景著實古怪,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少年急得團團轉:「你是個瞎子,他不瞎不聾,怎麼看不見也聽不見我,你、你能聽見,對不對?」連榷遲疑著點點頭。

「還有我的手,」少年伸出手去,看著自己的手消失在連榷胸膛里,聲音顫抖起來,

「摸不到......怎麼會,你快摸摸我!」連榷也摸不到。他能感覺到少年就在他面前,但是伸出手去只有一團空氣。

連榷閉了閉本就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果斷地轉身就走。早就聽老人家說過,瞎子不是看不見人,是能看見常人所看不見的。

青天白日的他也不敢說自己是撞鬼了,說不定是太累了大腦生出了幻覺。

連榷轉身往回走,他覺得自己需要休息。

「誒,你怎麼走了啊!」少年連忙跟上去,

「你別走啊,我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呢!」連榷充耳不聞,甚至稍微加快了腳步,少年卻自始至終跟緊他,

「你這人怎麼這樣?我剛剛還幫了你,說起來是救了你一命!你不準走!我們得說清楚!」少年的音量漸漸拔高,

「嗡嗡」地在連榷耳邊震,少年的情緒越激動,空氣似乎越稀薄,連榷還沒能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只是一向無知無覺的眼球忽地生疼,緊接著一聲巨大的爆裂,打破了這奇怪的暗涌。

連榷回過神,聽到人群驚恐地議論突然四分五裂的垃圾桶。少年瞪著垃圾桶,屏氣控制自己的情緒。

連榷壓低聲音:「你做了什麼?」是自製炸彈?想要報復社會?那股攝人的氣壓又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沒有做。」少年驚慌地擺手,忘了連榷看不見。

「你想怎樣?」少年看看垃圾桶又看看連榷,不安道:「就,說清楚啊......」

「說清楚什麼?」連榷的眉頭皺得死緊,

「怎麼說清楚,要是說不清楚怎麼辦?」連榷一氣兒拋出三個問題,把少年問懵了,嘴巴開開合合,最終泄氣了一般,堵在連榷面前,

「反正你不準走......」連榷知道這是不能輕易擺脫他了,緩了緩情緒,問道:「別人看不見你?」

「好像是......」少年看見不遠處有個用背撞樹的大媽,示意連榷往那邊去,

「那邊有人,我們問問吧。」大媽早就注意到連榷了,都是住在附近的街坊鄰居,周邊又只有這一個長得倍兒俊的瞎子,便主動向連榷打招呼:「小連啊,來散步呢。」連榷聽出這是居委會的張主任,才開口問候,少年便搶著說話:「阿姨您好!我叫賽天寶!」連榷等著張主任回應,但張主任什麼都沒聽到一般,只是向著連榷:「散步好啊,我就贊成多走走,尤其是年輕人,整天對著手機電腦,不好的。」連榷簡單地回應著,耳邊全是少年越來越高的聲音:「阿姨!大娘!能——看見——我嗎?」但張主任全然沒有反應。

少年看向連榷,

「這阿姨沒有耳背吧?」

「沒有。」連榷答道。張主任卻不知連榷在回應誰,

「小連,你說什麼?」

「你來問,換你問問她吧。」少年央求道。

「你問問你是不是一個人?」連榷順著少年的話脫口道:「張姨,您看我是不是一個人?」

「當然是啊。」張主任一愣,

「咱不是人那還是什麼,是不是有人嚼你舌根了?咱雖然看不見,但也是個大小伙,在張姨眼裡,你比那些人強多了!」

「不是......」

「噢噢,懂了!」張主任恍然大悟,

「是我孫女說過的,那個什麼——單身狗!『我不是一個人,我是一條狗』!對吧,啊小連啊,你也是時候娶媳婦了......」

「謝謝張姨,我先走了。」連榷對勸婚的話題敬謝不敏,告了別轉身就走。

「她真的看不見我啊。」少年的聲音染上了一點哭腔,

「我們再試試好不好?」

「要試你自己試。」連榷摸索著找了張長凳要坐下。

「有水。」少年突然道,

「你坐另一頭吧。」連榷頓了頓,試探著摸了摸,確實摸到了水,便配合地坐到長凳的另一頭。

先不管這少年是不是鬼,至少沒有惡意。少年沒有坐下,連榷能聽見少年四處詢問能不能被看見,聲音忽遠忽近,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在身側幽幽地響起:「他們都看不見我。也聽不見。」少年穿著單薄的長袖長褲,明顯與時節不符,純白的顏色像是病號服,他沒有穿鞋,把腿縮到凳子上,雙手懷著腿。

