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五十一章[07.10]
身著常服的秦驚蟄坐在主審台下右手側,沒有半點受審者該有的頹喪低迷,更沒有因為處境不妙而生出慌亂。她就冷眼看著他們一個個粉墨登場,唇角勾起洞察一切的泠然笑弧,鎮定得彷彿她才是今日的主審官。
許是被她感染,徐靜書也忍不住跟著彎起了眉眼。
這是大周立國以來首任大理寺少卿,是眾人口中的「芙蓉羅剎」,五年來審過的大小案件不知凡幾,向來只有人怕她,沒有她怕人,這點場面還真不夠她瞧的。
之後,允州、利州、滄州、臨州、上陽邑等地派來的人也分別出來發表了意見,措辭態度上倒是比之前那撥人要中立許多,主要是針對「葯童案」被模糊的細節討個明確說法。
隨著主審官抬手示意,徐靜書扭頭對上秦驚蟄的目光,向她露出一笑,而後,從容登場。
徐靜書今日未著試俸官袍,也沒有王妃華服,僅一襲粗布素衣,領口、繡口朱綉滾邊,嫩生生小臉上無脂粉妝點,周身無佩飾點綴。
就像從高台之下誤闖到這個場合里來的一個俏麗卻平凡的懵懂少女。
她沒有看主審官,也不看對面那些虎視眈眈等著挑她錯處,以便群起而攻之的陪審。
她旋身面向高台下的圍觀百姓,苦笑搖頭:「方才有好幾位大人說,當年秦大人對甘陵郡王極刑處置之舉,讓天下百姓不安、惶恐,卻敢怒不敢言。可是,你們當真是這樣想的嗎?」
她目光逡巡過下面圍觀的人。平和,柔軟,澄澈。
「武德元年公審甘陵郡王時,也是在這裡搭的高台,」她輕輕以腳尖點點腳下的高台,又抬起手,掌心朝上,指指台下某處,「那天,我就站在那裡。那時的我就是『你們』中的一員。我這人天生記性好,我記得很清楚的是,那天秦大人宣布對那人判處極刑時,我們分明全都在拍手稱快!」
俗話說「貴人多忘事」,其實平凡的芸芸眾生才是最健忘的。因為成日都在為養家活口、吃飽穿暖而奔忙,哪裡真有閑情去清楚記得那麼一樁與自己沒有切身關聯的案子?
正因為記憶模糊,才會輕易被人引導、利用。
「葯童案隱瞞了什麼,我們先不談。方才大家都聽到了,當年甘陵郡王是『數罪併罰』,這意思就是他犯下的罪行多了去了!當年秦大人當眾宣布過他所有罪狀的,大家應該還記得,他被處以車裂極刑,從來就不僅僅只是因為葯童案!違抗聖諭、私調府兵、意圖謀害重臣這些就不說了,聽起來和咱們尋常人干係不大。可他炮製的『京南屠村慘案』,大家都忘了?鎬京南郊鍾村一百多個手無寸鐵的村民,在睡夢中被甘陵郡王的爪牙屠戮殆盡!」
「他在雁鳴山上埋了那麼多黑火意圖誘殺賀大將軍時,山腳雁鳴山武科講堂里還有一百多個十來歲的學子!若不是賀大將軍和雁鳴山講堂的幾位典正處理得當,恭遠侯隨後又帶府兵趕到控制住了局勢,整個雁鳴山前山都會被炸成廢墟,那一百多個孩子就將灰飛煙滅!」
「還有最重要的一條,他通敵叛國!在復國之戰打了十幾二十年,剛剛才驅逐了入侵之敵、收復故土河山的武德元年七月,通敵叛國!那瀅江里還飄著陣亡將士和枉死百姓的屍骨!無數至死不得歸家的亡魂還在天上看著!」
「憑這種種所作所為,不夠他死嗎?!」
徐靜書紅了雙眼,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拳。這是她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這麼大聲地說這麼多話。
這一次,她沒有抖腿。而是全身都在顫抖。
此刻她通身的顫抖絕不是因為恐懼或畏怯,而是台下眾人的高聲應和。
該死!
小姑娘你說得對!
秦大人判得沒錯!
他們雖不懂律法,不明白朝堂爭鬥中的那些博弈與手段,甚至記性還不大好,時常稀里糊塗被人利用。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始終秉持著最樸素最溫厚的是非觀在看待這世間百態。
徐靜書慢慢轉過身看向高台左手側從各地趕來的陪審們。
「《聖政》開篇第一卷,第十二頁第七行:叛國罪為首惡罪行之一,當以車裂處之,以儆效尤。諸位大人,請問誰要站出來為甘陵郡王喊冤?」
對面半晌沒人吭聲。
徐靜書略抬著下巴,紅著眼睛瞪著他們。一直瞪著。
良久的沉默后,淮南程氏家主清清嗓子,沉聲道:「但《聖政》中可沒說能對一位皇子處以車裂,也沒說是『當眾』車裂!」
「『以儆效尤』四個字,程大人不會不清楚吧?請您指教,若不當眾,該如何儆這效尤?」徐靜書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透紅的眼底已湧起一種銳利的鋒芒。
她的對手亂中出錯,露出個致命破綻而不自知。
不幸的是,今日站在這裡的,不是兔子徐靜書,而是,獵人徐靜書——
「且不提秦大人在判趙旻極刑之前,皇帝陛下已下詔廢其為庶人。單就《聖政》這條律法來看,也沒說過『百姓犯不得的叛國大罪,皇子卻犯得』!」
這擲地有聲的驚天一言,台下百姓大都已非常清楚自己該站在哪一邊了。
她這句話沒有晦澀艱深的律法與玄機,卻是所有百姓想說而說不出的心裡話。
雖誰都懂這世間並不可能事事公平,但叛國這樣的大罪,尋常人該被車裂,皇子就可免?沒這道理啊!台上小姑娘都講了,律法沒這麼說!
對面見勢不妙,有好幾人同時站起來,急急圓場救火:「今日也沒誰要給甘陵郡王翻案啊!會審所要定論的,不是秦少卿在葯童案中有所隱瞞這事是否有瀆職之嫌么?」
主審台上的三法司官員一番合計后,由刑部官員出聲導回正題。
於是對面又重振旗鼓,依次站起來揪葯童案被隱瞞之事。
他們提出的大多數質疑點都沒有超出徐靜書預判過的範疇,應對起來可以說是毫不費力。
「秦大人為什麼要隱瞞?」
徐靜書笑得很冷,抿了抿后,說出了原本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有勇氣當眾宣之於口的秘密——
「因為甘陵郡王聽信那些走歪路的方士糊弄,以為用這些孩子的血煉出來的葯可解百毒、長生不死!他們每日被灌藥、取血,長達半年!最後能活著被救出的就那麼十幾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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