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破鏡重圓
杜文佩還沒說話,在她懷裡擺弄小木馬的男孩聽見成田寧次的名字,突然抬頭,圓溜溜的黑眼珠驀然亮起來。
「多桑來嗎?和輝很想多桑,和輝要跟多桑騎大馬!」
兩三歲的男孩子口齒還不甚清楚,又中日語混雜著講,好在溪草從前在漠城待過幾個月,還是聽懂了。
多桑是日文父親的意思,顯然成田寧次是把這男孩當作兒子來養,還給他取了個日本名字,從孩子的態度可知,成田對他還很是疼愛。
溪草表情微變,杜文佩更是緊咬下唇,面色發青,溪草知道她此刻非常難堪,便招手叫人把孩子抱到裡屋里去吃點心。
溪草不再問成田寧次的下落,從和輝的話里分析,他有好些日子沒見過成田寧次了,他應該是把孩子託付給別人送過來的。
也是,如今戰事正是緊鑼密鼓,他不可能遠赴千里來處理私人事務,也許連撫養這孩子都抽不開身了,才不得己把他還給杜文佩。
杜文佩忍不住紅了雙眼,反握住溪草雙臂問。
「溪草,成田寧次他恨我不是嗎?他還打了我一槍!我原本以為,我的孩子落到他手中,一定早已死了,有段時間我夜夜都做噩夢,甚至不敢去想,他會用什麼方法殺死我的孩子。可是他……他竟然撫養了這個孩子,甚至讓他把他當作父親!他究竟想幹什麼!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為什麼?溪草心裡自然是有答案的。
可她卻不希望杜文佩深究成田寧次的想法,這隻會讓她陷入自我折磨。
她承認,成田寧次或許是真的愛上了杜文佩,甚至不計前嫌,把這份愛寄托在了她的兒子身上,作為一個男人,這算很是深情了。
可他對杜文佩一個人的深情,並不能洗去他的罪惡,無論如何,他都是華夏不可饒恕的仇敵。
「孩子還小,你給他改個名字,親自帶在身邊撫養教導,用不了幾年,就都扳回來了,許多年過後,他不會再記得成田,你也不會,你們會有新的生活,一切都會過去。」
杜文佩點頭,似自我安慰般,喃喃複述溪草的話。
「嗯,會過去的。」
溪草不想再提那個日本人,立刻轉移了話題。
「聽說傅鈞言還在照顧你和九公,他從前就說過,並不介意這孩子的出生……直到現在都沒有放棄你,何不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呢?」
杜文佩苦笑搖頭。
「即便他肯原諒我,我也不能原諒自己,他值得身家清白的好姑娘,而不是我這樣骯髒的女人。」
溪草想了片刻,給她出主意道。
「你要是有心結,不如帶孩子去醫院驗血,看看他究竟是不是鈞言的骨肉,至於此後你做什麼選擇,我都不再勸你。」
杜文佩沉默了,認真考慮了溪草的建議。
她對傅鈞言的感情當然還在,而孩子也需要一個家,需要父親,她們母子都迫切需要擺脫成田的陰影。
不回傅鈞言身邊,是因為她實在無顏面對自己的過去。
但如果傅鈞言是孩子的父親,那她的愧疚感會少一些,重新在一起也變得比較容易接受。
杜文佩心事重重,在謝府吃了一頓晚飯,就帶著孩子回去了。而傅鈞言偏偏晚她一步登門擺放。
溪草雙手一攤。
「你來的不巧了,文佩剛走。」
傅鈞言摘下禮帽,不似當年的瀟洒調笑,目光沉穩,添了絲飽經歷練的老成持重。
「我是故意了。回雍州后,她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也不肯見人,我知道,她一定有很多話想單獨和你說。」
一年不見,他早已不是玩世不恭的少爺,而是蛻變成了能獨當一面的男人。
溪草把她給杜文佩的建議轉述給了傅鈞言。
「出於私心,我當然希望你們能破鏡重圓,可人生畢竟是自己的,應該由文佩自己抉擇。」
傅鈞言沒有多餘的情緒,點頭道謝。
