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掌眼
日頭火辣。
我站在朝天宮的街道上,遠遠眺望著斜對角那棟氣派的樓宇。
街道兩邊,除了規整的店面外,還有許多扯著布,蹲地上等買賣的小販,上面擺著琳琳琅琅的所謂『古玩』貨物。
金陵城的朝天宮,是和北京潘家園齊名的古玩舊貨市場,早些年,這裡低價淘出過許多寶貝,來這兒碰運氣撿漏的玩客很多。
但現在,市場更加繁榮,撿漏的運氣卻大大減少了,因為該撿的漏都撿的差不多了。
我戴著鴨舌帽,沿著街道慢吞吞的往凌雲閣走,以往我得空,也經常來這一片兒逛,練練自己的眼力。
雖然很難接到古董修復類的活計,但咱功夫不能擱下,時長打磨,才不至於手生、眼生。
街道上人來人往,兩邊的鋪子里,遊客們進進出出,不時能聽到古董小販們沖客人吹牛的聲音,什麼家傳寶、什麼建築工手裡收的、什麼老墳地里滑坡自己冒出來的,一個個兒的編故事,編的賊溜。
您要平時沒事兒做,來這兒看看,聽這些小販吹牛說瞎話,也能消磨上一天。逛累了,附近還有茶樓、戲園、會所一類的,沒錢的去茶樓里坐坐,有錢的去會所享受,是個能玩一天的地兒。
走到凌雲閣門口時,進出的遊客明顯少了,氣派的店面,將閑逛的看客們,以一種高姿態拒之門外。
光門口的台階,就修了七層,這在現代建築里算比較少見的了。
整了整帽子,我壓下心中的虛氣兒,抬步走入了店中。
裡面是仿古的陳列,沿壁豎著紅木陳列櫃,隔著乾淨透明的玻璃,每件兒東西,都單獨隔離出一個空間,不同物件,不同的燈光,一看就很專業。
畢竟古玩這東西的保存,對環境、溫度,有很高的要求。
進門也沒人招呼我,裡面只能看見兩個女店員,一個在台面前坐著,一個在巡場,招呼著一位看客。
我走到台面前,道:「你好,我找這兒的齊掌柜。」
女店員看起來不冷不淡的,問:「有預約嗎?」
我道:「有的,我姓衛,來送貨的。」
她讓我稍等,打了個電話,掛了電話,便對我道:「內堂請。」說完,便在前面領路,帶著我往後走。
繞過一面綉著仙鶴獸龜的屏風,穿過一扇開著的門,便見內堂里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穿著一身短褂,手裡正拿著一塊放大鏡,仔細觀摩著桌面上放著的東西,應該就是我要見得齊掌柜。
見我進去,對方收了放大鏡,示意女店員將桌面上的東西取走,我瞟眼看了下,像是一塊兒古玉。
「來了,請坐。」齊掌柜看起來五官有些兇惡,但態度意外的和氣,沖我笑了笑,示意我坐他對面。
緊接著,不等我開口,他便道:「老鄭跟我說過了,咱們看看貨吧。」聽他這語氣,看樣子那鄭老闆,還真是與他做交易的。
我一邊坐下,一邊沖背包里取出木匣子放在桌面上,緊接著打開,露出裡面的東西。
齊掌柜卻並沒有看桌面上的東西,而是看著我的手,有些好奇,道:「這麼熱的天,你怎麼戴著一雙手套?」
我道:「職業習慣,養手的。手太糙了,不好乾活;手太髒了,壞了僱主的東西。」
齊掌柜點了點頭,頗有興趣的模樣,展眉道;「嗯……講究!怪不得老鄭會把事兒交給你辦。」我聽他這一誇,心裡頓時不是滋味兒,心中造假騙人的負罪感更勝。
說完,齊掌柜便開始看木匣中的端瓶,神色沉穩,也看不出喜怒。
他足足看了十來分鐘,最後又拿著放大鏡看了半晌,沉穩的神色漸漸變為驚訝。
片刻后,他抬頭對我道:「之前老鄭拿這東西給我,要了個天價。我跟老鄭說,價格沒問題,但東西得修復好了再交貨,原本沒指望能修復到什麼程度……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這會兒做的,嘿,真是絕了。我拿放大鏡看了這十來分鐘,才找到了之前裂紋的痕迹,你是怎麼做的?」
為了能以假亂真,我造假時,考慮到了原本應該修復的部位,會留下的痕迹,連同那細微的痕迹,一道給做了出來。
這時候我能回答他嗎?當然不能,我得端著,否則說多了容易露餡兒。
於是我故作矜持的笑了笑,道:「這是家傳的手藝,說出去就壞了規矩,不過,謝謝您的賞識。」
齊掌柜滿意的點了點頭,也不追問,而是感嘆道:「現在這手藝可不多見了,成,尾款在我這兒結,支付寶。」
我造了一回假,心裡已經很過意不去,若是可以,真想分文不收的退了,可真一退,那不明擺著露餡兒嗎?
當下,面上只能做出喜悅之色,將支付寶賬號給他。
齊掌柜劃了款,卻不放我走,一副愛才的模樣,讓女店員上了茶,非得和我嘮嗑。
從閑聊中,我得知這位齊掌柜不是凌雲閣的店主,他只是個看門面兒的『掌眼』,也就是負責看店的店長,家裡祖傳幹這一行的,對於古玩鑒定有很高的眼力。
整個店面里的貨物來往、進賬,都得經過他這雙眼睛。
『掌眼』和造假者,歷來就是冤家對頭。
古往今來,那些喜好收集古董的玩家,不見得有多高的眼力勁,更多的是有錢、有閑,弄些古董充門面,混一個文化階層。
這些大款不識貨,往往就需要識貨的人給他們把關,也就是『掌眼』。
而那些造假的人,他們的貨能不能賣出去,都得過掌眼這一關。
俗話說的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但相對的,這三百六十行里,也行行有敗類。
掌眼裡的敗類,有時候為了撈好處,也會與一些造假的匠人勾結在一起,欺騙主雇,拿取高額回扣。
當然,這是題外話,我此刻心情別提多複雜了,即慶幸自己瞞過了眼前這位掌眼,又在對方的熱情和藹之下,良心一抽一抽的難受。
齊掌柜足足拉著我聊了一個多小時,外面的日頭也過了最烈的時候,他才意猶未盡道:「哎,以後有合適的活兒,我介紹給你,咱們是半個同行,多交流、多合作。」
「好嘞。」我微笑點頭,心裡長舒一口氣,暗道:齊掌柜啊齊掌柜,我做了這對不起你的事,出了這個門,以後可沒臉再見你了,合作?您還是找別人吧。
道了別,我起身剛打算出去,就見一個三十來歲,身形挺拔,神色冷漠的男人大步走了進來。這人乍一出現,我心裡就咯噔一下,不為別的,只是這人周身的氣勢,看起來很不對勁,給人一種很兇悍陰冷的感覺,和街邊那些可以耍狠的小混混可不一樣。
而旁邊,原本坐著的齊掌柜也立刻起身,恭敬的迎上去,叫道:「老闆。」
老闆?
我心裡打了個突。
與此同時,被稱為老闆的男人,冷冷瞥了我一眼,問齊掌柜:「他是誰?」
齊掌柜有些巴結的模樣,笑道:「是個送貨的,那兒。」他指了指放置在桌面上的東西。
那男人於是目光轉向桌面,只看了一眼,眉頭忽然一皺,陰森森的吐出一句話:「送貨的?」他一邊說,一邊走向桌前,單手將木匣中的端瓶握起,眯著眼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