因為連榷沒有回答,他便看向連榷,這才注意到連榷的外貌十分出眾,挺拔的鼻樑上架著一副漆黑的大墨鏡,擋住了大半張臉,卻擋不住的好看。

少年盯著連榷的墨鏡,彷彿能望進黑色鏡片后的眼睛,

「只有你能聽見我,說不定你也能看見我......」

「我是瞎子。」連榷道。

「他們為什麼看不見我?」少年兀自低語。那我又為什麼能

「看見」你?連榷這般想著。

「你是鬼吧。」這話一出口,連榷便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爬上了後腦勺。

「我不是。」出乎意料的,少年一口否定了,但隨即又有些不確定,

「應該吧......難道睡著的時候嗝屁了?」少年瞪大了迷茫的雙眼。

連榷聽出少年跟他一樣茫然,輕輕嘆了口氣,

「你叫什麼名字?」

「賽天寶。賽跑的『賽』,天空的『天』,寶貝的『寶』。」賽天寶道,

「你叫小蓮?」

「我姓連,單名一個榷字,商榷的『榷』。」賽天寶在虛空里比劃了幾下,

「哪個榷?雀?」

「木字旁。」連榷提示他。賽天寶還是不知道這個字,但他沒有糾結,飛快放棄了,

「連榷,你說我是鬼嗎?」誰也看不見、聽不見——可不就是出現在青天白日里的怨鬼。

連榷索性拿出盲人手機,隨意在屏幕上划拉了一下,手機便響起語音提示,連榷把手機抬到嘴邊,字正腔圓道:「鬼。」

「正在為您搜索『鬼』......已為您找到相關結果約一千萬條,第一條,鬼,來自百度百科,某些宗教或迷信的人認為人死後有『靈魂』,稱之為『鬼』......」

「哎,一千萬條啊!」連榷點了下屏幕,機械女音便停止播報,他也覺得聽完一千萬條不切實際,

「你要是死了,家裡人會發現吧?」

「家裡沒有人。」

「你獨居?多大了?」連榷皺眉,少年的聲音清潤,他一直以為對方是個高中生。

「住在哪裡?」

「23、4吧。住在......」賽天寶撓了撓頭,

「不知道。」

「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啊。不知道那在哪個地方,說起來我也不知道這裡是哪。」

「這是西水公園。」連榷的眉頭實在無法舒展開,

「藹洲市。R省。」賽天寶只知道R省。

「住的地方什麼樣,這你知道吧?」

「白白的,一小間。」這個回答籠統又空泛,連榷只好又問:「那周邊呢?」

「很多個白白的小房間,一排又一排。」連榷皺眉,

「那是哪?」

「......」少年沒有回答。連榷下意識伸手在空中揮了揮,但不知在哪一瞬間,賽天寶消失了。

連榷只好結束散步返家,走到小區門口正好遇見住對門的柳平川。柳平川是在讀研究生,性格活泛,看見連榷很是親昵地上前打了招呼。

「連哥!你今兒個這麼早就回來了?」柳平川看了眼表,才九點出頭,往常連榷都是午飯才回來。

「嗯,你上課去?」

「不去,下樓買泡麵。」柳平川抖了抖手裡的塑料袋。連榷想著方才的事,電梯悠悠地啟動了,連榷的思緒也隨之飄升,

「你知道有什麼地方,是『白白的一小間』,外面是很多排白白的小間?」

「嗯?猜謎嗎?」柳平川聞言沒多想,答道:「骨灰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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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電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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