「能讓文佩邁出這一步,我已是感激不盡,無法她做什麼決定,我都尊重。」
「對了,其實我今天來,並非想說這件事,除了來看看你外,還有一件要事。」
傅鈞言輕描淡寫地揭過這個話題,從牛皮包里取出幾張圖紙,在大理石茶几上攤開。
「幾個月前,謝二托我替他在美國選棟房子,可這人太挑剔,選了幾處都不滿意,說是不合你的心思,所以事情也就擱置了,正好你人在雍州,我想著乾脆讓你親自來選,只要你點頭,這事就能定下來,謝二肯定是絕不會說半個不字的。」
溪草聞言愣了愣。
謝洛白早就說過要把她們母子送往美國避禍,既是避禍,溪草自然以為一切從簡,衣食住行都得等到了那邊以後再安排,沒想到謝洛白如此體貼,就算是暫避的港灣,也要給她最舒適稱心的。
心中似有蜜糖化開,又微覺苦澀。
雖然謝洛白一直囑咐她早日前往美國,可溪草總是不願意。
那地方橫跨大洋,相隔萬里,離謝洛白太遠,她的心無法安寧。
溪草還是從那些圖紙中挑了一棟,這構造很像他們在淮城時居住的官邸,那是他們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家,讓溪草十分留戀。
溪草在雍州住了一月有餘,她陪杜文佩帶著和輝去了趟醫院。
杜文佩自己是O型血,她找陸錚的家庭醫生詢問過,確認陸錚也是O型,而和輝卻是A型血,和傅鈞言一樣。
杜文佩當場就抱著和輝哭了起來。
她沒有想到,她做下這麼多錯事,上天竟還願意賜她這樣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
溪草馬上打了電話給傅鈞言,二十分鐘后,他匆匆趕來,一改前幾日的成熟穩重,顯得相當緊張,跑到杜文佩面前時還差點絆倒,他小心翼翼地問。
「所以……你願意帶著我們的兒子,和我一起回家嗎?文佩。」
杜文佩哭得說不出話來,回首看了溪草一眼,用力地點了點頭。
傅鈞言眼眶微紅,於是張開雙臂,緊緊擁住了他們母子。
溪草嘴角在笑,目中卻也有晶瑩閃動,連忙背過身拭淚。
傅鈞言很快把杜文佩母子和杜九公,一併接回了自己家中,他尊重杜文佩的意思,沒有舉辦婚禮,可是很快雍州上下都知道,鑽石王老五傅鈞言有家室,這讓那些熱衷追求他的小姐們,從此偃旗息鼓。
立冬那日清晨,沈老夫人走了,闔目的時候,手裡還輕輕攥著她每日撥弄的佛珠。
自從沈督軍和謝洛白上戰場后,她每日都要為兒子和孫子詠頌《阿彌陀經》祈求平安。
沈老夫人走得安詳,也算減少了沈家的悲傷,溪草尚未來得及替傅鈞言和杜文佩高興幾日,轉身就得幫忙料理老夫人的後事。
老夫人頭七剛過,溪草才動身回蓉城,汽車才開進虞園,她便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小四!」
那穿軍裝的男人轉過身來,確定是小四無誤,溪草心跳立刻快了起來。
此去東北,小四一直是寸步不離謝洛白的,可他現在出現在了虞園,莫非……
小四手裡抱著謝洛白常穿的那件黑色大氅,見了溪草,臉上先是萬分驚喜,隨即又換上一種快哭出來的表情。
「少夫人,您可回來了!」
小四跟著謝洛白,一向橫五橫六慣了,這般委屈模樣,讓溪草很是訝異。
「你怎麼回來了,莫非二爺也……」
小四點頭答道。
「沒錯,二爺也回來了,昨晚剛到的,死活不肯住虞園,所以我回來取二爺日常慣用的東西帶到小公館去……」
溪草深知謝洛白的脾氣,猛覺不對,連忙打斷他。
「不是還在打戰么?二爺怎麼肯回來?」
小四的表情變得艱難起來。
「情況有點複雜,少夫人,咱們上車慢慢說。」
他越是如此吞吐,溪草越是心急如焚,車子才發動,就忙不迭催促小四。
小四握著方向盤,深深嘆氣。
「少夫人還記得一個月前,二爺受傷的事么?二爺的傷……其實還有後遺症。」
溪草情緒很不好,聲音也尖利了起來。
「你們不是發電報來說痊癒了么?此後他還打了幾場勝戰,報紙上也都登了!是在騙我不成?」
從未見她色厲內荏的模樣,小四竟嚇得不敢吭聲,溪草察覺到自己過於失態,扶額平復了一下情緒。
「是因為顱內的彈片?」
小四難過地點頭。
「起初幾日尚無不妥,誰知二爺記性漸漸變得越來越差,開始他還一直瞞著我們,自己隨身藏了筆記,重要的事都寫在上頭。可到了近幾日,一刻鐘前說的事,轉眼就不記得了,要不就是記岔了……已經沒有辦法指揮作戰,否則……二爺怎麼會輕易離開前線?」
說到此處,小四熱淚湧上。
「二爺還說,早知如此,還不如缺胳膊斷腿……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窩囊。」
溪草胸口一陣悶痛,她能夠理解謝洛白。
像他這樣的人,生來就註定在戰場上實現價值,他從不畏懼死亡,身體的疼痛也可以忍耐,可運籌帷幄的頭腦一旦受損,便無法判斷戰局,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戰場不需要無法指揮的將軍。
這對謝洛白來說,才是致命的打擊。
小公館,謝夫人、溫夫人、謝令文和馮寂一家圍坐在客廳里,顯然都是在謝洛白那裡碰了壁,氣氛很是凝重。
何湛和黃珍妮也在,見溪草回來,表情皆如久旱逢甘霖,謝夫人拉著她的手道。
「溪草,洛白這孩子是個硬脾氣,唯獨你的話還能聽得進去,你快勸他,換個角度想,今後不打戰了,我們娘兒倆也就不必成日替他牽腸掛肚,倒是件因禍得福的好事啊!」
溪草點頭,心裡卻不是滋味,謝夫人並不理解自己的兒子。
雖然他如她所願,平安歸來,再也不用浴血涉險,可試問雄鷹被縫住翅膀,頤養在華麗的鳥籠內,會快樂嗎?
「姆媽別擔心,我去看看他。」
小公館後院,謝洛白背對著溪草,端坐在石桌前,身上穿的還是臨走時那一身軍裝。
來時的路上,天突然下去雪來,雪花洋洋洒洒,落了他滿頭滿肩的白,他面前是一張棋盤,謝洛白旁若無人地自己擺著棋譜,可健忘讓棋局很快就亂了。
他煩躁地拂掉棋子,問身旁站著的包醫生。
「美國那邊,手術安排好了嗎?」
包醫生知道他要亂來,連忙解釋。
「司令,我昨天已經說過了,即便是美國,開顱手術技術也還不算成熟,就算聯繫了最好的專家,也需要經過多次會診研究,才敢著手做準備,即使如此,還是有很大風險。所以一般不威脅生存,都不建議動這手術。」
謝洛白立刻打斷他。
「我問你這些了嗎?你只要回答我,什麼時候能安排手術?」
久久聽不到包醫生的回答,謝洛白煩躁起來,他沒耐心再等下去,否則再過幾分鐘,他連手術的事都要記不住了……
他起身拔槍,抵著包醫生的腦袋,語氣幾近兇狠。
「現在就去聯繫,安排手術,儘快。」
包醫生緊抿嘴唇。
他敬畏謝洛白,但同時也欣賞他,就算被槍斃,他也不允許謝洛白拿自己的命去做無謂的冒險。
見狀,溪草快步走廊上下來,從身後抱住了謝洛白。
「謝洛白,你冷靜些!」
見是溪草來了,包醫生舒了口氣,朝她點點頭,悄然退下。
謝洛白的注意力,果然從包醫生那裡轉移到溪草身上,他身體微僵,近日他幾乎連才見過的人都記不住,可這個聲音,他卻永遠不會忘記。
「是你……」
他緩緩轉過身來,聲音變得溫柔,修長的雙手托起那刻在骨血里的面容。
「你回來了,沒和姓梅的一起走?」
溪草一愣,突然有點忍不住淚意。
他不僅是記憶力衰退,甚至記憶還出現了混亂和偏差,她展臂,緊緊地抱住面前高大的身影。
「你忘了,我已經嫁給你了,我們還有一雙兒女,我怎麼會和別人走?」
謝洛白似想起來了,他撐著額頭自嘲地笑了一下。
「是啊,我怎麼就忘了,溪草你看……曾經叱詫風雲活閻王,如今居然成了一個糊塗鬼。」
溪草把頭往他懷裡埋得更深了些,聲音模糊卻堅定。
「不會的,我們去美國!去給你治病。」